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任提点一声令下,官兵们一拥而上,与池衙内的手下厮打起来,码头顿时乱作一团。正在此时,突然,一声裂帛般的琵琶声一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被雨水浇得略显狼狈的宋引章分开众人,抱着琵琶盈盈走出,昨日的浓妆已经被雨水悉数冲去,可那张出水芙蓉般的素面却写满坚毅。

赵盼儿和孙三娘没想到宋引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禁失声叫道:“引章?”

任提点看着宋引章的打扮,一皱眉头:“你是谁?”

“我姓宋。不知道你认不认得琵琶上的这两个字。”宋引章高高举起琵琶,阳光之下,柯政所题的“风骨”两字沾着水珠,散发出熠熠的光芒。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兴奋地指出:“是宋娘子,柯相亲笔题字的宋娘子!”

此语一出,码头上的人们立刻沸腾了起来。东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宋娘子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边,都想来看热闹。

任提点被这情形弄懵了,随从忙对他耳语了几句,听闻宋引章琵琶上“风骨”两字的来历后,任提点面色不禁一变。

宋引章款款走到赵盼儿和孙三娘中间,声音坚定如金石:“我们姐妹三个,一起在马行街开着茶坊,整日里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如果她们真如提点所言是帽妖案的反贼,那么非但我逃不了干系,当初给我题这‘风骨’两字的柯政柯老相公和萧钦言萧相公,也一样逃不了!提点既然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双眼,不如现在就将我们姐妹缉拿归案,我还能顺便给您指指去相府的路!”

此时的宋引章发髻凌乱,可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赵盼儿虽然不知道宋引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码头、看起来还不比她和孙三娘好上多少,但她清楚地感受到,这一次,引章真的不一样了!

任提点一看扯上了一干宰相,也是慌了:“宋娘子休得胡言,帽妖案事关重大,诸任相公都是朝中高官,岂能任意攀咬!”

池衙内这下也回过神来:“是不是攀咬,审一审不就知道了?管帽妖案的,好像是皇城司吧?什么时候又变成您这位开封府河务提点的事了?”

任提点气得面色铁青,一时无言以对。

池衙内又指了指赵盼儿,向任提点低语道:“跟您透个信儿,她家男人,就是皇城司的那位活阎罗!”

赵盼儿眉心一皱,心中一阵苦涩,终是没有说话。任提点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一时也拿不准了。

池衙内生怕任提点不信,又补充道:“不信?那您几时见过哪个女人敢张口就骂我没种的?”话音一落,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齐齐瞪向了他,池衙内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任提点咬紧后牙槽,上前对赵盼儿三人深深鞠躬:“三位娘子,在下多喝了两碗黄汤,犯了眼病认错了人,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盼儿侧身避开,不肯受礼。

任提点见状,着急地压低声音道:“在下回头就送上重礼,只求娘子您高抬贵手!”

众人见任提点吃瘪,嘻嘻哈哈地指点议论起来。在一片嬉笑声中,赵盼儿却正色道:“您是觉得我在故意为难吗?您向我们赔不是,到底是因为真心觉得自己有错,还是迫于高官权势,不得不为之?无中生有、因怒报复,是仗势欺人;高官题字、亲族裙带,也是仗势欺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分别!”

此语一出,原本喧闹的码头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开始凝神细听,刚才他们只是觉得大快人心,听了赵盼儿之后的这番话,才对她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赵盼儿深知,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能长久,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她略放柔了语气道:“其实提点您刚才着急生气,大伙儿都能理解,毕竟大伙儿都是东京人,住的是开封府,喝的是汴河水,突然间受了这么一场天灾,谁不担心,谁不难过?您心系河务,关怀百姓,教训池衙内这个行头几句也理所当然,谁叫他平常老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既然顶了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名,就活该被错骂成王八乌龟!”

赵盼儿市井气十足的用词惹得在场众人哄笑不已,现场的气氛一松。

任提点也算是找到了台阶,面上的表情也不再像方才那紧绷。唯独被说成螃蟹王八的池衙内恼羞成怒,他低声愤愤地问赵盼儿:“你骂谁呢?我刚还帮你说话呢!”

赵盼儿不理池衙内,继续慷慨陈词:“可就算如此,一大早主动带着大伙儿在这儿清淤修缮的,不也是他池衙内吗?没错,我们不过是些贩夫走卒、商妇市人,既比不得读书人清贵,也比不得兵爷们勇武。可是若没有我们提篮过巷、卖酒送茶,东京城不会这么繁华,大宋也不会这么国泰民安!正如东京离不开汴河水,大宋同样也离不开我们!”

听了赵盼儿的话,在场围观的众人情绪高涨,纷纷叫好。其中,孙三娘和宋引章的鼓掌声最为响亮。池衙内也听得呆住了,半晌,他抹着眼泪,跟着拍红了巴掌。赵盼儿这一席话,既给了任提点足够的面子,又确实打动人心。一看周围这群情激**的样子,任提点深知,如果自己再不就驴下坡,万一惹来言官要弹劾,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做出满面愧色的样子,再度朝赵盼儿深深一拜:“任某有错,还请赵娘子教我!”

赵盼儿见任提点醒事,忙退开一步:“不敢。消除误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敌为友。只要忧乐常与民同,美名定会远扬。各位乡亲父老,提点想以身作则,带着大伙儿一起修缮码头,大伙儿说好不好?”

“好!”在场众人在赵盼儿的鼓舞下,俱是热血沸腾,他们觉得这位赵娘子也堪配这“风骨”二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任提点眼前一亮,深觉赵盼儿手腕高妙,硬生生就把一场争端化作了官民齐心,既然如此,他何不也还赵盼儿一个人情?他当即脱下外袍,第三次对赵盼儿深深一礼:“任某欠赵娘子您一个人情!”

言罢,他竟抢过何四手中的扫帚,转身招呼着手下。百姓们也一拥而上,和任提点的人一起劳作起来。

何四原本还担心赵盼儿将任提点得罪得太狠,可没想到她一通连消带打,倒把祸事变成了美事。他不禁冲赵盼儿一竖拇指:“赵娘子您可真行!”

明媚的阳光此时笼罩着码头上干劲十足的人们,赵盼儿刚松了一口气,却突觉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

“盼儿姐!”宋引章一把扶住了赵盼儿。

赵盼儿与宋引章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姐妹间此前的误会与争执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烟消云散。至于宋引章当初究竟为什么出走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回来就好。

宋引章扶着赵盼儿坐在了码头上,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给她打着扇子。孙三娘从小贩处买来了杯蜜水,给赵盼儿喝了几口。少顷,赵盼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满身泥污的罗裙,问道:“你怎么突然来这了?又这么狼狈?”

赵盼儿这么一问,正勾起了宋引章的伤心事,她突然扑在赵盼儿身上珠泪盈盈,哭得肝肠寸断。

孙三娘又是惊讶又是痛惜,急道:“你别光顾着哭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姓沈的欺负你了?“

宋引章抽泣着:“没有,是我欺负他了……可是他骗我,想把我当个物件,转送给上司帮他升官发财!”

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赵盼儿和孙三娘的想象,她们不禁齐声惊呼起来。

宋引章哭道:“还好我及时逃了出来。盼儿姐,你一定要让顾姐夫帮我出气,把他抓进皇城司大牢里剥皮!”

池衙内偷偷摸摸地蛰了过来,听到这句话,不禁一个激灵躲了起来,一时不敢现身。

赵盼儿压抑住心中的苦涩,轻声说:“我和顾千帆,已经完了。”

宋引章震惊地看着赵盼儿,可赵盼儿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又求助地看了看孙三娘。

孙三娘叹了口气,恨恨地说道:“他和当初的欧阳旭一模一样,突然就找不着人了。酒楼的买卖没做成,茶坊也被风吹坏了。”

宋引章“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眼睛红肿:“我错了,盼儿姐三娘姐我错了……”

赵盼儿抚了抚宋引章的背,略显疲惫的安慰:“不关你的事,只是流年不利而已。万幸你还没被沈如琢祸害,这事也怨我失察,想想真是后怕,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对不起你姐姐的嘱托了。”

宋引章一直压抑的情绪却突然爆发了:“不,自始自终的根由全都在我!如果不是因为贪慕虚荣、心存嫉妒,一心想要早日脱籍和你比肩,我就不会连接两次被周舍和沈如琢利用。如果不是我闹脾气出走,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一直劝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我却总是自恃才艺,总希望能绿珠遇石崇,被人珍重对待,好好收藏,所以才会一而再地行差踏错!好在昨天,我终于从这场梦里彻底地醒了过来,我狠狠地报复了沈如琢,把我当初被周舍虐打的每一分恨、每一分怨都填了进去,叫沈如琢自食其果,名声尽毁,叫他知道,敢骗女人,就必须得付出血的代价!”

一直偷听的池衙内闻言骇然,不禁打了个冷战。

赵盼儿和孙三娘也被宋引章的话吓着了。

孙三娘紧张地看着宋引章:“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没闹出人命吧?”宋引章却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眼神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让他受了点罪而已。而且他还有把柄在我里,以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我已经醒悟了。其实‘风骨’两字,不单是他们士大夫们的追求,也应该是我们女子立身为人的根本。不管是茶坊还是酒楼,只要是凭自己本事,不偷不抢不媚不**挣来的钱,就根本没有什么雅俗贵贱之分!店铺砸坏了又如何?码头都能重修,咱们一样也可以重新来过,钱不够的话,我的首饰能值不少,我还可以去弹琵琶,以后挣到的钱也绝不会少!”

孙三娘本就不想回钱塘,听了宋引章的话,不禁大为意动:“引章说的也有道理……”

赵盼儿心中微有动摇,但仍低声摇头道:“和钱没关系,是我的心气儿已经散了,再也做不动生意了。我想回钱塘……”

赵盼儿素来在宋引章眼中都是生气勃勃,何曾这样颓唐过?宋引章张口欲劝,却什么也说不出。

不料孙三娘却斩钉截铁:“可当初我们三个决定留在东京,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顾千帆,而是因为我们不甘心吧!你都可以当欧阳旭死了,为什么不能当顾千帆也死了?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一场风雨,就忘记了我们的初心?”

赵盼儿和宋引章闻言都是一震。

宋引章当即道:“没错,我们是为了自己才留在东京,不是为了别人!”

赵盼儿被孙三娘的这席话彻底浇醒,半晌,她站了起来,眼中的光芒重新明亮:“你们说得对,我还是不甘心!”

像是知道赵盼儿一定会答应留在东京重整旗鼓,孙三娘已经开始盘算起来:“那要重新开店的话,是开茶坊还是开脚店?都砸成那个样子了,只怕修起又费时间又费钱。”

池衙内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没关系,有我啊!我又有酒楼,又有钱!”

三女吓了一跳,齐齐回头,看见了还是一身狼狈的池衙内。

赵盼儿警惕地打量着池衙内:“你想干什么?”

池衙内笑得跟花一样:“不干什么,只是想跟你们联个手。我池衙内行走江湖,这辈子最讲究的就是个脸面,今天你这通话可算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看着任提点那小样哦,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以前的过节就甭提了,不打不相识嘛,咱们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

宋引章怒视着池衙内:“盼儿姐,你千万别信他!他早就知道沈如琢想害我,还硬逼着好好姐不许提醒我!”

赵盼儿和孙三娘的脸色登时一变。

池衙内心中“咯噔”一声,慌乱地拉了拉衣角:“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听我解释!”

“我没耐心听**贼说话。”赵盼儿拉着宋引章和孙三娘扭头就走。

“等等,别走!以前都是误会——哎哟!”池衙内被孙三娘一把推开,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儿。见赵盼儿三女渐渐走远,他心急如焚地吩咐手下:“快去截住她们!”

何四一边搀扶着池衙内,一边劝阻:“衙内,赵娘子刚才才救了你……”

池衙内甩开何四,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少废话!马上抄家伙给我拦住她们,要不以后你们就别跟我混了!”

何四等人赶紧闭了嘴,抄起家伙将赵盼儿三人堵住了,孙三娘立刻摆出防御的姿势。

赵盼儿没想到池衙内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她环顾着四周的打手,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何四心中尴尬极了,苦笑道:“赵娘子,得罪了。”

“哈哈哈哈,我看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这时,池衙内一瘸一拐地走进包围圈,喜形于色地挥手指着孙三娘,“先把她制住,别让她捣乱!”

几个手下连忙举着棍子渔网将孙三娘围了起来。

“池蟠,你是不是疯了?”赵盼儿怒斥。

然而,池衙内却笑得一脸讨好:“我没疯,我只想请你听我把话——”

“三娘!我来救你!”一声怒吼突然从他背后响起,只见杜长风手中挥舞着一只竹棒突入重围,冲着套住孙三娘的那几个人就一顿猛砸。

池衙内顿时傻了眼:“杜长风,你跑来这来添什么乱?”

不料杜长风正好一棒甩来,正中池衙内脑门,池衙内额头立刻见血,他惨叫了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

“衙内!”何四等人惊乱上前搀扶。

杜长风趁机冲到孙三娘身边,将已经看傻了的赵盼儿、宋引章挤出老远:“三娘你不用怕,一切有我!”

孙三娘又惊又喜,忙问:“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茶坊找你,可茶坊塌了,还一地都是血!我以为你们出事了……”杜长风眼睛一酸,动情地拉起孙三娘的手,“我以为差点和你天人永隔了!对了,你没受伤吧?”

孙三娘又气又羞地推开杜长风的手:“我没事。哪来的什么血啊?”

杜长风被推得一个趔趄,但当他听到孙三娘说自己没事,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赵盼儿想起了什么,幽幽地说:“有一罐红果饮摔碎了……”

这时,满脸是血的池衙内推开手下奔了过来:“杜长风,我跟她们三个说话,关你什么事?”

而杜长风却如老母鸡护雏儿一般张臂挡在孙三娘身前:“你欺负一个弱女子,我路见不平!”池衙内只觉得这世间再没有公理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指鹿为马的鹿、以白为黑的白、识龟成鳖的龟。他指着自己额角的伤,悲愤地说:“她都能把你绑门板上扔水里,还是个弱女子?我被你们砸成这样,我恁娘的才是个弱男子!”说着说着,池衙内便委屈地哭了起来,血水混着泪水在脸上横流,接着他身子一软又摔了下去。

“衙内!”在池衙内后脑勺着地前,众手下惊慌地将他扶稳。

池衙内无力地看着头顶一张张写满慌乱的脸:“你们除了叫衙内还能干点别的吗?送我去医馆啊!赵盼儿,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走!”

话没说完,他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池衙内的一帮手下把医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杜长风和赵盼儿三人一起站在最外层。

医馆内不时传来池衙内杀猪一般的惨叫,跟池衙内一同进去的何四也不时悲痛地高喊:“衙内,你要挺住啊!”

宋引章听得忧心忡忡:“他不会有事吧?”

赵盼儿鄙夷地看着禁闭的房门,断言:“祸害活千年,他死不了。”

杜长风也有些担心,但仍然挺起胸膛,安抚孙三娘道:“你别怕,人是我砸的,真要出了命案,我去坐牢!”

孙三娘一想到杜长风一个连书院小屁孩都打不过的文弱书生,竟然敢上去跟池衙内拼命,不禁没好气地说:“谁怕了?你见过哪个死人嚎这么大声?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还能被他给欺负了?你是个进士啊,做事前能不能长点脑子,万一真出了事,你十几年苦读就白费了!”

杜长风被训得频频点头,一边面如土色,一边难掩开心:“我错了,我知道你担心我……”

孙三娘闻言不大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谁关心你了?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引章听到他们的对话,疑惑而震惊地看着赵盼儿。赵盼儿缓缓点了点头,证实了孙三娘与杜长风的关系。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何四匆匆而出,低头就拜:“赵娘子,只能求您帮忙了!”

赵盼儿觉得那一板子不至于伤及池衙内的性命,不禁蹙眉问道:“池衙内怎么了?”

何四有些难以启齿:“衙内怕针,说什么也不让大夫给他针灸止血。我们按都按不住,衙内说,除非你进去,他才能愿意让大夫扎……”

无奈之下,赵盼儿同意进去看一眼,可孙三娘、宋引章都怕池衙内有诈,也要一起进去,而杜长风又怕池衙内在屋内布有埋伏、再对孙三娘不利,最终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一起挤进了面积不大的医馆。

赵盼儿三女和杜长风无言地看医馆里的池衙内,只见他头扎白布,脑门上三根金针,躺在**一边喝茶一边不停地哼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在何四哀求的目光下,赵盼儿没好气地走到池衙内跟前,冷声道:“你只要让大夫施针,就死不了!”

池衙内虚弱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临死之前,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赵盼儿拉来一个凳子,抱着双臂坐下:“说吧。”

池衙内一看赵盼儿态度松动,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很多误会,但是,你刚才不是还说过,消除误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敌为友吗?做人要言行一致,对不对?”

宋引章翻了个白眼,正要出言嘲讽,赵盼儿却拦住了她。赵盼儿倒是真的想知道池衙内演了这么一出,后头到底憋着什么招,便好整以暇地开口:“继续。”

池衙内委屈巴巴地说:“刚才说想找你们合作,真不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我是东京十二行的总行头,可我平生有一大恨,就是在酒楼行里排不上字号。我手里头也有一间酒楼,叫永安楼,除了生意不好,其他什么都好。所以不管我往行会里头砸了多少钱,那些正店的东家掌柜都不待见我,连过年祭灶神都不让我坐上桌!每回一想起这事,我那个恨啊!”

头一回见池衙内承认自己的短处,孙三娘有些憋不住笑,然而赵盼儿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

孙三娘的笑鼓舞了池衙内,他的用词愈发夸张:“原本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可自从今天遇到你们,就一下子亮堂了。其实,三娘姐的手艺和引章妹子的琵琶,我以前早就服了。你的心气儿和能力,我今天也算是彻底的服了,你那些话,真的说到了我心坎子上,做商人,凭什么就不能骄傲啊!”

“谁是你三娘姐!”杜长风不乐意了,若不是顾忌池衙内头上有伤,恨不能上去拎他的衣领。

宋引章也同时怒道:“不许叫我引章妹子!”

池衙内没想到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把我砸成这样,一句道歉都没有,居然还嫌弃我叫你们姐姐妹子!还有没有天理——”

“说正事。你到底想让我们干嘛?”赵盼儿无情地打断了池衙内。池衙内立刻不敢再油腔滑调:“哦。总之,你们茶坊开得那么好,换成酒楼肯定也不差,所以我想正式邀请三位娘子来替我经营永安楼,亏了算我的,赚了对半劈。只要能全了我的毕生梦想,让我把外号改成威风凛凛的‘十三太保’,叫我干什么都行!”

孙三娘和宋引章听罢,目光交汇在一起,俱是有所意动。

然而赵盼儿却干脆地拒绝道:“对不起,你我之前结怨太多,我永远忘不了你逼我下跪唱曲的事,我不想和你这样的人合作。”

孙三娘吃了一惊:“他逼你下跪?”

“对,我曾经过说,我若不报当日之辱,誓不为人。”赵盼儿本不想让朋友知道此事,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她是用了十足的勇气。

眼看这个生意就要泡汤,池衙内心中大急,一时口不择言:“你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先用匾砸我的!你和那个顾千帆,合伙起来整我!”

赵盼儿听到顾千帆三字,脸色一变,起身就走。

池衙内见赵盼儿真生气了,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忙追了出去:“等等!”

池衙内挡住赵盼儿的去路,当着众人面扑哧一下跪下,咚咚咚咚就是四个响头:“我那天逼你磕三个头,今天我还你四个头,这样总成了吧?”

赵盼儿等人被池衙内的大动作弄得呆愣当场。

池衙内见赵盼儿不松口,又急忙道:“我逼你跳软舞,也是我不对。那我跟你装小狗爬,这样行不行?”说完,他一边满地乱爬,一边“汪汪汪”叫个不停。见老大如此,池衙内的手下们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走。宋引章在旁翻了个白眼。

池衙内又猛地拉扯起前襟:“我那天还摸了——”

赵盼儿看不下去了,大声喊停。

池衙内苦苦哀求道:“赵娘子啊!我是真心的!我都捧着钱到你的面前了,这样的诚意还不够吗?你相信我好不好?”

赵盼儿别开脸,还是不想搭理他。

见赵盼儿仍在犹豫,池衙内放了大招:“只要你愿意当永安楼的掌柜,以后我保证给你请上百八十个个貌赛潘安的小厮,天天跟着你倒茶捶背,包管顾千帆看了,就算死了也能给气活过来!你们好不容易来到东京,可不能就这么回钱塘啊!”

赵盼儿一听他又提顾千帆,忍不住转脸瞪视。

一旁的杜长风则闻言大惊,慌乱地拉起孙三娘的衣袖:“你们要回钱塘?”

池衙内不容置疑地点头:“是啊!我亲耳听见的!”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杜长风急了,孙三娘要是走了,他可怎么办啊?

孙三娘最不乐意受人管控,叉腰反问:“你凭什么说不行?”

“因为……”杜长风急中生智,“因为宋娘子的乐籍还在教坊,不能随意迁出京外!你们总不能把宋娘子一个人扔在东京吧?”

“说得好!就冲你这几句话,刚才我这一板凳就挨得值!”池衙内听到杜长风这番话,顿觉喜从天降,忙起身拍了一下杜长风的肩膀,又对赵盼儿三女说道,“就算不看在我重伤未愈的面子上,也请看在长风他一片真情的份上,留下来,好不好?”

孙三娘听闻又急又羞:“说什么浑话?谁一片真情?”

“啊?还没挑明啊?”池衙内面现惊愕,旋即醒悟过来,一把搂住杜长风,“我和杜兄一片真情,兄弟情深!长风兄,是不是?”

杜长风也忙搂住池衙内:“蟠弟说得对,我们一见如故,不打不相识!”

“都别说了!”赵盼儿被他们闹得头痛至极,索性只谈正事,“三娘,你怎么看?”

孙三娘点了点头。赵盼儿又看向宋引章,宋引章不待问就猛点头。

池衙内的这个提议可以说来得正是时候,怎么算,她们几个都不会亏。冤家宜解不宜结,池衙内人不怎么样,但不代表他不能成为一个好的生意伙伴。思及此处,赵盼儿决定答应下来:“真的像你说的亏了算你的,赚了对半劈?”

池衙内多年来一直盼着有神兵天降,能帮自己把永安楼经营好。此时见赵盼儿意动,连忙抓紧机会:“真的!对天发誓言不管用,我们现在立马立契书!”

赵盼儿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做掌柜,三娘管大厨,引章管宴饮曲乐,还有一个招娣管前堂,工钱另计,酒楼的经营、人事、账务,你可以监督,但是你和你的人一概不许插手。”

“必需的。”担心自己表现的不够有诚意,池衙内又转头看向手下,“听见了没有?”

众手下忙齐声应道:“听见了!”

赵盼儿见池衙内答应的爽快,又补充了一处:“契书以一年为限,如果我们有任何不满,随时可以离开,不需要赔钱,你们也不得拦阻。”

池衙内点了点头,大喊:“小厮,拿纸来!快点!快点!”

医馆里的小厮在池衙内催命般的喊声下,迅速地拿了张纸出来。

池衙内接过那张白纸,伸手往自己的伤口上一蘸,按上了手印递给赵盼儿:“契书你自己写,手印我都按好了,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说着还一躬身,双手把空白的契书奉了上去。

饶是赵盼儿,此刻也有些动容了,出于谨慎,她还是问道:“池衙内,你现在为什么突然这么信任我?”

池衙内收敛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反问:“赵盼儿,你刚才为什么会冲出来替我打抱不平?”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无比认真地说:“我,池衙内,虽然混账,虽然跋扈,但我有脑子,也有眼睛。我一直就想找一个人,和我一起把永安楼做到名扬天下,好好治治酒楼行会那帮目中无人的老黄瓜,赵盼儿,你愿不愿意?”

赵盼儿一震,她不禁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以前她眼中作恶多端、飞扬跋扈的池衙内。良久,她主动伸出手掌,池衙内大喜,和她清脆地一击掌。

池衙内兴奋地将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拉到医馆之外,对挤得密密麻麻的手下宣布:“各位,这就是咱们永安楼的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以后都给我敬着点,听见了没有!”

在场手下齐声答:“听见了!”

池衙内又高喊一声:“三位掌柜娘子万安!”

众手下有样学样:“三位掌柜娘子万安!”

池衙内笑嘻嘻地向赵盼儿邀功:“怎么样,排面够大吧?”

赵盼儿笑而不语。突然,她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便越过池衙内看向何四:“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永安楼,它在哪儿?”

池衙内指着汴河上一座颇为壮观的临水建筑:“就在那儿。”

赵盼儿三女顺着池衙内的手势望去,只见那永安楼竟有三层楼高,且不说那飞阁廊腰、朱楼绮户有多气派,单主楼建筑就比望月楼大上至少一倍!

一行人往永安楼走去,越走,赵盼儿越是疑惑,永安楼无论是地段还是装潢都很不错,但门前行人稀少,看起来极为冷清,便问池衙内:“怎么这么冷清?”

池衙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为没客人,现在空着,我养了帮闲汉在那,没事陪我赌钱玩。”

宋引章闻言,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池衙内扫视了一番。

池衙内耳根发红,不由自主地收腹挺腰:“看什么看?”

宋引章轻蔑地撇了撇嘴:“我想看看好好姐当初怎么就瞧上你了,就你这样,居然也能当上那么多行当的总行头?”

池衙内一时泄了气,他不明白这个宋引章为什么总有本事将他气出内伤:“我天生有能耐不行吗?我做生意赌钱两不误不行吗?咱们说好啊,我跟张好好的事已经翻篇了,你要再提她,我就在你面前提沈如琢。”

宋引章杏眼睁圆:“你敢!”

池衙内见自己踩中了她的尾巴,不禁又嘚瑟起来:“你看我敢不敢?切,现在敢呲哒我啦,刚上东京来那会儿,谁哭着说‘衙内饶命’来着?”

宋引章笑得有几分危险:“别忘了咱们刚签了契书,我这个永安楼的三掌柜,随时可以亏光你的钱。是不是啊,十二少?”

“别这么叫我!”池衙内瞬时炸毛。

赵盼儿及时打断他们孩子气的斗嘴:“带我们进去看看。”

池衙内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谈生意的,忙闭上嘴,带着赵盼儿三女进入永安楼,杜长风则赶往书院上课去了。

永安楼里,只有稀稀拉拉三五个客人,就连掌柜的也在打着瞌睡。小二见池衙内来了,连忙将掌柜推醒。

掌柜睁开惺忪睡眼,见来者是池衙内,连忙起身问候:“衙内您早!”

池衙内作势朝掌柜踢了一脚,倒也没真的用力:“都晌午了还你早!过来见过赵娘子孙娘子宋娘子,她是你们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以后永安楼就都听赵娘子的,听明白了就把钱、账本、钥匙都交出来,把厨房里的人也都叫来。不明白就跪到街口去想明白。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尚未睡醒的掌柜晕晕地跑了过去,不会儿抱着一叠账本盒子过来,“账本在这,钥匙在这,钱在后头库房里头。”

赵盼儿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问掌柜:“怎么没做四柱,只做了流水账?这里每天的客人平均有多少?水牌上有几道菜?多久翻新一次?用了多少菜金?余菜有多少?损耗又有多少?”

另一边,孙三娘也在后厨问掌勺的:“有几个灶眼?几个红案?几个白案?”

掌柜的和掌勺的被她们问得满头大汗,抓耳挠腮地想着答案。

一直静悄悄地观察永安楼布局的宋引章则抓住了一个原本正想偷偷溜走的伙计:“带我去东阁看一看。”

这一幕幕落在池衙内眼中,他心中顿时快活无比,开始盘算起了日后酒楼做起来,自己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他喜滋滋地看向何四:“瞧,本衙内这几个掌柜娘子没请错吧?个个有纹有路的!”何四也满脸喜色,他早就觉得老大和赵盼儿做对捞不着好,这回他们冰释前嫌、两相联手,不愁永安楼没钱赚。他兴奋地答道:“衙内高明。咱们永安楼,以后我看有戏了!”

“池衙内。”赵盼儿已经走出老远,回头却见池衙内还在后面跟何四叽叽咕咕。

“来了!”池衙内抛下何四,一路小跑着追上前去。

“我问了半天,发现他们除了买菜卖菜上菜,其他的一概不知,你这永安楼,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赵盼儿觉得永安楼的经营状况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池衙内有些不解:“不然呢?我们这是脚店,又不能卖酒,除了买菜卖菜上菜,还能做啥?”

赵盼儿扶额道:“难怪你下头的人不明白,原来你这个东家自己都弄不明白。”

池衙内脸上有些发臊,但还是死鸭子嘴硬:“我要是能自个儿搞明白,干嘛还要花钱请你啊,我又不是钱多烧的。”

赵盼儿拍了拍账本:“一座永安楼,一年要亏上千贯,你还不是钱多烧的?”

“啊?是吗?早知道还不如关门输在赌场上划算。”听了赵盼儿的话,池衙内心痛不已,但他发觉赵盼儿面露不快,忙夸口道,“嘿嘿,谁叫我钱多呢。一千来贯这种小事,还真记不住。”

赵盼儿的眼神冷冷地扫向池衙内:“原来一千来贯对池衙内来说只是小事。”

池衙内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求生欲极强地解释道:“我错了!我不借你那三百贯,真的不是有意要恶心你!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何四,赶紧去当铺把茶坊的地契取出来还给咱们盼儿姐!”

赵盼儿心中气闷,再一次把池衙内当作空气,目光越过他看向掌柜:“带我去那边看看。”

掌柜领着赵盼儿穿过走廊,池衙内一路追着赵盼儿,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地叫着:“盼儿姐、盼儿姐,您老别生气好不好?望月楼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帮你出气,揍那个混账一个花开百日红行不行?”

赵盼儿停下脚步,眼神如刀:“你说谁老?”

池衙内马上改口:“我老,我老。盼儿姐是尊称,尊称。我那些手下好多都不认识你,可他们只要一听我叫你姐,肯定都敬着你,对不对?顾千帆比我还小一个月,你怎么可能比我老呢!”

听到“顾千帆”三个字,赵盼儿心口不受控制地抽痛一下,她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池衙内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将赵盼儿引向天井:“一定,一定。来,盼儿姐你小心路滑。”

天井下那片空旷的场地中只放着一张硕大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各种赌具。阳光从天井中央射下来,照亮了一阁的灰尘。

“这儿原来是一处小瓦子,老板折了钱卖给我,我瞧它离永安楼近,还费劲把它整个挪过来,把两处打通了,原想着永安楼生意好了,也能带带这儿,结果一直就这么抛着,木头都快朽了。”池衙内摸了摸八仙桌,结果摸了一手的灰,呛得他打了个打喷嚏。

赵盼儿赶紧往后一躲。

池衙内又溜溜达达地走上二楼,拍拍这、摸摸那,由于场地空旷,他说话时都带了回声:“我娘生下我就走了。还好,我爹疼我,大哥也不嫌弃我这个庶出的弟弟。小时候,他们老带我上这儿来,一起看相扑,看傀儡戏。那会儿这里人真多啊,灯一亮起来,密密麻麻地全是人。我就坐在这,嗑瓜子,吃果子,跟顾——跟别家孩子斗磨喝乐,一玩就是一晚上,别提多开心了。别看这地方如今已经破败了,可它在我心里,就跟天宫似的,所以,我才一直没拆了它盖别的,不然这地段这么好,换成珠宝铺子,肯定赚翻了。”

赵盼儿仰着头,出神地看着头顶四方形的晴空,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教坊时的光阴:“我心里,其实也有这么一个地方。”

池衙内回身不见她,却发现赵盼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楼下的天井中央。一束阳光打在她精致的面庞上,四周烟尘飞舞,映得一切有如虚幻。赵盼儿莲步轻移,轻轻转了数圈。

池衙内一时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