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盼儿仔细询问,才得知周舍的为人比她预想的还要无耻。这周舍刚拜完堂时对宋引章还算温柔,可没过几天就原形毕露,又是病又是生意不顺,总之找尽借口问宋引章要钱。时间久了,宋引章心中生疑,命银瓶四处打听,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淮阳富商。

事情败露后,周舍气急败坏地逼引章从嫁妆里拿五百贯出来支应他,而引章的嫁妆都在盼儿手中,自然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可出嫁时宋引章顾于面子,让人弄了些石头,罩上锦缎,装了十多个箱笼,因此周舍根本不信她手里没钱。为了逼她交出嫁妆,周舍将宋引章关进柴房,对她连打带骂,还把宋引章重金购入的“孤月”琵琶连带着银瓶一齐卖了换钱。

孙三娘早就听得呆了,饶是一直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的顾千帆听到这里也微惊了一下。

赵盼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问:“他家离这有多远?”

银瓶眼中燃起希望,她就知道赵娘子一定有办法。“不远,就在水路五十里开外的华亭县。”

只在瞬间,赵盼儿便做好了决定。既然周舍是贪慕美色富贵之人,那她就要盯准这一软肋,只要她比宋引章更有钱更貌美,周舍自然会喜新厌旧,即便为了骗她的钱,也会对她言听计从,到时候她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赵盼儿将顾千帆拉到角落处,低声道:“你走之前,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顾千帆已经预料到了赵盼儿的选择,他低头看向赵盼儿,眼下她那秀丽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想到赵盼儿将找到欧阳旭看得有多重要,顾千帆忍不住问:“又想救人?带走已经成了亲的女子,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你不想在谷雨前赶到东京了?”

“引章比欧阳旭重要,若是真的来不及,那就是我的命。”赵盼儿强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她赶不到东京的后果,有些为难地说,“再借我一点钱好吗?”

“要多少?”顾千帆简短地问。

“至少十两黄金。”赵盼儿着急救人,一时也顾不上客气,只能实话实说。

顾千帆一怔,坦言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赵盼儿情急之下直接将他戳穿:“你有,你昏过去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摸到过,两大块。你刚才给我的金子,就是从那上面弄下来的。”

顾千帆这才明白赵盼儿说的金子是什么,只能无奈地说:“不行,那东西对我至关重要,我不能给你。”

赵盼儿以为顾千帆是怕她不还,央求道:“算我求你了!我以后一定还!引章的姐姐因我而死,我不能看着她落入这种境地而不管。我必须要很多钱,才能骗过周舍,救出引章!”

“我不是推脱,是真的不行。”看着赵盼儿着急的样子,顾千帆真的很想帮到她,可他的确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赵盼儿一咬牙,她还有一张底牌,她相信顾千帆一定不会再拒绝。“你不是一直在找《夜宴图》吗?真迹在我手上,只要你借我钱,我就把画给你!”

顾千帆心中一震,他一把抓住了赵盼儿的手,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讯的语气:“你说什么?”

正和银瓶待在一起的孙三娘听到两人的动静,不由大惊失色,她以为活阎罗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抄起银瓶挑水的扁担就要去救人。但不想赵盼儿却向她摇手示意,要她不用过来,孙三娘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

赵盼儿沉住气,继续说道:“画是王霭所作,五尺绢本设色,绫裱用的是紫鸾鹊锦,檀木空轴,画上是西川路转运使薛阙夜宴之景,主人居中,客人居两侧,有歌舞鼓乐,跳的是胡旋舞,吃的是骆驼峰。”

事实上,那副画眼下正在欧阳旭手中,赵盼儿也是在机缘巧合下才得了那副画。当初,那画被一位欠了赌债的客人拿出来变卖,被她认出来后捡了个漏。杨运判来茶铺喝茶时一眼看中了此画,她得罪不起杨运判,又实在舍不得那副画,只得找画坊相熟的老师傅仿了一张送了过去。杨运判没看出真假,倒觉得她懂事,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敢为了宋引章擅离乐籍之事去杨府找他讨人情。

听了赵盼儿的描述,顾千帆眼神微变,他紧张地问:“这幅画现在何处?”

赵盼儿见事情有了转机,心中庆幸不已,忙道:“我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带出来。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发个毒誓。”

赵盼儿正要发誓,顾千帆却突然摸出怀中的物事,那是两块狮头金牌,其中一块已经缺了大半,上面写着“探事司指挥顾千帆”,另一块却完整无缺,写着“探事司副都头贾江”。

顾千帆低声解释道:“这就是你摸到的金子。我仓促逃离,身上也没带银钱,不得已才用了上面的边角当花费。如果给了你,我就没有凭据证明自己的身份。我不是不信你。只是真的不可以。”

赵盼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心沉了大半。可顾千帆却突然解下腰中软剑,撕下用皮革包住的和田羊脂玉剑首。在赵盼儿错愕的目光中,顾千帆不动声色地说:“但这个你可拿走,这是我爹的东西,至少能当两百贯。”

“谢谢,谢谢你!”赵盼儿沉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她本已不抱希望,如今却是峰回路转,激动之下,她眼眶中竟泛起泪光。

紧接着,顾千帆的语气变得极为严肃:“赵盼儿。记住。以后绝不要再跟第三人提起《夜宴图》在你手中的事情。它牵涉到的麻烦,比杨府几十人的命案都还大得多。”

赵盼儿看着顾千帆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落在了两人相执的手上。一时间,两人有如交换了千言万语。良久,顾千帆方道:“保重。”

赵盼儿忍住哽咽,她不敢想此一别顾千帆要经历多少腥风血雨,也不敢想他全身而退的几率有多么微茫。她不敢表现得太过悲伤,尽量用随意的语气问:“你也要保重,不然我以后怎么还钱?还有,到了东京,我怎么找你?”

“州桥南桥头,有家王记铁铺,若是挂出了红色旗幡,你就去里面问老板买十根银针,他们自会带你来见我。”顾千帆停顿了片刻,眼底波澜顿起,可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补充道,“若是一直不挂出来,这钱,你就不用还了。”

顾千帆的话使赵盼儿如遭雷击,而顾千帆在一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院墙深处。良久,赵盼儿仍怅然若失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孙三娘走到赵盼儿身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接下来该如何?”

“去这里最大的青楼。”说着,赵盼儿抹干了眼泪,又恢复了以往笃定自信的模样。

周舍是做生意的识货人,倘若赵盼儿拿不出像样的衣裳头面,他很快就会看出这富贵美人计的破绽。而仓促之间,能找齐这些衣裳头面、箱笼行李,还有嘴严听话的仆婢的地方,也只能是当地有名的烟花之地香云楼了。

同是贱籍中人,本就惺惺相惜,加之赵盼儿又大方地将顾千帆留给她的小金块塞给了鸨母,她很快就顺利地借来了六个健仆,两个丫鬟站以及几箱绫罗绸缎。随后,她又用顾千帆的剑首当了满满几箱铜钱,就这样,赵盼儿用一下午的功夫就摇身变成了华亭县最有钱的女子。

现在离谷雨还有十五天,赵盼儿必须在三天之内解决这件事情,才能及时赶到东京。看着窗外西斜的阳光,赵盼儿在心中无声地祝愿:顾千帆,我会努力,也愿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衙门内,一位名叫陈廉的年轻衙役正向上级汇报搜捕情况,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高大、头戴革盔的属下。

陈廉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就很小,可他却强行摆出大人的姿态,煞有介事地说:“卑职遵令已搜索了两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顾贼下落。卑职有个想法,只处离海不过六十余里,他会不会胆大包天,走海路绕去丹州进京?卑职请命,只带两人轻骑,沿海边搜寻!”

见上级点了头,陈廉如释重负地领命并带着手下快步而出。两人纵马飞奔,很快便远离了城镇。陈廉放慢了马速,小心翼翼地对身后的手下道:“这边已经没有我们的查验关卡了,您可以放小人走了吗?”

“放你去报信?”那名手下摘下革盔,竟然露出了顾千帆的脸。

原来,早前陈廉在街上巡视的时候,误打误撞地发现了顾千帆的踪迹,他暗中跟了顾千帆几条街,就当他以为自己要立下大功的时候,他一个没留神,反倒被早就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的顾千帆给制住了,面对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于是就有了陈廉刚才被挟持着去衙门的一幕。

陈廉打了寒颤,一脸诚恳地发誓:“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的!大不了我去买包蒙汗药,您看着我吃下去,我睡上七八个时辰,到时候您老早天高任鸟飞了!”

“不行。”顾千帆答得干脆,他目前还需要陈廉这张挡箭牌。

陈廉苦着一张脸道:“别啊,求您放过小人吧,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四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是招惹不起麻烦……”

“你有四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顾千帆一剑挑落陈廉的革盔,只见他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多大了?”顾千帆问道。

“十七。”陈廉好不容易才抓住帽子,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穿上衙役的制服,像是小孩子误穿了大人的衣服。

顾千帆闻言一挑眉:“身体挺棒啊。什么时候成的亲?”

跟赵盼儿朝夕相处几日后,顾千帆已不像从前那样时时散发着可怖的气场,但陈廉出于直觉,认为自己不说实话下场会更惨,讪讪答道:“还没呢。为了能让您能高抬贵手,才顺嘴那么一说嘛。其实我比那可惨多了,我有两个姐姐,一个老娘,爹死得早,又没兄弟,十四岁就被扔出来了从了军,我家就我一根男丁独苗,要是被别人当成您的同伙,啊不,同党,那我家就完了!……哎等等,英雄您别拽啊!”

顾千帆听得不耐烦,径直牵了陈廉的马向前不远处的客栈走去:“再啰唆,我就一定说你是我的同党。”陈廉立刻闭上了嘴,跟着顾千帆走进客栈。

两人在客栈内安顿下来后,顾千帆像审问犯人一样与陈廉相对而坐:“追杀我的密令是谁发出来的?”

陈廉摇头,他这样的小喽啰是真的不清楚上头的事:“我只看道那道密令外头封的是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可摸不清到底是哪路神仙要对付您。”陈廉察觉顾千帆身上有伤,眼珠子一转,狗腿地说道:“您受伤了?我帮您上药。”

“不用。”顾千帆的语气将陈廉拒之千里之外。他从怀中摸出伤药,却失手带出了一个布袋,捡起后才发现是之前买的红珊瑚钗子,他走得匆忙,倒是忘了将钗子送给盼儿。

陈廉见顾千帆陷入沉思,讨好道:“这火珊瑚真是难得,不愧是上等的南洋货!”

顾千帆一怔:“南洋货?”

陈廉不假思索:“对啊,这几年从南洋来的好货可真不少,价钱也比以前便宜。”

顾千帆突然想起赵盼儿先前在船上也曾说过近来没药、乳香两种名贵香料都降了价。本朝规定凡爪哇、真腊、三佛齐诸商,唯许广州市舶;禁闽、广船只,商贩两浙山东,按说这些南洋货绝不可能降价。思及此处,顾千帆眼神如电般看向陈廉:“附近最大的市舶司所在何处?”

陈廉不太确定地答:“杭州?”

顾千帆又问:“市舶使是谁?”

“不知道,朝廷惯例,不都是由钱塘知县兼任此职的吗?”陈廉依然不知道顾千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顾千帆眼神幽深地捏紧那根珊瑚钗,眼神中带上了不易觉察的狠厉:“看来明天我们还真得走一趟海边了。”

夜幕深沉,赵盼儿和孙三娘、银瓶在夜色的掩盖下匆匆行至周家后门。孙三娘拿了块帕子包住门上的大锁,用力一扭,那锁便断为两截。银瓶挽了个篮子,装作叫卖糕饼的商贩,胆战心惊地在路旁为两人望风。

孙三娘和赵盼儿刚进门,就听到了屋内震天似的呼噜声,两人轻步走近,只见窗子大敞,周舍喝得满脸酡红睡得跟死猪一样。赵盼儿轻轻地关好窗,对孙三娘使了个眼色,孙三娘心领神会地躲在了阴影处。赵眼儿看了看周围的方向,快步走向柴房。

柴房内,宋引章蓬头垢面地躺在柴草从中,那张艳丽的小脸再无往常的光彩。由于双手被捆,她只能不断蠕动着靠近地上洒落的硬馒头,好不容易叼起一块,却被噎得双眼发直。赵盼儿飞速地扶起引章,替她拍着背,又把随身葫芦里带着的奶喂给她。

宋引章半晌回过神来,待她看清楚眼前之人,泪水顿时狂涌而出。她口齿不清地低声啜泣道:“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背着你悄悄跟周舍私奔,一到这里,他就先打了我五十杀威棒,要我把钱交出来。”

赵盼儿将宋引章搂进怀里安慰道:“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我就是来救你的。”宋引章眼中现出狂喜,挣扎着要站起来。赵盼儿忙将她按住:“但我现在没办法带你走。”

“为什么?”宋引章惊呆了,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又被泼灭了,“我在这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赵盼儿抚着宋引章的背,耐心地解释着:“来救你的,只有我、三娘和银瓶。你的脚伤了,就算我们背着你走,也容易被人发现。而且,若是就这样就逃了,你甘心吗?你被骗了的钱,就这算了,你被伤了的腿,就这样认了?”

宋引章的泪水再度决堤,恨恨地说:“不能!姐姐,他骗我打我也就罢了,可他把我的“孤月”琵琶也给卖了!还有我的琴谱,也被他全烧了……你一定要让他遭报应,一定要!”

赵盼儿见宋引章起了斗志,便替她抹干眼泪,果断地说:“那就别哭了,说正事。你之前跟周舍怎么说的我的身份?他知道我多少事?”

宋引章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所以很少在他面前提你,估计就知道你也在乐籍,是我的姐姐。他应该不怎么认识三娘。”

赵盼儿心中有了计较,点了点头,将那壶羊奶全部喂给宋引章,细细嘱咐道:“到了明天早上,你就装作实在受不了的样子。告诉他,你确实还有一点私房,寄放在全福客栈的账房那,每一回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和暗号,就能拿到十贯钱。但他若不把你挪回房中好吃好喝,你就算寻死,也不会告诉他暗号是什么。周舍现在被人逼债逼得很紧,闻到甜头,一定会好好对你,盼着你下次再继续掏钱。你呢,务必要抓紧机会,好好休养,等着我的消息。”

宋引章将赵盼儿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但仍然惶恐地道:“这样能行吗?”

赵盼儿反问:“我哪回对你许下的诺言没有办到过?”

宋引章想了一想,她就没见过有盼儿姐摆不平的事情。心神稍宁后,宋引章突然想起她早前听到的童谣,忙问:“对了,我听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谣,说今科探花姓欧阳,他是不是就是姐夫?”

赵盼儿身形一滞,点了点头。

宋引章心中大定,天真无邪地笑了笑:“太好了,姐姐当初就慧眼如炬,一眼看中了姐夫必成大器,这一回,也肯定能把我救出生天!”

赵盼儿却只能勉强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柴房。

次日,周舍喜滋滋地抱个小箱子,出了客栈,一边走,一边掀开箱子看那成串的铜钱,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赵盼儿的圈套中。他边走边算计着:“先给姓徐的八贯,多半就能先交代过去。剩下两贯当本钱,去赌坊那翻个本……”想入非非中,他不留神一下撞到了一名健壮的仆人的身上,对方一把拎起他:“没长眼睛吗?”

一看那健仆的衣着打扮,和他身后的四名同伴、两位丫鬟,以及被他们环拥的华丽马车,周舍不由得愣了一下。

马车中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小四,算了,别和这些粗人一般见识。”接着,车帘掀起了一条缝,露出赵盼儿半张被浓妆打扮得娇艳欲滴的脸来。

周舍还没认出她,正自惊艳,赵盼儿却惊呼一声:“周舍?”她下了车,快步逼近周舍:“你怎么在华亭县?宋引章呢?”

周舍半晌才认出眼前这个她珠翠满头、服饰华丽的女子就是赵盼儿,支支吾吾道:“引、引章她在家里。”

赵盼儿眼带杀气:“你当真和她已经成亲了?”

周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两个清脆的耳刮子就打得他晕头转向。

“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没眼力负心汉!”赵盼儿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转身就上了车。两健仆却早已将他架到一边,往地上重重一扔。

孙三娘上前,狠狠地往他脚上一踩,听着他杀猪般的惨叫,高声道:“活该!我妹子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转头跟她闺中密友私奔,不打你打谁!”

孙三娘转头气哼哼地上了车,围观百姓们还听到她气愤的声音:“你当初干嘛要瞧上他呢?他就是个西贝货,只图着假银光鲜,真金倒看不上眼!”

一行人浩浩****地去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周舍,先是揉着被扇得红肿的脸,继而傻笑道:“她对我一往情深?”

这时,有人发现了刚才赵盼儿掉落的一只金钗,捡起后,大家纷纷议论。

“呵,瞧瞧这珠子,至少值两贯钱!”

“看那打扮,是刚下船的吧,瞧,瞧,他们进了会仙楼住下了,那的房钱,可要比全福贵两倍!哪来的小娘子,这么漂亮,又这么有钱?”

听到“有钱”那两字,周舍突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抢过了金钗,往赵盼儿住的会仙楼走去。

会仙楼二楼客房内,赵盼儿面前摆满了珍酿佳肴,孙三娘心急地往窗外望,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刚才她们对周舍动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虽然解不了心头之恨,到了这会儿,一直不见周舍上来,她们倒是有些担心刚才打重了。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周舍在门外说道:“赵娘子,小可周舍,刚才捡到了您的金钗,特来归还。”

赵盼儿忙做出一副醉态,示意孙三娘去开门。门一打开,周舍就看到了露着一小半酥胸正举杯浇愁的赵盼儿。

孙三娘骂道:“谁叫你来的?我们姑娘正不自在呢,赶紧给我滚!”

孙三娘欲抢金钗,此时赵盼儿却带醉一推酒杯,语带哭腔:“凡郎,你跟周舍一样,都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周舍刚才已经跟楼下一名相熟的妓女打听到,赵盼儿本是一名花魁,后来靠给人当外室赎了身,不久前两人的关系被人家的正头娘子察觉,正头娘子撒泼闹事,直接把赵盼儿赶出了钱塘,然而那官人极为惧内,连话都没敢吭一声,拿了不少钱才把赵盼儿打发了。想来赵盼儿口中的凡郎就是那个已将她弃若敝屣的郎君了。

赵盼儿酒后的声音娇媚至极,周舍听得骨头都酥了,他一把推开孙三娘,挤进了门:“周舍有罪,周舍惹了赵娘子生气,这就任您打骂,随你责罚!”

孙三娘一声惊呼,忙快步赶在周舍之前进了房间,替赵盼儿拿过一张披帛盖上肩头,恨声对周舍道:“光天化日还敢闯门,再不走我叫人啦!”

赵盼儿却醉意朦胧地从孙三娘背后探出身来:“周舍?不许他走!我要、我要打死这个没眼力见儿的王八蛋!”

孙三娘忙用力分开她和周舍,冲着门外道:“小二,快拿点醒酒汤来!”

“我没醉。”赵盼儿身姿柔软,上身一滑便挣开孙三娘,一手拉着周舍,一手指着自己,“你说,宋引章除了会弹琵琶,哪点比我好?她有我美吗?有我识情趣吗?”

周舍晕乎乎地答道:“没有,没有,她连你一个手指甲盖都比不上!”

赵盼儿却并不欢喜,突地起身过去,她的醉步如胡人舞姬般曼妙至极,冲着周舍喃喃道:“你骗我,那凡郎为什么要赶我走,就因为我曾在贱籍,就连服侍他也不配了吗?”说到这里,赵盼儿一把扯住周舍哭了起来:“凡郎,你为什么要听那婆娘的话赶我走?你又为什么又要背着我跟宋引章那个贱蹄子私奔?”

周舍的眼神却一直紧锁在她发间摇摇欲坠的一根钗子上,那支钗子上面悬着一粒豌豆大的明珠!他一边眼馋,一边敷衍道:“赵娘子别哭了,他在意,我不在意!贱籍又怎么了?薛涛,红拂,不都是一等一的传世佳人吗?”

这时,小二送了醒酒汤来,孙三娘急忙接过强喂赵盼儿:“没错,盼儿你想开些。来,再多喝两口,顾衙内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赵盼儿又像舞蹈,又像醉舞踉跄,眼看差点歪倒在周舍身上,却又将身子堪堪倒在另一边三娘身上:“少来了,这世道女人没个丈夫,就没个依凭。纵有家财万贯,明珠一斗,活着也没什么味道!”

周舍扶住赵盼儿,把她从窗边拉走:“你说得是,说得是。来来,别站在窗子边,小心酒后受了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盼儿横了周舍一眼:“呸,你少来献殷勤!当初在钱塘,我听说你周舍是个人物,叫三娘给你送花签,邀你过来喝茶,你连理都不理我。非但不理我,还变本加厉,跟着那小贱人私奔!”

“啊?有这事?”周舍被说傻了。

孙三娘帮腔道:“哟,翻脸不认?你那个叫招财的小厮呢?让他过来跟我对质!”她学起男人说话的嗓音:“我家员外正听宋娘子弹《霓裳羽衣曲》呢,没空喝什么破茶。”

周舍有些拿不准,但觉得顺着赵盼儿的话说总没错,忙道:“啊,啊,那混账不听话,早就被我给卖了!赵娘子,你听我说,这都是误会。其实自打第一回 见你起,我就知道你比宋引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之所以犯糊涂,匆匆忙忙地和宋引章离了钱塘,也是因为怕自个儿把持不定,毁了跟她的山盟海誓,一心只想拜在您的石榴裙下啊!”

赵盼儿眼睛一亮,坐直身子:“当真?”

周舍竖起手指,张嘴就来:“比真金还真!若有一字虚言,叫我变个小王八,当娘子床腿底下的垫脚石!”

赵盼儿扑哧一下笑了,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周舍的胸膛:“你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周舍马上给赵盼儿倒了茶:“以前是我不懂事,得罪了盼儿姐,这就以茶代酒,请盼儿姐恕罪则个!”

赵盼儿笑了笑,端起了茶,喝了半口,周身气质由风情万种到端庄无比,看得周舍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

趁周舍不注意,孙三娘离开了房间,打扮成小厮的银瓶马上跑了过来,孙三娘向她耳语了几句,银瓶便下了楼。孙三娘回首,只见透过窗子,周舍正小意殷勤地和赵盼儿说着话。而赵盼儿眼波流转,自有一股风流媚态。

孙三娘学了学她的动作,自己觉得怪异,不禁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天爷,还好我不是个男的。唉,也不知道那位顾指挥,现在怎么样了?”

房间内,周舍显然已经喝醉了,但还是给赵盼儿夹菜:“再来点……亲亲,我是恨毒了那宋引章,她嫁了我才三天,就和邻家的后生,给我戴了绿帽子。盼儿啊,我心里苦啊,我后悔啊,当时为什么要跟她走,而没有留下来,和你说说知心话儿。”

赵盼儿不留痕迹地避开周舍:“真的?你没骗我?”

周舍一把抓住赵盼儿的手:“没骗,若我有一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可刚说完,他就打了个酒嗝。

赵盼儿厌恶地扇面前的空气。周舍乖觉地站了起来:“我去方便方便,马上回来。”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男子在银瓶的指点下上了楼,迎面正碰上从净室出来的周舍。他二话不说,一把拎住周舍:“奶奶的!有钱在吃喝嫖赌,没钱还老子?”他几拳下去,打得周舍大叫大喊。食客们纷纷闻声而来看热闹。

“住手!”赵盼儿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扶着门框站着,似是还有些薄醉,“你干嘛动手打人?”

那人打量着赵盼儿,愈发来了精神:“哟,有美人帮他出头啊。他欠老子十五贯,拖了快半个月都不还,你说该不该打?”

周舍急忙摆手:“别听他的,我只欠了他十贯酒钱,他硬要涨到十五!”

对方冷哼一声:“九出十三归,江湖上就这规矩!你还不还?”说着,作势要打人。

“等等!”赵盼儿抬高声音制止道。一时间,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她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说:“不就十五贯吗?谁没个手紧时候?只要我赵盼儿在,就不许别人作践我朋友,三娘,拿我那个汀兰的箱子!”

孙三娘应声出来,“咚”的一声,把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箱子扔在了讨债人的面前。

赵盼儿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说:“这里头有十六七贯,都拿去,多了的,就当是姑奶奶赏你这双看人低的狗眼的!”

在场众人瞬时间齐齐张大了嘴。

与此同时的码头上,卸货的挑夫忙碌不停、运货的车辆络绎不绝。顾千帆正在海边凭栏远望,他已经发现此处果真有从番邦来的商船,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渐渐明晰起来——杨知远是漕司判官,一年前才到两浙路上任,他为人机敏,又管着江南财政,很快便发现了郑青田偷开关禁中饱私囊的罪行。郑青田想买通他,无奈杨知远却颇有点骨头,油盐不进,坚决要向朝廷上书弹劾。于是郑青田狗急跳墙,动了杀心,派了手下假扮盗匪去杨家灭口,并想栽赃到和杨知远有旧怨的宁海军知军身上。可惜不巧,他们动手的那一晚,皇城司正好也微服到杨府办事,两下里忙中出错,就火拼了起来。尔后郑青田又发现了他的身份,于是就发动他买通的江南大小官员,对他联手进行追捕。

陈廉兴致勃勃地凑到顾千帆跟前:“市舶税好像是以五成计吧?那这二十多条船里要是有三五条是不走明账的南海番商,管事的人不就赚大发了吗?”

顾千帆瞟他一眼,他还从未见过这么不见外的人质:“问这么多,真想当我的同党?”

陈廉贼贼地一笑:“想!昨天您把火珊瑚钗子收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您那块狮头金牌了。愿来您是皇城司的指挥呢!我也不蠢,您昨天一说,我就琢磨过来了。居然敢违反朝中严令,偷开关禁,这钱塘知县真是胆大包天!”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又谄媚起来:“指挥,咱们商量个事呗,反正不打不相识,能不能给人家一个机会,跟您为朝廷效个忠呀?”

顾千帆退开一步,讥讽道:“不怕拖累你家几个女人了?我可是钦犯。”

陈廉知他在讽刺自己,可他天生脸皮厚,打个了哈哈:“钦犯?像您这样的英雄,能是钦犯?明明是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跟您交个底吧,我其实是东京人,跟着上头被调到了这个破地方,成天吃米吃鱼,都快发疯了!我好想吃我娘做的面条,好想我大姐做的馒头,二姐炖的羊肉!要是能跟您进了皇城司,哪怕只是当个打杂的,那也好啊!”

顾千帆原本正看向远处,闻言不禁再次打量了一下他:“就为了能吃上面食,你愿意跟着我当钦犯?”

陈廉用力一拍胸口:“要我把真心挖给您看吗?”

“不用,我现在就给你个机会。”顾千帆指指码头上正对商人颐指气使的魏为,“想个法子,把他给弄到那边的树林里,不要惊动任何人。”说着就率先朝林中走去。一盏茶功夫不到,陈廉便将被绑得像个粽子一样的魏为丢到了顾千帆脚边,随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而顾千帆却只是拿着那只爪哇火珊瑚钗细细地端详。若不是背后传来拳头声和“唔唔”的痛呼声,几乎让人以为他真的只是在鉴赏首饰而已。

不久,挥拳声停止,陈廉喘着气走过来:“禀指挥,打完了,四十九拳,一拳不少。”

顾千帆回过头,只见魏为鼻青脸肿,嘴角已经流出血来。“还认得我吗?还敢冒充自己是宁海军的人吗?”

魏为慌忙点头,又摇头。陈廉拉掉了魏为嘴里塞的布。魏为喘着粗气央求道:“下官是钱塘魏为,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县令郑青田逼我干的。求指挥您高抬贵手,饶下官一命!”

顾千帆并不理会他的恳求,继续发问:“这样的珊瑚钗子,是不是从私泊在那的爪哇商人那流出来的?”

魏为没想到顾千帆连这个都知道了,事已至此,他为了保命也只能卖了郑青田:“是,这也是郑青田吩咐的,他说一两笃耨香从广州贩来,要卖三四万钱,其中一半都是市舶税,但我们只要悄悄地许了南洋番商在杭州停泊,只问他们收一万,番商们肯定更愿意过来。”

顾千帆早已猜中了这些,他继续问道:“每年你们要从这些生意里发多少财?”

魏为听出了顾千帆语气中的寒意,颤声答:“二十万贯。”

顾千帆闻言眼眸急收:“郑青田买通了哪些官员?他又找了皇城司的谁,才泄露了我的行踪?”

魏为心中一紧,头摇得活像拨浪鼓:“下官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位京里的内官,还下了个格杀勿论的令。”

顾千帆双拳紧握,哑声问道:“郑青田花了多少钱?”

魏为直觉形势不妙,连话都说不顺了:“二、二十万贯吧?钱是折成金银铺的契,飞飞鸽送到东京的。郑、郑青田说了,要是被您报到御前,我们都是一个死字。只只有舍得这么多钱,才能留下下一条生路来。”

顾千帆抓紧了手中的金牌,紧闭上了眼睛,有能耐杀皇城司指挥使的内监恐怕也只有一个了,而这个人恰好就是他的直系上司——皇城司使雷敬雷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