大院里的人都穷,但穷到他们这个份上的还是少。

开学不久学校鼓励学生们订牛奶,窦遥他爸咬咬牙给窦遥也订了一份。毕竟孩子已经瘸了,要是再长不高一辈子可真玩完了。

但是据窦遥观察,5班发奶时李绪都趴在桌上睡觉,从来不领。

周三放学铃一响李绪就站起来。

他着急去学棋,耽误一分钟都是浪费。出教室发现窦遥就在外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在等他。

李绪皱眉:“你烦不烦,那帮人不是不找你麻烦了吗。”

能不能学会自立更生,别像个拖油瓶似的。

身边不少同学背著书包经过,有些人特别不怀好意地看他们俩,认识李绪的还打趣:“什么情况,你怎么会跟他说话啊。”

好像他是什么有害物种一样。

窦遥没开口,却听见身旁那道冷淡的声音:“跟谁说话是我的事。”

沉默了一阵。

“你喝牛奶吗?”

李绪插着兜,面无表情地说:“那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我喝不掉了。”

把书包里自己攒的那袋奶拿出来,窦遥送到他眼皮下面:“你能不能帮我喝。”

李绪把脸转向大马路,懒得理他。

“帮帮忙。”窦遥声音很诚恳,“喝不完我爸会打我。”

李绪心想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不光怕职高的,还怕亲爸。

满脸不耐烦地接过来,他那白而整齐的贝齿将塑料袋咬开一个小口子,细细缓缓地吸了一口,嘴唇边泛起浅浅一层沫。

“好喝吧?”窦遥问得像推销员。

“一般。”

等他喝完,窦遥把袋子接过去,十分自然地抿掉了剩下的那一点,然后问李绪:“你回家吗?”

“……”

李绪脸都绿了,扔下一句“学棋”见鬼似的离开。

晚上窦遥在房间做作业,他爸妈在外面看电视里的双色球开奖,楼下突然爆发激烈的争吵跟打骂声。

“这又是怎么了?”

他爸小心翼翼出门查探:“这个吴作富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吴作富是李绪的后爹,平时对他动辄打骂,整个大院就没有不知道的。

窦遥想去看看,结果被他妈严厉地拉住:“别人家的家事少管!”所以他就没能出去。

砸东西的响动到很晚才消停,窦遥也很晚才找到机会出门。

下到二楼,拐进走廊,角落蜷坐着一个少年身影。

窦遥蓦地就顿住了。

李绪瘦弱的身体还没完全长开,脖子上、脸上、手臂上满是伤痕。

月光下他的表情既冷又凌厉,一条腿打直另一条腿屈着,手臂倔强地搭在膝盖上,仿佛只是在这里歇歇脚一样。

“李绪!”

窦遥蹲下盯着他:“你受伤了吗?”

“不用你管。”

李绪像头无法自行舔舐伤口的小兽,扭开头看着虚无的一处黑暗:“吴作富伤得更狠。”

原来吴作富今晚被他打跑了,但跑之前放话要让他们母子俩好看,所以他才守在门口。

门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应该是李绪的亲妈,也是他两个妹妹的亲妈。黑暗笼罩,吴作富仿佛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张着血盆大口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窦遥深吸一口气:“我想办法去拿药。”

“你怎么没穿鞋?”李绪却忽然打断。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被爸妈听见。”

“胆小鬼。”李绪不冷不热的。

一阵沉默。

窦遥转移话题:“你怎么不进屋?”

“她们在里面哭,听了就烦。”

“今天你爸,不是,我是说吴作富,你们为什么打架?”

李绪不想说。

因为他只是提出,希望能订一学期的奶,吴作富就骂他是个败家子,不懂得节约,妹妹都没喝上的东西他就想喝,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少爷命?

当时他妈在旁边打圆场,说孩子正在长身体,喝点牛奶也应该,再说一学期才不到两百块钱,自己多打一件毛衣出去卖就有了。

吴作富听完大声嚷嚷:“你去卖,去卖啊!一大把年纪了看有没有人要你!扫把星,赔钱货,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老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绪抡起椅子就给了他一下。

继父比他高,比他壮,也比他有力,但李绪不怕死。他恨不得杀了这个人,好让妈妈跟妹妹再也不用受欺负,可是杀了这个人他们又能去哪儿?

他妈经常说一句话:“都是命。”

也只有认命的人才会被命运所欺。

十月份的夜里气温不高,窦遥感到一阵寒意,低声问:“李绪你冷不冷?”

李绪说不冷,窦遥却依然跑去偷了件走廊晾着的外套,回来以后把李绪裹起来。

李绪抬起单眼皮看着他:“我说你是胆小鬼,你就去偷东西?”

“不是偷,是借。”

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

窦遥问:“你笑了吗?”

“我没有。”

“你有。”

李绪被他问得心里莫名烦躁,用手薅了一下他的头发,把他头顶抓得乱乱的。

窦遥却依然热切地盯着他。

“其实我比你大。”

“所以呢?”

李绪无语地瞪他,瞪完却又动了动嘴角,像笑又不像笑。

“没什么,”窦遥倒是坦然,“我就是想说,你要是害怕也可以告诉我。”

李绪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当晚吴作富居然没敢回来。

第二天大清早,隔壁阿姨叉着腰骂:“哪家的小兔崽子把我衣服偷了?让我抓着非揍你一顿不可!”

窦遥跟李绪当下没出声,晚上却默契地回到二楼,一个放风一个挂回衣服,然后再默契地分头回家。

走到楼梯口李绪听见窦遥叫了自己一声。

“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

李绪攥了攥兜里的打火机,偏头看到墙上月光所投射的衣服影子,摇摇晃晃的。

“有完没完。”他说,“再敢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绝对揍你。”

从那以后两人还是不算亲近,但窦遥倒是经常替李绪做作业。

一开始李绪谁也没告诉,后来他们班的人发现他作业质量突飞猛进,又几次撞到窦遥早上来5班往他课桌里放东西,这才明白过来。

“我操李绪你太不够意思了,有免费劳动力居然不告诉我们!”

李绪没理。

但他没想到窦遥能傻逼到替其他人做六七份作业。

星期四晚上棋院关门搞卫生,李绪提前回家,想起作业还在窦遥那儿就上去找他。

走到门口发现窦遥的妈付萍在家。

算了。

李绪皱了下眉,转身想走。

“谁啊?”

走不掉了。

“阿姨。”李绪下颌生硬地撇着,“我找窦遥拿作业。”

付萍把他从头打量到脚,见他全身脏兮兮的像个流浪儿,不情不愿地说:“换了鞋再进来。”

一双拖鞋扔到他面前。

李绪绷住唇。

本来水泥地换不换都无所谓,但付萍就是看这个小孩不顺眼,一点礼貌都不懂。她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跟他什么时候成朋友的,晚上非得好好问问不可。

见到李绪,窦遥反倒愣了一下。

他在做题。

“你找我?”

李绪冷若冰霜地问他:“我作业呢。”

“还没写完,要不你等等。”

窦遥回到书桌前摊开作业本。

他背对着李绪默默书写,不时甩甩酸疼的手腕,不时又弯腰去抽屉里拿支新笔,动静不小。

“有那么多?”

李绪皱了皱眉。

刚站起来窦遥就把作业本捂住了。

李绪眉心拧得更紧。

“拿来我看。”

窦遥:“别看了。”

两人争来争去,李绪力气大些当然是能扯嬴。他拿到手里一翻,脸色立刻变了,看窦遥像看垃圾:“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谁让你给他们做作业的?”

窦遥:“我可以说不吗。”

真是废物,被人抢钱就算了,还被这么多人欺负。

盯着封皮上那几个名字看了一会儿,李绪记在心里,冷厉地收回目光。

“不用写了。”

“不行。你再等会儿吧,马上就写完了。”

李绪直接揪着领子把人拎到眼前。

或许是每天都要下棋的原因,他的手指细长,指甲又平整又干净,跟他的外表跟穿着完全不同。

“再敢帮别人写一回作业你试试。”

平时表现得胆小怕事的窦遥此刻目光却很平静,好像早料到会这样:“那你的呢?”

李绪沉默了一会儿,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也不准。”

喔。

好吧。

“那你要自己写了。”

-

第二天一进教室,那几本作业被摔到桌上。

几个男生捡起本子互看,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今后谁的作业谁写。”

李绪冷冷丢出这么一句就回了座位。

“哈?只准你让他写?凭什么?”

“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绪你少狂!别以为我们都怕你,这件事告诉班主任你第一个倒霉!”

“那就试试。”李绪眼皮都不抬,“大家都别想好过。”

虽然没人真告,但很快老师还是知道了,毕竟敏敏在班里有耳目。敏敏一听这还了得,才初一就开始合起伙来霸凌同学,当天打电话一一叫来家长。

“窦同学你不用怕,有何老师在,你只管说,我们班这几个是怎么欺负你的?”

窦遥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绪一眼。

李绪在他妈身边也不好好站,整个人浑身上下写着反叛。

他妈一个劲儿地道歉:“何老师,萍姐,实在对不起,都是我儿子的错……以后我们、我们一定改。”

窦遥:“其实抄作业可以练字。”

“闭嘴。”他妈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后看你还跟不跟坏学生玩!”

李绪也瞪了他一眼,同样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何敏敏护短:“孩子才多大啊,现在下结论说他是好是坏还太早,重点是在犯错误之后教育他好好改正,将来不再犯,窦遥妈你说是吧?”

“总之我孩子要跟这类学生少接触。”窦妈压着火说。

李绪听完把脸转开,无言地看着走廊。

“事情是你带的头,你过来。”

何敏敏招呼他,“来,你跟窦同学诚心诚意地道个歉,问他能不能原谅你。”

“……”

李绪脸阴得就差打雷。

“说啊!”当妈的急得直推他,“说对不起,说你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随便欺负人!”

“不说话你想气死我是吧!”

“我一个人拉扯你这么大我——”

“对不起。”李绪望着老师桌上小山似的作业。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窦遥的表情不像是原谅,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极其稳妥。

“以后我教你做作业,这样你就不用拜托其他人代写了,好吗李同学?”

有毒。

“不用!”李绪沉下脸,窦遥稳住表情,不言不语。

这事算是彻底把人给得罪了。

接下来好几天窦遥不仅早上等不来李绪,白天在学校也碰不上面。

——李绪严禁他在学校靠近自己,更不让他等自己放学。

周五下午李绪第一个走出教室,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距离没拉近也没拉远。

一直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听到低声:“李绪。”

李绪早就发现他了,只不过懒得理:“又干什么,耍我没耍够?”

窦遥把作业本拿出来:“这个,你的。你说过以后要自己做,我就不帮你保管了。”

是李绪的语文作业,上回没拿走。

说完窦遥一瘸一拐地走掉。

真的有毒。

回到家支开两个妹妹,李绪躺**休息,休息完爬起来洗脸。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一张遇到克星的脸。

T恤脱了,他坐回桌前,把抽屉里藏的救命钱掏出来一张张数。

……不够付医药费的。

所以不能再打人。

但他更不想做作业。除了数学,其他科他一窍不通,偏科偏到丧心病狂。

那扔了?

把作业本拿出来,往垃圾桶里一抛,半空中突然掉出一张信纸。

“……”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李绪没捡,继续饿着肚子睡觉。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半小时后,他面无表情地去捡垃圾。

“李绪,见字如面。”

“……”

从哪抄的,有毒。

“一个月前,你被分到了5班,我想跟你同班的愿望没有实现。

幸运的是有缘终会相遇。

时光飞逝,我们成为朋友已经一个月了。

不过这一个月我表现不佳,上周还害你被请家长,对不起。假如一开始我拒绝了你,敏敏老师就不会有可乘之机。”

什么叫你拒绝我?逗呢。

“为表歉意,以后你的作业由我来辅导,请相信我的诚心。

我已经做好缜密的计划,只要付出一些时间,一定可以把你的学习搞上去,这样老师就不会再批评你。

下面先说计划第一步:

咱俩每天一起写作业。

为了能一起写作业,最好放学也一起,这样没有手机也能顺利见面。

所以明天下课不见不散。

北门等你。

窦遥。”

有毒。

有剧毒。

李绪把信纸扔进抽屉最深处,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揍这小子一顿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