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雨越下越大,李绪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刚才他没打算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想让窦遥赶紧离开。

但窦遥不这么想。

窦遥转身走向路边某辆车,过没多久又面无表情地回到李绪眼前。

——但手里撑着一把干净的伞。

这什么意思,嫌我的伞脏是吗。李绪给不出一个合适的反应,视线经过那只握伞柄的手之后又旁落。倒是窦遥松弛地垂低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

静静地对峙了半分钟,窦遥拿出手机,检查了一些什么。

“为什么不通过。”

李绪没反应过来:“嗯?”

“算了。”

窦遥微微蹙眉,径直从他身上掏出手机,单手操作竟然也丝毫不影响。李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滑开屏幕,然后打开微信,解除了手机号搜索的限制。

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还是不记得设密码,我是傻逼吗?

李绪后悔地绷紧眼皮。

点开“添加好友”选项,窦遥平静地输入一串号码。

“不想加就取消,不想回就屏蔽。”

“或者再把手机号注销一次,让我继续大海捞针。”

“都随便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绪木头似地怔在原地。

但窦遥没解释,离开得一点留恋都没有。他的风衣一角溅上了泥,不过看起来不仅不狼狈,反而多了些成熟稳重的感觉。

过了好久,李绪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的伞,表情硬邦邦的,手脚却僵得快没知觉了。

-

给奔驰加完油窦遥往回走。

前几年他们家搬到了市里唯一的别墅区,房子很大,坐北朝南,光卧室就有六间。看清车牌以后保安迅速放行,还隔着车窗冲他点头微笑。

把车停进地库,他拿上东西进门。

付萍最近老得很快,还长年需要喝几副中药,平时都是托儿子拿回来,反正她儿子也是医院的常客。

“我爸呢。”他把药放柜上,低头换鞋。

“又看店面去了。你说你爸这人,真是天生的操劳命,把门面租出去了还非要抽时间去看看,难道人家能把他那一亩三分地变没了?”

窦遥进厨房倒了杯水给他妈,在沙发坐了一会儿。付萍注意到他风衣是湿的,问他:“去哪搞的一身是雨?”

“见李绪。”

付萍本来是半躺着的,闻声僵了一下,迅速坐起来。

“见谁?”

“李绪。”窦遥声音平稳,“他回来了。”

“他——”

“是我去找的他,跟他没关系。”窦遥似乎没打算听他妈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把头抬起来,平静地看着付萍,“是我想见他。”

付萍神情紧绷了一瞬,又慢慢松开,“都这么久了你竟然还惦记着他,随了谁呢,我儿子这么有情有义。”

窦遥说:“他瘦了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

想到雨中那张侧着的脸,轮廓瘦削坚硬,下巴就剩下那么一点点了,手臂也几乎没什么肉。只有头发还是软蓬蓬、乱糟糟的,而且比以前长了点,刘海稍微有点挡眼睛。

不过还是那么爱放狠话,也还是不爱吃东西。

回到房间窦遥换下风衣,取下手表,随手就扔进书桌的抽屉里。

上面那层被打开的抽屉里什么都有,有些是他爸硬塞给他的名贵物件,让他戴出去充门面用的,有些是电子产品。中间那个抽屉是放专业书的,偶尔有空他会看看。

只有最下面那个搬来就没打开过,里面是些不值钱的旧东西。

一个硬纸板材质的海报筒,表面发黄打卷,里面的海报也有些褪色。

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羽毛球拍,尽管保养精心,但经年累月也已经破得不成形,拍柄拿医用绷带缠过不止一遍。

还有几本许久没翻过的武侠小说,里面夹着一张不见天日的合照,被他从高中带到病房,从病房带到大学宿舍,又从大学宿舍带回家里。

他刚打算去洗澡,手机嗡嗡连震好几下。

【迟钦:快他妈接电话。】

【迟钦:快他妈接电话。】

【迟钦:快他妈接电话。】

……

【等】字还没打出去,那边就拨了过来。

窦遥起身走到独立小阳台,扶着栏杆看向外面的夜景。

下面花园不算大,但他装修时坚持装了木架秋千,迟钦来做客还一直嘲笑他少女心。

“我日我日我日,刚楠姐给我打电话,你猜她说什么,你猜!”

听他语气兴奋,窦遥平静地问:“席雯回国了?”

“靠,你知道?”

“不知道,但不难猜。”

在国外深造这几年席雯偶尔也会跟他打个视频电话,算是没有完全失踪。前一次聊天时她就隐晦地提到过在看机票,还问他国内天气怎么样。

“怎么就没关系了??哥们儿我好歹算半个前男友吧,你说我要不要给她接个风啊。算了算了,那样她会以为我旧情难忘,还他妈惦记着她。”

“难道你不是?”

“……”

透过电话絮絮叨叨半天,迟钦激动的心情才总算平静下来,但对于要不要去找她举棋不定。

夜晚沉默,花园里的秋千被月色照出轮廓。窦遥说:“不如约出来聚一聚。”

“也对。那我把楠姐雷雷他们都叫上,方方好像也在本市,咱们六个都好久——”

“是七个。”窦遥说。

“七个?哪来的七个。”迟钦愣了一下,想起同学聚会那天窦遥说过的话,猛地反应过来,“你真见到李绪了?”

窦遥转身靠在栏杆上,望着自己漆黑的房间。

要不要去找他,这种问题永远都不是问题,因为根本就不用想。但说实话,窦遥也不认为自己还有再找他的必要。

做人是应该知情识趣。

他沉默的时候迟钦也在沉默,少顷不服气又按捺不住地说:“还真回来了,嘁。他混得怎么样啊,衣锦还乡?你找他还是他找的你,怎么联系上的?”

窦遥:“你自己问他吧。”

-

阴雨绵绵的鬼天气,到晚上也没见停。

送走窦遥以后李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晚上回到家石小磊他们已经走了,客厅也收拾干净了,还给他留了饭。

洗完热水澡出来,李绪坐床边,拿起手机打算开一局。

结果看见满屏的新消息,电量都被震掉了一半。

【陌生号码:李绪?】

【陌生号码: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真有意思。】

【陌生号码:当年欠我那80多块钱还记得吗?赶紧加我微信还了,否则老子就在朋友圈挂你。】

……

迟钦这个逼。

皱着眉一条条上滑,看完以后李绪点开微信,发现自己一口气收到了好几条好友申请。

亚瑟头像的申请理由是一个“。”

无脸男的申请理由是:“绪哥我是蒋方方,胖子,还记得我……吧?”

还有两个人的一看就是情侣头像,申请理由是同款愤怒颜文字。李绪坐着抽了根烟才一一通过,顺手还拍了张蜥蜴的照片做头像。

不到半分钟就被拉进某个群。

【雷二:我草好酷的爬宠,@L绪,你养的?】

【亚瑟:装逼。】

“……”

盯着群名——七匹狼2.0,看着这些跟当年一模一样的昵称,李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很快,迟钦发来长长的语音,**辱骂堪比rap,然后就是群里近五分钟的沉默。

【亚瑟:装死?@L绪,有种发地址,老子打专车过去骂醒你。】

【雷二:捎上我。】

【方方:我在外地TAT】

【亚瑟:没你们事,这我跟他私人恩怨,他特么欠钱不还。】

李绪莫名有点烦躁。不是烦这帮朋友,是这种被回忆攻击的感觉太糟糕了。

缓了一会,他点开迟钦的聊天框,转了个红包过去。

【亚瑟:恶心我?】

【亚瑟:行。】

【亚瑟:反正老子也没当你是兄弟。】

【L绪:打车费。】

静寂三秒。

【亚瑟:草……】

【亚瑟:地址呢??】

把详细住址扔过去,李绪让他今晚别来了,以后多的是机会。

【L绪: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发出去一秒他又撤回了。

没必要问,除了窦遥还能有谁。

但他没想到原来迟钦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还以为上大学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退回去看群,短短时间又是99+。

庞雷雷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聚会的事。方方他舅的轰趴馆是倒闭了,但貌似又新开了家温泉,生意越做越大,方方说等他下周回来大家可以约着一起去。

李绪简单聊了几句,然后把记录从头翻到尾,窦遥没发过言。

又回了几条群消息后他就没看了,退出微信前,看到迟钦刚发起一个投票:温泉是否参加?是或否。

他默不作声地去下棋。

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直到很晚很晚,雨停了,躺下之前才把手机重新打开。

下一秒,群里蹦出新消息。

【雯子:我错过了什么?】

……

【木南:雯雯你不是回国了吗,怎么还有时差。】

【雯子:楠姐你怎么也没睡。】

【木南:雷雷喝多了,正在给窦遥打电话。】

【雯子:?】

李绪也望着屏幕怔了一下。

【雯子:窦遥不是病刚好吗,他能熬夜?】

【木南:别提了。】

病刚好?

对话戛然而止,李绪的心脏却莫名跳得很快,嗓子也有点干。

走的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样,但以前窦遥身体的确不太好。他想问,又不知道可以问谁。

席雯显然在认真生他的气,直到现在也没加他好友。至于楠姐,知道什么也不会说的,她跟席雯穿一条裤子。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棋之后,李绪终于没忍住滑开群名单,点进那个默认的头像。

“你已添加了窦遥,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怎么会有人拿真名当微信名啊。兜兜转转五年过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戳开对方的朋友圈,不意外是一片空白。

没有简介,没有个性签名,甚至连地区都还是默认的首选。

是刚申请不久吗?

怎么会这么新。

想到中午窦遥说可以随意拉黑或者屏蔽,李绪两眼无神,空空****的胃也开始难受。

算了,还是别再招惹他了。

回到七匹狼2.0,李绪想把群屏蔽,顺便跟迟钦说一声自己很快会走,聚会的事以后再找时间。

结果手滑点进了那个投票程序。

“温泉是否参加?是或否。”

6个人投了是。

李绪对着屏幕愣了好几秒,然后囫囵地揉了把脸。

良久后,他半垂眼皮,顺从内心点了“是”。接着就退出去,把某人一声不吭地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