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一下子抓走了带头的三十多人后,所有去金矿闹事的桦树湾人顿作鸟兽散。楚玛沟里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照旧机器轰鸣沙尘飞扬,金矿依旧如火如荼地开采,而且是更大规模地开采。

自从这次变故后,甄二爷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腿脚不灵便,走路摇摇晃晃,浑身疲乏无力,走百八十步路都需要拐杖扶助。但他每天都会拄着拐杖,艰难地跋涉到楚玛沟边的山梁上,茫然地看着井架井立、人声鼎沸的楚玛沟久久不肯离去。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对世间万事的无奈,内心一片颓废与衰败,如深秋丛林的枯叶。

这次事件带给他心灵上的伤害远比身体上的创伤来得深重和持久。他及他儿子女婿三人的坐牢成了他一生中无法抹去的耻辱,是他生命的画布上一抹晦暗而屈辱的色彩。在桦树湾乃至门源川看来,不论什么原因,坐班房甚至打官司都是极不光彩的事。那天,那些乡亲们一再要求国梁给他们做主时,国梁说:“我给你们写一封状子,你们可以到检察院告公安局,要求赔偿!”他们当时都傻眼了,先是大眼瞪小眼,尔后异口同声地说:“打官司?差死了羞死了!我们自认倒霉,这官司不打了……”

整个秋天冬天,甄二爷都在独自疗伤,在用时间的药水擦洗心灵的创伤,就像一匹受伤的狼在舐疗自己的伤口。春节临近时,他开始从那次事件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更多的时候,他又精神矍烁地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下了。

按照当初的约定,这年春节的第二天,将是国芬出嫁的日子。这是几年来他们家最重要也是最重大的事件。甄二爷和国栋每天商量着谋划着婚事的每一个细节,从请亲戚到请左邻右舍,根据属相、婚姻状况乃至辈分等条件对娶亲迎亲人员、下马席娘家席的人选等等都进行了详细的遴选、斟酌和敲定。他甄二爷家是礼仪之家,绝不能因为某个细节的纰漏、某个礼数的疏忽而贻笑大方!

这李悔过家也是个颇知礼数的人家。从轿车进门到各种礼物的摆放,程序都合门源川的礼仪,这让甄二爷在庄员的面前长了脸。唯有一点让甄二爷不舒服的是,娶亲的队伍中居然没有一个是李家的,就是悔过的哥哥、叔叔之类,这点礼数的不到让甄二爷颇不舒服。在二道席摆上桌迎亲的客人酒足饭饱的时候甄二爷委托一位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委婉地提了出来。

“对着哩,对着哩……”娶亲的赶紧跳下炕,齐刷刷地站在地下,先给甄二爷敬了六六大顺六杯酒,“这事儿我们刚要请你老人家原谅哩!悔过他大——你的老亲家病了,全家人都忙着给他看病哩,所以他家里人没能来,我们还请你多多海涵哩……”

“啥,老亲家病了?”甄二爷有些吃惊,“那悔过这娃娃咋不吭声呢?我们应该过去看看的!他病得严重吗?”

“严重得很哩……”娶亲的人说,“他老汉家为娶儿媳妇忙前忙后,也高兴得天天捋胡子咧嘴笑!也许眼看儿媳妇就要进家门了,一高兴乐极生悲了,夜来晚夕在家门口一个猫儿跟头摔得差不多说不出话来了,现在躺在家里放命哩……”

“啊,卡卡卡……”甄二爷摇着头表示极度的痛惜,“再说啥哩!再说啥哩……”

“那是那是!”娶亲的人感激地说,“娶了儿媳妇,他老人家也该享享福的,他可是个大好人啊!”

按照门源川的乡俗,女方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能去吃女儿的宴席的。常常是第三天,女婿会专门备了盛宴,专程将老丈人请过去另行款待的。第三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悔过开的手扶拖拉机已然突突突地停在家门口了。甄二爷迫不及待地提了早就备好的礼物,坐上了手扶拖拉机。“你大咋样了?”看悔过黯然神伤,他料定老亲家病得不轻。他后悔早点没去看看这个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老亲家。也不知道自己忙些什么,说是去看看去看看,可就是没去成!一旦死了,自己跟这个大家一致崇敬和赞扬、德高望重行善乡里的老亲家连面都见不上一面,岂不会遗憾终生?

手扶拖拉机很快就到了悔过家的定居点。门口有很多老人在迎接他,一个个神色凝重满脸忧戚。甄二爷一一与大家握了手,跨进了庄廓小门。他发现悔过家并不富裕,那朝北的五间土房破败陈旧。甄二爷在悔过的引领下直接走进了北房正屋。

“老亲家,我来看你了!”甄二爷将手伸向睡在炕上的老亲家。

悔过的父亲也在众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也将手伸向了甄二爷。就在两双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张子龙!土匪头了张子龙!”甄二爷的内心似乎被惊雷滚过。

“是你?你……你……”悔过的父亲面露惊恐之色,手指着甄二爷嘴里叽哩嗗噜着,不知在说什么……

双方青筋暴突、黝黑粗糟的两双手在半空中凝固了,瞬间又像被蛇蜇了似地,急速地退回,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枪,可双方的那里都空空如也。

这一切被悔过及其它人看在眼里,他们被他俩的奇异表现弄得惊奇万分,面面相觑。按理说,不成亲是两家人,成了亲是一家人,儿女都成了亲,两亲家见面应格外亲切亲密才对,今日为何如临大敌?

“大大,你们这是怎么了?”悔过小两口在一旁不解地问。

“没啥,没……啥!”甄二爷感到一阵晕眩,觉得神思恍惚,仿佛从一片阳光灿烂的花草地突然掉进了一条幽暗深远、水气迷濛的大峡谷。

而悔过的父亲则颓然地垂下手臂,脸色一片灰暗和绝望,眼角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你们以前认识?”有一个老汉装了一锅旱烟,点燃了吸了两口,然后用手擦了擦玉石烟嘴儿递给甄二爷后问。

“认……不……不认识!”他有些木呐地说。

“哦,不认识好,不认识好!”那老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赶紧打圆场,“悔过,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赶紧请两位老汉家入席啊……”

“早就准备好了……”旁边的厨师说。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入席啊!”说完簇拥着甄二爷搀扶着张子龙,硬让他们并肩盘腿坐在了土炕靠窗户的位置——那块最尊贵的地方。

昔日的生死对手,今日的儿女亲家第一次坐在了一块,双方都感到了十二万分的不自在,真正如坐针毡如刺在背。甄二爷用眼角偷偷打量对方,几十年的风霜刀剑虽然将这个当年毒辣蛮横、果断决绝而又充满活力的年轻人雕刻成了满脸皱纹、行动迟缓老头,但举手投足之间仍然残留着当年的影子。只是眼睛里流露的不再是膘悍、蛮横和狠毒,而是一片宽容、和善和平和。

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吃的一顿饭。旁边坐着他几十年来一直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仇敌张子龙,炕沿下站着因他始终不动筷子不抿一口酒而眼泪汪汪的悔过和国芬,旁边还有请来陪他的村里德高望重、有头有脸的老汉和他们的村支书村主任……他这顿饭吃还是不吃?

好不容易捱到菜上齐了,甄二爷便推说胃疼得实在受不了,便起身告辞。张子龙硬是送到了大门口。在门口,他在悔过的搀扶下,一手抓着国芬的手,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向甄二爷:“亲家,我给儿子娶上了媳妇,大事算是完成了,我死可以闭上眼睛了!我……我等着你!”说罢,竟然泪水涟涟。

回到家后,甄二爷陷入了极度的痛苦煎熬之中。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睛,年轻时候的经历就像放电影似地在他脑海中一幕一幕地放映出来。暴雨中乾隆勾卓玛的尖叫声在他耳旁凄历地响起,那牛毛帐房的烈焰也会升腾弥漫,那些被张子龙残杀致死的冤鬼也齐刷刷地涌向他的炕头,齐声呼唤:“甄二爷,给我们报仇,报仇、报仇啊!”而他在乾隆沟口发下的誓言也铮铮作响,萦绕在他的耳旁。每当半夜惊醒时,他发现自己居然浑身被汗水浸透,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醒来后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家伙现在是悔过的父亲,国芬的公公。自己一旦告发,让所有的门源川人知道他们的父亲和公公居然就是那个潜藏多年、被自己一直追杀的土匪头子张子龙时,他们将怎样面对乡亲们、面对亲戚和朋友?女儿和女婿以后怎样活人啊?他们一生的幸福岂不是就此毁了?

如果不去告发,就让这家伙如此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他甄二爷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冤魂?

有几次,他甚至备好了马鞭,走出了村外,但一想起女儿泪汪汪的眼睛,又迟疑着走了回来。

国芬出嫁后的第九天,按照门源川的乡俗,她被母亲请来坐头回娘家。女儿看到父亲神思恍惚茶饭不思的模样,不解地问“大大,你们这是怎么了?悔过他爸自从那天你们见了面后,也颠三倒四,像掉了魂儿似的,每天拄着拐杖挪到大门口,望着县城的方向,等什么人似的……”

“着了邪了,得禳解禳解!”尕花儿忧心忡忡地说。随后打定主意,到松树沟的“九天玄女”神娘娘那儿去求一些神水,救治救治两个着了邪的老头子。

在离桦树湾有十里之遥的松树沟,有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妇,住着一间普通普通的土屋。有一天,据说是正月十五,她像往常一样钻在低矮的土屋里蒸馍馍。突然,有滴冰凉的东西滴在她脖子上。她用手一抹,竟然是一滴清凉的水滴。抬头一看,屋顶一处地方,铺在木椽上的松树枝上,有清澈晶莹的水珠点点滴滴往下掉。

真是奇了怪了!屋外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不可能漏雨,何况这个时候也不是下雨的季节啊!她抬头巡视了整个房屋的天花板,其它地方都黝黑干躁,唯有那个地方水珠晶莹,似乎是一处泉眼。

她赶紧叫来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是一个不安生于放牧种田的人,他做买做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天下的事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也许他能知道这股神奇的水来自于何方?但见多识广的丈夫也傻眼了,他爬上屋顶去查看那地方。屋面上那块地方同其它地方并无二致,黄土抺就的屋面干燥光洁,丝毫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消息不径而走,引得乡邻们络绎不绝前来观看,大家啧啧稀奇却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有一天,这媳妇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呵欠连连泪水涟涟,饭菜中丝毫见不得半点油腥,不唯如此,还根本闻不得葱韭核蒜之类辛辣的气味,每天却需要喝柏木枝熬成的又苦又涩的柏香水度日。

这柏香历来是神洁之物,干净干燥的柏木枝一向是煨桑敬神的圣物。每天喝柏香水用圣洁的柏香水洗涤黑头凡人皮囊内的污秽之物,更是一件让人敬畏的圣洁举动。终于有一天,这媳妇的丈夫向众人宣布,观世音菩萨附身在他婆娘身上了,而那股神水是菩萨救苦救难的杨柳甘露。

门源川人都熟知《西游记》的故事,知道观世音菩萨常常手捧一玉瓶,瓶内插一杨柳,每当人们遇灾遇难时她便蘸瓶内圣水救苦救难。

“是又一个神仙下凡了,还是又一个骗子出世了?”许多年轻人说。自从包产到户后,政府不像**那样严厉地打击牛鬼蛇神了。于是各路神仙纷纷下凡,门源川里的“神爷爷”、“神娘娘”空前多了起来,几乎每一个村里每一条沟里,都有“白马山神”、“九天玄女”之类的神圣附体在某个先前不务正业的男人女人身上治病救人。

但也有得了重病医治无效或久治不愈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求赠神水。那婆娘身穿了特制的袍子,焚香跪拜,用干净的碗接了那点点滴下的神水送给来人。说来也怪,凡是喝了这神水的人,大病减轻,小病治愈,更有那些精神不正常脑子有毛病,成天在巷道里东游西逛白天掏垃圾晚上睡草窝的人喝了这神水,居然人模狗样地扛起锄头下地种田去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松树沟这神娘娘的香火便旺了起来。旺得来求神水的人络绎不绝,那土屋里整日香烟缭绕。更为奇异的是,前来求神水的人非在这间厨房里蒸上十二个大白面馒头,热腾腾地献在神水下的神案上,当然了,还得带上一定的钱,这神水才会源源不断地滴下来,否则就是你磕破头跪折腿也无济于事。

尕花儿提了半袋白面,带了一百元钱到达松树沟神娘娘家时,已然是中午时分了。尽管她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跑过来,仍然有些迟了,需要排队等待很长时间才能求到神水。她看见那神娘娘穿着一件艳丽而肥大的袍子,端坐在特制的神台上,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却捻动着一串佛珠。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放上钱或其它礼物时,她总会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然后喝一口柏香水;每当碗里滴上一些神水时,她便拿起来,小心翼翼地灌进原先装青霉素粉剂的空瓶子里,递给来人,在来人千恩万谢的感激声中又闭上眼睛念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神仙经去了。

神龛桌的灶台上,正在蒸着用来献神的馒头,好多人和好了面在旁边等待。由于连续不断的蒸腾使整个房间雾气弥漫,身处其间,真如神洞仙窟一般。神龛桌上方,那股神奇的圣水正滴答滴答地滴到下边的砂碗中。

尕花儿求来的神水对甄二爷根本没起作用,他依然焦虑不安依然彻底失眠。但尕花儿的神水却启发了他,他决定去找仓央活佛,求活佛指点迷津。

自从牲畜包产到户后,活佛便抛下家小,重新回到那个叫那日的帐房大寺去学习佛法。经过几十年的动**之后,他更加体会到了佛学的博大精深与佛法的宏大。在那日大寺,他闻受显密经论,并虚心向许多有大成就的高僧大德学习,由于他勤学不辍且严持净戒,一年后便受了圆满的比丘戒。之后,他辗转到环青海湖草原乃至藏东藏北草原的许多寺院求学。在长时间的闻思修行的求法生涯中,他接受了诸多尕玛巴的灌顶和传承,也渐渐显露出了博通显密经论,智慧超常的异人之处。六十多岁时,有一天他接受一位尊者为他念文殊修法的传承时,突然顿悟了光明大圆满,自此以后便无师自通,精通了许多经伦法典。

活佛知道,要成为佛法的大成就者,仅仅精通经伦法典是不够的,还必须修持苦行。在他顿悟了光明大圆满之后的那年,他专门寻找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地方去苦行。先是到祁连山麓离显明寺不远的一座大山处去修行。那是一个人迹罕至却是野兽横生的地方。他住在一个悬崖的石洞中,仅靠一点糌粑和酥油勉强度日。每次吃饭时,只是在一碗清水里放一小点糌粑,每天如此,一年里他只用去了一小“科什加”糌粑。在苦行的日子里,他白天默诵读经书,夜晚打坐参禅,他的精业不辍、坚韧不拔的毅力与品行让附近山脚下草原上的农民牧民们感动与敬佩不已。他们自发地将糌粑、酥油乃至牛肉羊肉送上山来,供奉给活佛。活佛将这些东西悉数放在离石洞不远处的草原上,天长日久,竟有大鹿、狼乃至瞎熊竞相而至,与活佛为伴和谐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信徒闻声而至,祈求摸顶诵经,严重地扰乱了他的苦行生活。两年后,他又悄无声息地潜居到了积雪终年不化的岗什尔雪峰的一个雪洞中修持苦行。

活佛在显明寺不远的石洞中修行时,甄二爷骑着枣红马背着土铳枪领着藏獒曾有两次去拜谒过他。他不是专门去的,他只是在打猎途经此地时顺便去看望这位学识渊博道行深厚德高望重、备受广大僧众尊崇的活佛的。

他每年夏天都要进山打一两个月猎的。每年春暖花开、青草发芽的季节,他一闻到青草那沁人心脾的馨香,他便急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无法呆在家里。只要走到丛林中,住在石洞或简易的帐篷,眼看着高耸入云的大山郁郁葱葱的树木绿色如茵的牧草,耳听着枣红马在夜晚中发出的清脆的铃声和藏獒在四周尽职巡查时发出的吼声,他才吃得饱睡得香。在他的生活中,风吹过丛林草地发出的天籁声、野兽的嚎叫声、百鸟的啁啾声,是天下最美妙的催眠曲。他知道,他的生活乃至生命是属于丛林和草原的。

他是在一个太阳还没出山的时候到达仓央活佛的石洞的。大老远的,在晨曦中他看见活佛坐在石洞门口专心致志地诵读经书。他悄没声息地走近后,坐在活佛旁边,看着活佛将黄锻子包着的厚厚经书一张一张地诵读下去,直到阳光沐浴他全身时,他才诵读完。诵读完后才向他伸出手问候:“噢呀,代毛代毛!”

“代毛代毛!”他也紧紧地握住了活佛的手。此时的活佛身形消瘦但面貌红润声音宏亮。他跟活佛认识几十年了。出生桦树湾的佛爷自从谢队长介绍而认识了这个老乡后,很快与甄二爷成为了好朋友。老友相逢,亲密无间。他俩相对而坐,从桦树湾的鸡狗牛羊和庄稼农事,再到乡亲们的生活变化……无所不谈。活佛的谈话充满睿智充满哲理,使他又一次地明白了许多万物生生灭灭、造化生死的规律和知识。每次与活佛促膝相谈,他就会觉得有如醍醐灌顶,使他神清气爽忘却生老病死之苦心情平和宁静。

第二次见到活佛时,是活佛离开石洞前往岗什尕雪峰的前两天。其时活佛一一给前来祈福的信徒摸顶。此时的活佛因长期的苦行已然骨瘦如柴,但精神矍烁颇具仙风骨道。甄二爷与他相对而坐时,似乎觉得活佛的身体内有一股清净悠远的清香透过袈裟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漫漶在石洞周围。

活佛到岗什尕雪峰修行后,他曾驮了牛肉干、酥油和糌粑给他送“盘缠”,可惜在雪山根转了一天也没有找到进山的路。那千年不化的冰川高耸入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顶云雾笼罩山下流水潺潺,他想活佛此时肯定在云雾中的哪个雪洞中持戒修行。他既然远避尘世的喧嚣来此修行,绝然不会让他等凡夫俗子找得见的。传说,活佛在雪洞中修行了一年后,有一晚在梦中目睹了戴着琥珀项链的莲花生大师,之后,他的智慧进一步被激发出来,每天可诵读几万字的经文且过目不忘。又传说,活佛在此修行了三年之后,又到青海湖海心山修行,功德圆满时已然练就了虹化之身,饥饿饿不死他,严寒冻不死他,疾病更是侵袭不了他,不唯如此,万物对他已无所质碍,他能够盘腿打坐双手合十飞身游走在岗什尕雪峰的高山崇岭和青海湖的万顷碧波之间,他的身体在白天阳光夜晚雪光的映照下已无丝毫影子显现。

在活佛年过七十,放下世间所有琐事,专一精进无上佛道的时候,那日帐房大寺由政府拨款修建成了规模更为宏大的砖木结构的寺院。寺院邀请活佛去当该寺的主持,也许是因缘所致,活佛欣然前往,前往那日大寺弘法利生。

今天,甄二爷骑着马向那日大寺走去。初春的金银滩草原一片浅黄,没膝的牧草在寒风中起伏飘动,漫无天际地铺在青海湖北岸这块广袤的土地上,使整个草原颇像一块硕大无朋的酥油。据说,金银滩这颇具汉语色彩的名字真实的涵义本就来源于藏语“像酥油一样的草原”,而绝非今天人们所解释的,因这片草原上有金黄色的金露梅和银白色的银露梅而得名。实际上,在金银滩草原上是没有金露梅和银露梅的。这种俗称“鞭麻”的低矮灌丛中生长在雪山下丛林边的。鞭麻侵占了牧草的生存空间,有鞭麻的地方牧草反而不够茂盛。甄二爷觉得,“像酥油一样的草原”更加准确和贴切,因为这片草原确实具有酥油的色彩酥油的质感,更具有酥油的富庶的内在涵义,而不似单纯以色彩命名来得浅薄,也不似“像金子银子一样的草原”那样来得俗气。

甄二爷当然知道,这是一片有灵气的草原。据儿子国梁讲,解放前有位叫王洛宾的大音乐家,骑着一匹闪着锻子一样色彩的骏马,从西宁出发,走过了小桥流水的湟水川,穿过崎岖难行的湟源峡,来到了充满灵气的金银滩。那时正值盛夏,先生看见厚密的绿草漫无天际地铺向水天一色的青海湖,铺向白玉般横亘的远方的大雪山。还看见羊群象洁白的云彩轻轻飘落在上面,在牧羊少女的皮鞭下,舒缓而轻柔地移动,仿佛不胜微风的吹拂;壮硕的牦牛与慓悍的骏马恬静而安逸地觅食,野兔与羔羊耳鬓斯磨,黄羊与牛犊亲密无间;蓝天的报纸上,百灵鸟在发表着清新的散文诗,弯弯河曲不经意谱写简约的五线谱。——先生的心中立马充满了南北朝民歌的情怀。

在草原深处,他遇到了一位王爷的千金,一位明艳照人的叫卓玛的藏族姑娘。想象丰富、情感细腻敏锐的他便想入非非。他看见卓玛活泼动人的眼睛,想起了江南水乡明媚的月亮;看见卓玛粉红色的笑脸和美丽金边的衣裳,想起了北国流光溢彩的晚霞,于是他情不能禁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于是,金银滩草原就以“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神秘和浪漫而被世人所向往。

甄二爷曾反复地聆听过这首歌,觉得曲调优美但有些无奈与忧伤。每当听到这首歌,他便会想起乾隆沟的那个卓码。那也是一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他的帐房,也都要禁不住回头张望的好姑娘,那粉红的笑脸也像红太阳,那活泼动人的眼睛,也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可惜……

每当他听到这首歌,他便想起卓码,想起卓码便会想起张子龙,想起张子龙便会增加一份仇恨!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他遇见了张子龙,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又隐隐作痛。他赶紧赶走了与张子龙有关的一切思绪,轻轻地磕了磕马肚子,催赶枣红马提起精神一路小跑。

翻过一道山梁后,他极目远眺,发现草原深处有一座新城正在崛起。甄二爷知道,那是昔日的保密厂现在的原子城。在以往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有一支神秘队伍在这里秘密研制什么武器。记得有一年,他追猎一只大鹿误闯进了这个极度保密的区域,结果被两个解放军战士用黑布捂了眼睛送到了北达坂的那边,害得他多跑了几百公里的路才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后来听了广播才知道,这里在研制据说威力巨大,连美国和苏联人都害怕的原了弹和氢弹。

如今的原子弹研制基地已经退役了,移交给地方政府后成为了自治州的首府。昔日研制原子弹、氢弹的那些掩体、车间、实验场,如今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神秘景观,吸引着国内外的大批游客前来参观游玩。原子城正成为驰名全国的一处旅游胜地。

小城干净整洁,街道宽阔笔直,楼房栉次鳞比,大格局尽现欧洲风格,小建筑兼具藏式风情,彰显了规划建设者们艺术的眼光与独到的匠心。原子城正在以膨胀的速度飞快的发展着壮大着。

他真想勒马拐进这个小城,去那儿品尝一下风味独特手抓羊肉和酥油糌粑,可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到那日大寺见到仓央活佛,否则他必须到哪个牧民家帐篷里去借宿了。想到这里,他抽了枣红马一马鞭,枣红马立即展开大走,在平旷的草原上疾走如飞,耳边风声呼呼,羊群牛群在他身后迅速掠去。

登上那日大寺边的那个坡后,照例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此时,夕阳正将那万丈光芒痛快淋漓地从遥远的天边铺过来,给新建的那日大寺披上了金色的大袍,那日大寺显得更加金壁辉煌,也显得更加尊贵神圣。

照例,有十几匹大小不一的藏狗吠叫着狂奔而来,但这些狗远远没有几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到那日帐房大寺时的高大威猛了。那些高大威猛的藏獒因为狼的减少熊的灭迹而退化了,间或有一两匹纯种的藏獒,也因太值钱而被人偷了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这种在环湖草原常见的藏獒突然在一夜间身价十万,不,身价百万了!曾传言有个老板用一百六十万元的天价买走了金银滩一户藏族牧民家的藏獒。这话甄二爷信,因为有人曾出价二十万想买跟在他身边的这匹藏獒哦日刚森。

甄二爷根本没将这些藏狗放在眼里。他对它们不屑一顾,自顾滚鞍下马,对寺院磕起了长头。哦日刚森看见群狗奔袭而来,低声吼叫了一声,蹲坐在离甄二爷不远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它们。群狗顾不得甄二爷,呼啦啦地扑向哦日刚森,但它们却在离它十步远的地方齐刷刷地站住了,压抑地吠叫着,谁也不敢近前去攻击这个宠然大物。

甄二爷将等身长头磕进了寺院磕进了经堂,添了灯布施了香钱,才被一个小喇嘛引领着去见了他们的措钦吉瓦——即寺院的管家。措钦吉瓦知道,甄二爷是活佛赤巴的朋友。他格外热情,当即叫人端来了酥油糌粑、热腾腾的奶茶以及用酥油浇制的掺入人参果制成的米饭。

茶饱饭足后,甄二爷说明了来意。措钦吉瓦双手合十致敬,用藏语说,活佛赤巴不在寺院,活佛赤巴前往青海湖海心山修行大法去了,准备在那四面环水的孤寂小岛修持苦学一段时间,考取措然巴格西大学位。

甄二爷怅然若失。在寺院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早晨他告别了寺院僧众,前往青海湖边。他知道,只有到了冬天青海湖结冰之后,人们才可以通过冰面到达海心山。历代的修行者也是在那个时候将伙食运进去,供一年吃喝用度。其余时间只有打鱼的渔船前往海心山。青海湖边有不少村庄是以打鱼为生的。他想碰碰运气,借助渔船到海心山去见仓央活佛。他想他必须见到活佛,必须当面祈求活佛为他打开这个心结,否则他将寝食难安,会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