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甄二爷决定亲自带着这两个娃娃去挖金子。国栋劝阻他不要去:“大大,那里是年轻人的天下,你去了谁要你?再说,你拉着一把老骨头去挖金子,我们当儿子的脸往那儿搁?别人会说闲话的啊……”

“知道不好受就不该赌!”甄爷没好气地说,“我不去挖金子,今年地里的肥料拿啥买?七月里你弟弟一旦考上大学,指望你挣钱供他啊?我看是指猫儿念经、指屁吹灯……”

国栋被噎得半响说不出话,惹得妹妹国芬在旁边掩嘴窃窃私笑。但事实证明儿子说的话没有错。他们三人换着窝子一个个地询问求职,那些金掌柜们都望着甄二爷一脸鄙夷:“你能干啥啊?都这把年纪了还想挖金子啊?赶紧回家哄孙子去吧……”

这可大大伤了甄二爷的自尊,黄忠八十不服老呢,我才六十多岁且身健体壮一顿能吃五个馒头难道就成了多余的人了?别人不要我我就自己干!

他自个儿铺了一个槽子,没日没夜地涮那些人家已经涮过一遍的沙子——“涮尾沙”。在这金场里,好多人“涮尾沙”照样涮出不少金子来。有人甚至发了大财,因为有些大块的金子被石砂包裹——这在金场中的行话叫“衔草”,第一次涮的时候会同其他石砂一样的顺槽而下。之后经过风吹日晒、水洗石研,包裹在上面的石砂呀黄泥之类的东西龟裂了、脱落了,偏偏让那些第二次涮的人发了大财。

但国栋和悔过却不屑于干这个。他俩必须找到一个金子出得多的所谓的“红窝子”去当砂娃,来实现他们的梦想。但对红窝子砂娃们趋之如鹫,掌柜子们牛皮得如同螃蟹,走路都是斜着的,连公社书记介绍来的砂娃都不屑一顾,怎么会垂顾他们呢?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跟着甄二爷去涮那些尾沙。

涮尾沙的收获一般是极小的,那种涮尾沙涮出一大块金子一夜暴富的传言只是鼓**和激励人们日复一日地劳作的一个美妙神话。好多时候,他们涮了小山也似的一堆砂子,到傍晚清槽子时连一点黄星星儿都见不着。

国栋和悔过有些灰心。但甄二爷说:“挖金子跟打猎一样,十日打围九日空、一日能赶十日功……甭灰心,总有一天会挖到的!”

也只好如此了。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日复一日地涮尾沙。同时积极寻找能够进入红金窝子的机会。

六月的一天下午,阳光和煦微风拂面。甄二爷爷仨正将阴山出消融的沙子从冰面上铲下来,很小心的往水槽子里灌,期望今天有一个好的收获。突然听到前边杀声震天,人们潮水般的退去。好奇心促使着甄二爷不退反而挤进去探个究竟。原来是两个窝子为争夺领地像每天在这里上演的故事一样,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械斗。但这次械斗不像往常,双方都以命相搏。在用铁锨、钢钎打倒了一片之后,双方都抽出枪,趴在沙坑里对射,被射伤的人趴在砂堆上杀猪也似的嚎叫。

国栋和悔过一眼看见其中的一方就是去年强买了他们窝子的那个穿中山装们一伙。此时他们明显处于劣势。那穿中山装的汉子满头流血,在那个叫四十八的汉子几个人的护卫下抱头鼠窜,节节败退。追击的人们似乎想致他们于死地而后快,纷纷提着铁锨、钢钎和长枪短枪在后边穷追不舍。

中山装们无路可逃,只好向对面的山上爬去。这座叫“措哇尔则”的山高耸入云陡峭险峻,中山装们攀着崚磳的岩石夭娇的古柏急急往上攀去,后边追的人则背了枪,嘴里衔着满尺的藏刀往上追。

满沟的砂娃们仰着脖子往上望,有些人的帽子掉在了地下。

跑的人没命逃,追的人狠命追,不一会儿两拨十多个人便攀到了顶峰。甄二爷知道中山装们无路可逃了,因为山那边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不唯如此,此时双方都已困在山颠,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们都已经无法下来了!

但追击的那帮人似乎没有觉察到危险,依然向那容不得二人如刀刃般的山颠冲去。一旦冲上去,大家都在刀尖上跳舞,别说打打杀杀,就是扭在一起一失足,就会滚下山崖粉身碎骨的。

甄二爷急了,顺势从旁边一人手中抢过一把“七六二”步枪,端起来“砰砰”两枪,子弹不偏不倚地打在第一个追击人面前的石壁上,石屑乱溅火花直冒。那帮人立时塄了,不知道到开枪的是谁,纷纷停下来俯视沟底。

甄二爷抱着枪对着他们,高声喊:“把刀子和枪都给我扔下来,不然老子一个个把你们给打下来!”

那些人迟疑着不肯扔。他们知道一旦扔了枪和刀,上去肉搏他们肯定占不了便宜。“扔不扔?”甄二爷在山下历声喝道:“再不扔我就开枪了,信不信我一枪一个准?”

那些人还在犹豫着。

“前面的那个人听好了,我这一枪打你面前的那丛山丹丹花……”语音未落抬手就是一枪。那丛在阳光下红得耀眼的山丹丹花立马落英缤纷,花瓣摇摇摆摆一直飘落到沟低,如同旧上海摩天大楼上洒落的传单。

“到底扔不扔?”甄二爷历声吼到。

追击的人不情愿地将枪和刀子扔了下来。

“你们也全部扔下来!”他抬枪指着中山装们吼。

中山装们原以为甄二爷是自己的朋友是对方的敌人,但听到喝令他们也将刀和枪扔下时傻眼了。但此人枪法精妙,如果不听话就没有好果子吃。又想反正对方已然没有了枪和刀子,纵然他们攻上来也奈何不了他们,大不了最终拼个鱼死网破双方一块滚下山谷摔成肉饼,因此也纷纷将枪和刀子扔下山去。

看看赤手空拳像蜗牛般蜷伏在山崖上的那些人,甄二爷冷笑了一声,抛了枪径直回自己的窝铺烧火做饭去了。

六月的祁连山夜晚寒风依然料峭。那些为了逃得快追得快而脱得只剩一件衬衣的汉子们在那石壁上先是冻得瑟瑟发抖,后半夜简直就鬼哭狼嚎了。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一个个趴在那儿奄奄一息,所有的争夺和杀戮之心**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心中唯一的盼盼望就是有人来救他们。

可是谁又能来救他们呢?看着直插云霄的山峰,山腰里如轻纱般缭绕的白云,大家知道上去一个困住一个,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有人在山腰里哭泣,大概是那些人的亲友。

秃鹰们在开始在山巅上盘旋,似乎在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盛宴。

人们纷纷摇头叹息暗自垂泪,毕竟是十多条人命十多个年轻而又鲜活的生命啊!

就在人们的一片唏嘘声中,在众目睽睽下,甄二爷向山巅攀去。他向上攀一步,往下退三步,循环往复,渐渐向上。有攀山经验的人们知道,他上一步退三步,是在熟悉退路,他每前进一步,早就将退下来时手往那儿搭、左脚往哪儿踩、右脚往哪儿放踏勘好了。

“啊,了不起了不起!这是谁啊?”人们纷纷打探。

“是我大大,甄二爷!知道吗?”国栋自豪的说,“祁连山里有名的神枪手,一辈子在山里打猎,攀岩是他的拿手好戏。甭说是这么点小山,就是再高再陡的山,他也来去自由……”

“哦!”人们似乎知道甄二爷,不由地齐声惊叹。

甄二爷攀到山巅后,向那两拨人叮咛了一番,然后往山下退走。那些人顺着他的指点,依样画葫芦,小心翼翼逶迤向山底退下来。到山根后,齐刷刷地跪倒在甄二爷的脚下,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那穿中山装的汉子如飞奔向自己的帐篷,拿了厚厚的一沓钱,硬塞给甄二爷,“阿爷,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不!”甄二爷将钱塞向他的怀里,“我救你可不是图你的钱……”

“那你有啥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答应!”被救下来的十多人围着甄二爷纷纷说。

“我说过,我救你们不图报,我啥要求也没有!”说罢,他拨开人群往外走。

“等等,大大!”国栋挺身挡住父亲,对着那些人说,“你们一定要感谢救命之恩,就让我们仨人到你们的窝子上当砂娃挖金子吧!

“中!中!”中山装一连声地答应,“现在就到我们的窝子上去……”说着便揽着他们的肩头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国栋和悔过暗暗互相握着手,兴奋得两眼放光,心想我们终于有了发财的机会。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半年前工作过的地方。晚上国栋和悔过下到这方圆十米深达百十米的井底,发现这井底的水更大了,又增加了三台大功率的水泵在狠命地抽。他俩推测水大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到了夏季,覆盖在祁连山上的雪开始融化,使得地下水格外丰富;二是从井底向四周打了七八条金洞,每个洞里的水都小溪似的地流出来,聚集在井底,致使井底水汹涌澎湃。

“好大的水啊!”国栋暗暗惊呼,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假如机器出了毛病,这井底的水便会在刹那间升高,在金洞深处工作的砂娃根本无法逃脱。这还犹可,如金洞在掘进的过程中,打通了别人废弃的深井,那真正是插翅也难逃,因为那些井贮藏的水简直就是一个尕海啊!

但是为了金子,一切都顾不得了。二人环顾了一下井底,就跟着那个叫四十八的汉子朝一个金洞钻去。洞很小,仅容一人躬身进退,洞壁上平均五六步挂着一只灯泡。灯泡一路排将进去,忽明忽暗,随着井口柴油机的油门大小在律动。洞壁无一例外地渗着水,灯光照在渗水的洞壁上,洞壁发着一种幽蓝的暗光,给人以阴冷的感觉。

这条金洞弯弯曲曲,根据矿底水槽的走向一路朝里延伸而去。在这个洞的旁边又开了许许多多的洞,洞洞相连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座谁也搞不清东南西北的地下迷宫。

他俩又一次被恐惧攫住了心,要知道一旦停电,即使没有水,人们也绝对走不出这座迷宫的!

这洞壁的砂子是那种松散的“响砂”,而不是那种坚硬得钢筋混凝土似的“锈砂”。后者虽然因坚硬在挖掘时费很大的劲甚至不用炮炸无法掘进,但金洞会因此而固若金汤。前者虽然可以用普通的十字镐就能轻松地挖掘,可是很容易形成大规模的塌方。必须知道,这地底下的金洞中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所谓的安全,只是砂娃们凭经验和技术将金洞打成拱型,使其形成一种内在的支撑力,支撑着砂子不塌方。

真是危险重重啊!无怪乎砂娃们自嘲说他们是“阳间里吃饭,阴间里干活”。国栋和悔过走在这水淋淋阴暗的金洞中,心惊胆战,心想有机会捞一块金子赶紧溜,长时间绝不能干。

但是几天下来后,大家才发现,捞一块金子是多么的不易啊!先前,掌柜子们不允许砂娃私自挖掘紧贴石底的那层“金沙”,而由他们亲自下来涮洗。但是总也挡不住砂娃们做手脚。后来他们索性把住出口,在井口搭了一顶帐蓬,凡是下井的砂娃一律在那儿脱光了接受检查。

第一次被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被掌柜子的亲戚好友们蛮横地扳过来搡过去检查,国栋和悔过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当他们本能地反抗时,却被那些人两个耳光扇出了帐篷外,“日妈妈你以为你是啥?你是砂娃知道不?砂娃不是人,尕陋(犏牛的后代)不是牛,不让检查就卷了被褥滚蛋……”

他们的检查是严格而仔细的。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在屁眼里塞了一块蚕豆大的金子,硬是给他们掰开肛门给剜了出来。为了杀鸡儆猴,他们将那小伙子绑在木板上用军用皮带狠命地抽打,打得那小伙子狼嚎似地哭叫。

被安排在灶上做饭的甄二爷实在听不下去,赶过去夺过那人的皮带:“大家都是人,干么这么狠心啊?这山里的财贝,又不是你一家的,他拿了你们没收了也就得了,为啥把人往死里打?”

“老不死的,你少管闲事!惹急了老子,连你一块抽……”那人蛮横地说了一句,理也不理,继续抽打那小伙子。但皮带被甄二爷抓在手里,就像缠在铁柱上,丝微不动。

但旁边另一个人一声不响,跳过来几下就将甄二爷打翻在地上,嘴里兀自骂:“日妈妈老阿爷棺材瓤瓤,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管闲事!”

看到父亲被打,国栋勃然大怒,顺手抄起钢钎大打出手。悔过也不示弱,操了两块石头扑了过去。

“算了算了……”等国栋和悔过将那俩搜身的人放倒在地后,砂娃门一拥而上劝开了他们,“一锅儿吃饭有五百年的人缘哩,干吗打打杀杀的?”

国栋和悔过犹如两只尝到腥味的公狼,眼睛里充满血丝,想趁此机会把这几个月的愤恨、屈辱和窝囊用钢钎石块全部渲泄出来,但被俩个壮硕的砂娃揽住腰推向窝棚,“好了好了,见好就收,你没见那俩小子被你们打得头破血流了吗?再打下去就要吃亏,他俩有枪哩……”

一场争斗终于被平息,日子似乎又复归于平淡。但国栋和悔过清楚,那场争斗毁了他们的发财梦。因为自那以后,那些人对他俩冷眼相看处处刁难,检查时格外严格极尽羞辱之能事。在大冬天,在单薄寒冷的帐篷里将他俩脱个精光,慢条斯里地用棍子和夹煤的铁夹子翻开屁眼查看。

砂娃们携带金子的机会几乎为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不太大的金子吞进肚里,然后跟屎一块拉出来,从屎里仔细的翻检或涮洗。据说好多人用这个办法积少成多,发了大财。于是砂娃们群起效尤,一时间清早傍晚的饭后,在灌木从、石墙边、沙坑里,好多人都在用细棍仔细地拨拉刚刚屙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粪便,或用木盆子端了臭屎在河沟里狠命地涮洗,蔚为壮观。

但国栋和悔过不愿这么干,一来认为这些动作有些下作、有些卑贱,二来这太危险了。书里不是有富人吞金自杀的说法吗?那小如瓜籽的金子或许不至于要了命,但大如蚕豆甚至如鸡蛋且规则不一的金子如果禁不住**吞下肚去,岂不会白白送了性命?

财贝宝贵,但人命更宝贵。他俩可不愿重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覆辙。

但金子的**确实有那么股难以抗拒的神奇魅力。这天悔过在掘进时,从石逢里掘出了一枚鸽子蛋大小、足有一两的金子。他兴奋地捏在手中,悄悄塞给了国栋:“国栋哥,金子!”

国栋的心头也滚过了激动的浪潮。他迅捷地扫了一下其他砂娃,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发觉他俩捡到了金子。于是他快速将金子塞进雨靴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甩开膀子刨砂子。砂娃中有掌柜子亲戚,也有被掌柜们买通的暗探,这些暗探们为了得到一点赏钱,会将井底下的一切情况事无巨细地报告给掌柜子的。掌柜子如果知道了,他俩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将这块金子带出来。

即便不是那样,井口那些人恨不得抽出砂娃们的肠子用水冲洗的严格检查,也带不出这块金子啊!一连几天,他俩将金子藏到一个大石块后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想带出这块金子据为己有的绝妙良策。

这天傍晚下班前,悔过悄悄拍了拍国栋的肩膀,悄声说:“哥,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就别问了!”

临下班时,悔过用暗号说井低下工人们肚子饿,要求上面捎一笼馒头下来。砂娃们干的是超负荷的苦工活,一天吃四五顿吃十个二十个馒头不算稀罕。掌柜们为了让砂娃们吃饱了有力气干活儿,不但允许而且还常主动送馒头到井下供砂娃们吃。

馒头送下来后,悔过抓了一个就坐上了砂筐,忽悠着如**秋千似地向井口升去。到井口钻进检查的帐篷后,一边大口大口地啃馒头,一边喊:“饿死了,饿死了!”

检查的人一无例外地让他脱光衣服接受检查。

回到窝棚后,他从嘴腮里挖出了那颗金子,二人偷偷直乐。原来他先是将金子夹在馍馍中,高举着双手张着嘴让他们检查,等检查完了他的嘴后,他一口将金子连同馍馍咬进口中。那些家伙掰烂揉碎了馒头,也没有发现金子。他来回倒腾了一番,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块金子据为己有了。

那块金子买了两万元。这厚厚的钞票刺激得他俩白天黑夜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在深深的井巷昏暗的灯光下寻觅着金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国栋从石底的一个缝隙中用十字镐又顺利撬出了一块足有二两的金块。

这次怎样弄出去呢?他俩冥思苦想,简直绞尽了脑汁。故技重演显然不行,因为自从那次得手后,掌柜子从他俩的言谈举止中似乎发现了蹊跷,臭骂了那几个检查的人一顿。那几个人反复思量那天检查国栋和悔过的每一个细节,总觉得没出什么纰漏,就是攥在手里的馒头在做怪。因此自此以后的每天的检查中,一旦发现有人攥着馒头,便抢先夺过来,揉碎了查看。

两天以后上大夜班的时候,刚下到井底,国栋就将藏好的金子拿出来,放在一只大锤上,用另一只大锤慢慢敲打。金子的延展性是很强的,几十锤下来,那块金子薄得如同一张牛皮纸了。

悔过蹲在旁边不解地看者,只见国栋将金子砸好后,拿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在自己的额上狠狠时来了一下,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国栋哥你干啥?”悔过惊呼。

“你甭急,赶紧给我包扎包扎……”国栋将那块金子贴在伤口上说。

悔过赶紧从衣服上撕下布条,连同金子紧紧地缠了起来。缠好后大声喊:“快,有人受伤了!”

砂娃们纷纷围了过来,关切的问:“谁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不太重,我已经包扎过了。他好象晕了过去,得弄到井面上洗一洗好好包扎包扎……麻烦大家帮我抬上去……”

早有人通过手电光暗号告诉井口有人受伤了,需要到外边救治。井口上人骂骂咧咧:“妈的怎么刚上班就受伤了,这么不小心!”但还是同意用装砂子的铁筐将受伤者运上去。

国栋和悔过蹴在铁筐中升到了井面。那几个负责检查的人因为未到下班时,此时抱着火炉烤火,懒得出来,只是扯着脖子老远喊:“是谁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很严重,人已经晕了……”悔过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回答。说完背起国栋一溜烟往一二百米处的一个简易医疗点跑去。拐过几个井架和沙滩后,国栋停下来,几把撕开了缠在头上的布条,取出了那片金子,二人高兴得紧紧抱在一起。

“这个办法好,以后还可以这样做!”二人击掌庆贺。

甄二爷知道国栋和悔过又成功地弄出了一块金子后,再也不甘心成天为三五十个砂娃做饭只挣三十块钱的死工资了,亲自到掌柜眼前请求到井底当砂娃。

“你也要去?去井底下?”掌柜子躺在被褥上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为啥呀?是不是井底下的砂娃们的掐金子掐得让你眼红了?”井底下的砂娃们掐金子是公开的秘密。“在那么严密的检查之下,难道依然有人带金子出来?看来以后得更严格地检查……”掌柜子心里说。

“井底下的砂娃们工资高,我想多挣点……”甄二爷真诚地说,“你知道我大娃娃还没娶媳妇,二娃娃过两天就要考大学了,这样样都要钱啊!去年的庄稼又叫老天爷打了个精光,再不多挣点钱,下半年的一家人的口粮都要断了啊!”

“说得对着哩!可你这么大年纪了,井底下的活你干得了吗?那可是实打实的黑苦啊……”

“我试几天吧,能干就干,干不了回来依旧做饭!”

“也中!”掌柜子笑着答应,一语双关地说:“你是人老心没老,树老根没老……”

甄二爷有些兴奋。稍事准备后,就下到井下。心想只要身在金巷,终有一天金子会出现在自己的眼中手下的。只要看见了金子,然后偷偷的藏起来,告诉那俩孩子藏金子的地方,靠那小子的聪明劲,终久会顺利地带出井口的,那怕是他们检查得多严厉。

他匍匐着进入到井巷深处,来到掘进的工作面上。一看到工作面,挖到大块金子的期望连同兴奋刹那间烟飞灰灭,恐惧如同大网迎头罩下,使他一时间手脚冰凉头脑一片空白!因为他在灯光下分明看见,工作面上竟然激射出根根水柱,那水柱如从高压水枪中射出来一般,直朝人迎面浇来!因为有水柱的帮忙,用镐头刨砂子时比较轻松,那个叫四十八的砂娃正用镐头狠命地掘进。

甄二爷大惊失色,厉声吼到:“快停下来,危险!”他想起了红旗煤矿工作面上那激射的水柱。

“怎么了,甄爷?”四十八停下手中的活儿不解地问。

“我问你,以前这水柱就是这样射出来的吗?”

“不是,”四十八轻松的地舒了一口气,他以为要塌方了呢,“以前的水是沿工作面往下流的。不知为啥,这两天却开始喷射了……”

“知道吗,娃娃们?这说明前边水压力很大,说明有积满水的废井,一旦打通,我们还不给灌了死老鼠?赶紧撤!”

砂娃们将信将疑,不知道是真是假,纷纷拿着眼睛望着四十八。

“那年我在红旗煤矿挖煤,遇到透水事故,险些死了!这情形跟当年一模一样,赶紧撤!”四十八就听说过那个曾经惊动了全县的特大安全事故,于是吼道:“撤啊!还愣着干什么?俗语说的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先撤出来再说!”并用明明灭灭的灯光信号通知所有金巷的砂娃们全部撤出来。

看到砂娃们全部停工涌出了井口,掌柜子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厉声问到:“你们为啥不干活?齐齐跑到井口晒太阳?”

“是这样的,掌柜子……”甄二爷挤到掌柜子跟前,将井底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我就叫大家撤了上来……”

“哼!”掌柜子鄙夷地说,“就你屁事多,这么长时间了大家挖得好好的,啥事也没出,就你今天一下井,就看出危险来了?好像天要塌了似的!再说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把所有的砂娃撤上来?……这挖金子本来就是阳间里吃饭、阴间里干活的事儿,你看这楚玛沟哪天不死几个人?”他转过身喊:“大家还是下井上班去吧,我保证啥事也没有!要是害怕赶紧回家抱娃娃哄孩子去,就甭在这儿挖金子了……”

“不,”甄二爷固执而又坚定地站在掌柜面前,“这可是几十条人命啊!不能这么蛮干,你得负责!”他又转过身对大家说:“大家都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妻子儿女,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完了,留下他们以后靠谁?金子贵重,但人的性命更贵重。千万不能下井啊,一旦出了事,你们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啊……”他言辞急切神情诚恳,本想下井的砂娃们听到这里又站住了,迟疑地互相望着不知所措。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砂娃们,迟疑地说:“那……那今天停工一天,等我派人到井下好好检查检查后再说……”

说完他叮咛他的几个可靠亲戚到井底下去检查。

难得清闲砂娃们听说停工放假便一哄而散,纷纷跑回窝棚换了干净的衣服,往楚玛沟口奔去。自从楚麻沟里出了金子,做买做卖的便蜂拥而来,那并不宽宽敞的沟口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十分繁华的市场。饭馆、商店、录像厅甚至妓店栉次磷比,酒旗迎风招展商品琳琅满目,录音机震耳欲聋,蒋大为在破音响里声嘶力哑地唱《牡丹之歌》……

砂娃们掏出大面额的钞票,大方得有些一掷千金。尤其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面前胡吃海喝疯狂采购,好像钱不是自己的。是啊,这地方钱来得太容易了!钱来得容易的时侯谁还把钱当钱?也许今日花出去八百一千,说不定明天在金巷里走路时一脚会踢出一块金子,就卖个八千一万!

甄二爷没有跟随那些砂娃去逛市场。那口井巷工作面上激射的水柱如一根根钢针时时刻刻扎他的心。他不安的跑到他们矿井井口周围的地方去查看,看是不是哪个矿井停工蓄满了水。但一直到午后,上下几百米近二十个金窝子都在开足马力生产,根本没有废弃或停工后蓄满水的井。他不知道那水从何而来。到傍晚后悻悻归来,连晚饭也没有吃,闷闷不乐地趴在被窝里面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掌柜子就喊大家赶紧吃了早饭去上班。甄二爷又跑到掌柜子跟前苦苦哀求暂时不要复工,等观察一两天后再复工不迟。

掌柜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站着说话腰不痛,这么轻巧的话亏你说得出来?停工一天,这些机器光抽水要耗掉两三吨柴油,这几十号人吃饭要花费近千元,这费用你出?”

“但人命关天啊,掌柜子!”甄二爷焦虑万分地说。

“你是神仙啊,保准我的井巷会出事?”掌柜子有些鄙夷地反问,“那你说是咋回事?井口旁边的金窝子都在工作,根本不可能有积水,会出什么事啊!……我问你:依你说咋办?”

是啊!这咋办?他虽然知道有危险,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类问题。他一时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了。

“反正你不能再叫砂娃们干活了……”虽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还是固执地说。

“这样吧,”掌柜子冷笑着说,“你和你的儿子、女婿命值钱,比金子还值钱!你们从今天起就不要在我的金窝里挖金子了!……一旦出了危险你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往后家里的人靠谁?”

“吴掌柜……”国栋和悔过跑上去,哀求掌柜不要让他们走。但掌柜虎着脸理也不理,甩手要走。

“那我们的工资……”甄二爷想不叫挖就不叫挖,大不了清算了工资回家。

“工资?……你要的是什么工资?”掌柜子故意反问,“你们爷们儿在我窝子里掐了那么多金子,我没问你要金子还算好,你倒问老子要起工资来了……”他明显要赖帐。那个年代,金掌柜、包工头不给民工工资是家常便饭,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们先前就说好一天三十元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们豁了老命给你挖金子,到头了你却不给工资,你……你还有良心吗……”国栋指着掌柜子,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良心?哼哼……”掌柜子冷笑着,“良心多少钱一斤?讲良心就甭到这金场来……”但他看见怒目而视的甄二爷后,募然想起了他那百步穿杨的绝妙枪法,心想不能激怒这老家伙。激怒了那两个毛头小伙子事小,激怒了这小老儿,自己的枪还没掏出来,说不定他抬手一枪,自己这条小命就给报销了。于是他口气一转,委婉地说:“工资等几天再说,……这几天金子还没‘抬’掉,没有现金……”

大家都知道这是掌柜子的搪塞之词,也是这些家伙不给工资的惯用伎俩。一拖一欠,年长日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因为他们都清楚,讨要工资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足可以重新去挣那么些钱的。何况,绝大多数掌柜子和包工头牙根儿就不想给钱。

“大!你都胡说了些啥呀!你看现在……”国栋和悔过不由地埋怨甄二爷来。

“娃娃,他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回家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不开除我们,我也不会叫你俩留在这儿的……”说完回到窝棚,打起行李就走。国栋和悔过也只得背起行李跟在后边。

“甄二爷,这就走吗?”四十八一伙砂娃出来相送,大有依依惜别之意。

“不走有啥办法,人家开除我们了……”甄二爷洒脱地笑笑,但马上脸色凝重地说:“四十八,你千万要小心啊!井下那危险,我不是吓唬你们的!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可不是信口胡说的……”

“我们会小心的!”四十八说着,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

甄二爷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好望着这些朝夕相处的砂娃弟兄们,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甄二爷躺在被子上吸着旱烟杆,心中老也挥不去井巷中那小孩子浇尿似的水柱。突然“咣铛”一声,房门被推开了,国栋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透水了,金巷透水了,三十多个人全部淹死了……”

甄二爷头脑“嗡”地一下大了,他想起了四十八,想起了那些勤劳朴素的小伙子们。“日他先人!”他心中狠狠地骂,悲愤交加欲哭无泪,悲愤之余,他觉得这一切的责任全在于那个利欲熏心心肠狠毒的掌柜子!

“绝不能放过他!”他心中对自己这样说。然后骑了马直朝乡政府跑去。他要去乡党委书记那儿告他,为死去的那些小伙子讨个公道。

乡政府座落在门源河畔一个向阳的山凹处,离桦树湾足有二十里之遥。尽管甄二爷骑的仍然是“青海魂”走马,仍然打马如飞,但到乡政府时已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了。

乡政府的四排红瓦房静静地卧在夕阳下,如同孩子们遗忘的积木。甄二爷将马拴在院内的一根电杆上,敲开了乡政府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上伙子正躺在椅子上,将两只腿搁在办公桌上,抱着电话机狠劲儿打,对甄二爷的到来视而不见。

“我找久美坚措书记!”甄二爷急促地对他说。

“等等……”那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捂着话筒说,“我打完这个电话再说!”说完又旁若无人地又说又笑,看样子他是在电话里谈情说爱。

甄二爷在办公室里来回蹿动,用马鞭不耐烦地抽着马靴。大概那小伙子意识到了甄二爷的不耐烦,并为他恼怒的表情所动,他对着那黑炭也似的电话筒亲了个嘴,说了声“拜拜”扣下了。

“你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问。

“我找久美坚措书记!”甄二爷说。

“久美书记跟着转场的牲口到夏季草场上去了,你有什么事可以报告给我,我是乡政府秘书,好多事我可以做主……”

“楚玛沟十八号金窝子井巷透水了,淹死了三十多个人!”

“什么?”那小伙子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胡说可是要负责任的!”

“你看我像是个说谎的人吗?”甄二爷反问。

这回他不再怀疑,拿起电话打电话,打了几个电话后,他才舒了一口气,“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这事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那一夜,桦树湾的巷道里警灯闪烁,小汽车轰轰隆隆地开过去开过来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楚玛沟所有的金窝子都停止生产了。听国梁后来说,那天夜里县委书记、县长还有安检局长等县上的大官连夜带着矿山救护队赶到了楚玛沟,前来实施救援。但看到那蓝汪汪尕海般的井口后,书记县长面面相觑。随即他们召集安监局、公安局、国土资源局等相关领导参加的现场会。会后,随即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勒令所有金窝子一律停产整顿,待矿产局、安监局等彻底检查、验收合格后再开工生产。他们回去时,将中山装带走了,据说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这让甄二爷的心稍许有了些慰籍。但过了不多长时间,所有的金窝子在花了些钱办了些花花绿绿的几种证件后,又开始轰轰烈烈的生产了。甄二爷行走在砂娃们摩踵接肩、井架林立的楚玛沟,有一种更大的不祥的预感让他惴惴不安。他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证件跟道士的鬼画符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并不能保证这些金窝子不出事故,尤其在进入“大署小署,灌死老鼠”的署天后。

这种惴惴不安,使他每天早晨和晚上,跪在堂屋里,煨上一炉桑点了几柱香,默默乞求山神土地爷保佑风调雨顺,保佑那些金矿不再出事故。

进入署夏后的一天,他照例磕头上香后早早上炕睡了。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他梦见一个身着古装白发白须慈眉善眼的老汉对他说:老甄,你的大驮牛借我九头,我明天搬家时要驮东西……”

“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我是你邻居。……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你打猎时常常背着枪从我家旁边过!”

“呵呵……老哥见笑了,我啥时候从你家门前过啊?”甄二爷笑着说,“不过你要借我驮牛,这中,只是它们都放进深山,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呀?”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自会想办法!哦……”老人说,“不过我不会白借你的牛,我给你酬劳的……”

白胡老人说完这句话时,甄二爷突然醒了,梦境历历在目。他觉得这梦有些奇异。因为在门源川人的意识中,梦境中的白须白发的老人往往代表着山神土地一类的神仙。莫非这是哪路神仙在预示着什么?

当下他不敢怠慢,赶紧爬起来,在灶神神位前煨了一炉香,磕了头念诵了几段佛经后,才心神不定地睡去。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可闷热得有些异常。到傍晚,西北方的云层黑牦牛毛毡似地铺了过来,将天遮了个严严实实。不一会儿,雷鸣电闪风声呼呼,风声中夹杂着清脆的“喀嚓”声。甄二爷知道这是大风吹倒了后山的大树发出的声音。不一会倾盆大雨哗哗地泼下了来,这场在甄二爷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过的大雨直下到天亮才住。

雨一住,甄二爷便叫了国栋和悔过直朝楚玛沟跑去。跑上那条山梁往下一看,他们简直惊呆了!楚玛沟所有的金窝子都变成了蓝汪汪的尕海,往日林立的井架要么东倒西歪,要么倒插在淤泥中;楚玛沟口那个往日繁华的市场**然无存,已然被洪水夷为平地;沟内河水泛红,裹挟着牛大的石头咆哮澎湃,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满沟的乱石中,尽是破帐篷破衣服,而沟两边的岩石上大树上,爬满了冻得瑟瑟发抖哭弟兄喊朋友的砂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