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玉皇山上,寒风呼啸、一片萧瑟,尚未长出枝叶的树木上挂满了寒霜。欧阳旭胡子拉碴,跟刚中探花时春风得意的样子判若两人,眼下他正顶着狂风,艰难地随着一个小道童,跋涉在山路上——这是他赴任西京以来,当地官员随意拨给他指路的一个下手。

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刺痛,欧阳旭嗓音沙哑地问:“还有多久?”

小道童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快了,翻过这座山,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清风观了。”

欧阳旭抬眼看着一眼望不尽的山路:“抱一仙师肯定在观中吗?”

“师傅是这么说的,多半是——小心!”小道士突然看到欧阳旭一步脚滑,险些滚落山崖。

危急时刻,欧阳旭奋力抓住了崖边的枯枝,这才死里逃生。小道士手脚并用,花了好些功夫,才把他拉回山阶。

欧阳旭头上手上都是泥血,狼狈之极。他喘着粗气,良久才崩溃大喊:“这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都五月了,还在下雪!抱一仙师又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一个地方,偏偏爱到这种鬼地方云游!”

小道士被他吓了一跳,小声道:“山上的春天,本来就很冷……”

欧阳旭却似中邪一般起身指天痛骂:“混账!混账!混账!”

小道士吓坏了,小心翼翼地问:“您没事吧?你小心点,千万别再掉下去了!”

欧阳旭发泄完了,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放心,我没疯,我是官家亲封的紫极宫醮告副使,在没有遵旨请到抱一仙师下山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说完,他便继续艰难地朝山上爬去,嘴里念念有词:“我不会有事,我会风风光光地回京,我会把这些天所受的苦,全部双倍的都赚回来。只要慧娘能赶到西京来,只要我能和她成亲,我就能回京,我就能当上翰林,重沐天恩!”

一个时辰过后,终于登上山顶到了清风观的欧阳旭却扑了个空,原来,就在不久前,抱一仙师已经下山了,正好与欧阳旭错过。

寒风中,欧阳旭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道童瑟缩地说:“都怨我,要是没走错路,就能赶得及在抱一仙师下山之前……”

欧阳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只是无力而失望地慢慢地颓然坐下,良久方道:“我饿得站不住了。”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道童马上道:“我去弄点吃的!”说着就飞奔而去。与清风观的道士们交涉了几句后,他又惭愧地折返回来:“师兄们都在辟谷……”

欧阳旭眼前一黑,险些坐不稳。

道童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山药,补充道:“不过我弄了些山药过来。那儿可以烤。”他指了不远处露天的香炉。

欧阳旭一把从道童手中抢过山药,奔到香炉边,塞了进去。可刚放进去不久,他又后悔地飞快掏了一个出来,在衣襟上抹了抹,就不顾形象地开就开始狂啃。

“欧阳副使……”道童惊讶地看着欧阳旭手中那全生的山药。

欧阳旭把山药掰成两截,分给了道童:“你也吃!吃完了咱们赶紧睡!明早天一亮就下山找抱一仙师!刘皇城都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动诸葛卧龙,我是官家亲封的使者,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他一拍道童的肩,眼底已经带上了不正常的激动与疯狂:“这一回,你也辛苦了,但我熬过这一关,你就跟着我当亲随,再也不用做这孤贫困苦的小道童!”

小道童被他吓怕了,只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远处的墙根阴影里,清风观的道士看着欧阳旭狼狈的样子,小声交谈着:“要不还是送点粥过去吧,毕竟是个官儿呢。”刚刚与道童说过话的道士却不满地说:“要去你去。这种连亲随都没一个的空杆子芝麻官,一看就是贬出来京来的,理他干嘛?呵,一点眼色都没有,刚才不但不给香火钱,还给我摆官架子……”

此语一出,众道士都觉得颇有道理,他们纷纷回到道观内,再不管欧阳旭是饥是寒。

东京桂花巷小院中,宋引章坐在后院里的石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瑰丽的晚霞之下,天姿国色的美人低眉续弹的样子好似一卷优美的仕女图,只可惜那琴音中丝毫不带情感。宋引章仅靠指尖的机械动作弹出了《凉州大遍》的曲调,沈如琢那句“就连脱籍,也不是什么难事”反复在她耳边回响,曲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最终都化成了“脱籍”二字。

正在一旁晾衣裳的孙三娘见宋引章坐在那里,便叫她过来帮忙,可一连叫了几遍,宋引章才回过神来。

宋引章放下琵琶,走到孙三娘身边,却见绳上晾着几件明显是给男孩穿的衣裳。她有些意外地问:“这是?”

孙三娘没有追究宋引章把她的私事告诉了葛招娣的事,只是叹了口气道:“今天趁着有空,给子方那冤孽做的夏衣,洗过晾过,穿起来才够软。唉,也不知道他爹给他置办这些了没有。”

宋引章不知道怎么能让孙三娘高兴一点,只能轻声安慰道:“等子方以后懂事了,自然会找你来认错的。”

“但愿吧。”孙三娘又叹了口气,她不想再提傅子方,转而问:“对了,从实招来,上午你跑哪去了,刚才又在发什么呆?”

宋引章红了脸,本想不答,却突生冲动,脱口而出道:“三娘姐,我问你件事。要是有人说他能请动教坊使帮忙脱籍,你觉得,他会是在骗人吗?”

孙三娘一怔:“那个姓沈的?”

宋引章马上摇头,心虚得有点结巴:“不,不是他。”

孙三娘情知不对,她审视地看着宋引章,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可别又犯糊涂,轻易就信了男人的话,忘了盼儿上回怎么跟你说的?女人贵在自立,脱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老指望达官贵人帮你,那人肯定有其他用心!”

宋引章涨红了脸,却又突然灵机一动:“我说的不是我,是张好好!前儿我去她那合乐,她说池衙内在想法子帮她脱籍呢。”

孙三娘这才放了心,随口说道:“哦,这倒是有可能。池衙内喜欢张好好,又那么有钱,或许找找关系,教坊使就同意了呢。前儿我听街坊们也在说,前头苏员外家的娘子,以前也是教坊的歌伎,是他帮着赎的身呢。不过呀,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千万别心急,有顾千帆在,你迟早能恢复自由身的。”

宋引章心中大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孙三娘:“顾,顾副使?他愿意帮我脱籍?”

孙三娘不以为意地继续挂着衣服:“当然啦!盼儿说他亲口说的。你呀,就多耐心等一阵吧。”

正在这时,一阵大风突然吹来,把孙三娘刚晾上的手绢吹走了。

宋引章心里有些飘飘然的,说了句“我去捡!”就兴奋地追了出去

门外,顾千帆和赵盼儿仍在絮絮地说着话,谁都不想率先提出告别。

最终,还是赵盼儿先说道:“回去吧,今晚是不是又要接着查帽妖的事啦?”

顾千帆不舍地点点头:“嗯,这两天就该收网了。这事其实就是一群和萧钦言政见相左的人做的,萧钦言原本在寿宴之后就会正式拜相。那些人就想用借帽妖之名闹事,再配上些‘国有难,妖孽出’的流言,他的首相之位,只怕就悬了。”

赵盼儿听了,难掩担心地提醒道:“你只管追捕帽妖,别的事千万别插手,这些政局倾轧,沾上就不易脱身。”

顾千帆笑道:“多谢娘子教我为官之道。”

赵盼儿挥手正欲打他,院门却突然被人从里推开,赵盼儿连忙收回了手。

推门的正是宋引章,她一面低头找着那个帕子,一面朝院中的孙三娘喊道:“可能是飞到外面来了,我再找找——”一抬眼,却见顾千帆和赵盼儿就站在门外。想到能帮自己脱籍的人就在眼前,宋引章惊喜地迎上前去,朝顾千帆盈盈一礼:“您又来了?”

顾千帆早就收起了调笑的样子,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神情:“是啊,我和她——”顾千帆见赵盼儿羞色未消,转念道:“刚好碰到,就顺道送她回来。哦,对了,那本《凉州大遍》,你练得如何了?”

宋引章殷勤而激动地说:“已经有七八分了!要不您请进,我这就弹给您听!”

赵盼儿夹在其中有些尴尬,替顾千帆解围道:“顾副使还有事呢,不如改天再说。”

宋引章却一脸期盼地看着顾千帆:“可我后天就要在萧相公的寿宴上献艺了,我想让顾副使先听到这首曲子!很快的,我只弹一段!”

顾千帆在赵盼儿的暗示下,只得随之前去。

宋引章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她丝毫没注意到两人略不自在的表情,还把孙三娘也拉来做听众。

铮铮的曲声从宋引章手中流泻而出,那曲声洋洋洒洒、一派绚烂。宋引章在动情弹奏之时,她与顾千帆相处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过,脸上红霞暗生的她手指轮转如飞,在一串急促的连音后,结束了这一曲。

不懂音乐、只是听个热闹的孙三娘抢先鼓起了掌。赵盼儿眉头微蹙,迟疑了一下,也鼓起掌来。

宋引章满眼希冀地看着顾千帆,紧张地说:“还请副使品评。”

一直闭目细听的顾千帆睁开了眼,看了一眼赵盼儿道:“要我说实话吗?”

宋引章脸色一白,原本欢喜的笑容慢慢褪去:“请您直言。”

赵盼儿猜到了顾千帆要说什么,连连给顾千帆使眼色,可顾千帆却似没看到似的,只听他沉声道:“你弹得很不好。琵琶为心声,下者论技,上者论意。凉州大遍,本是塞外之曲,写的是壮士征前盛宴,开怀痛醉,如瘦梅有筋骨,大漠孤烟直。正如元稹所言,凉州大遍最豪嘈,可你呢,硬生生把金戈铁马,酣畅淋漓,弹成了柔弱婉转,欢喜跳跃的小儿女情态。此乃大误也。萧相公是琵琶名手,若你还想在他的寿宴上献艺,我奉劝你最好不要选这支曲子,否则只会贻笑大方。”

宋引章素来是被夸惯了的,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将她的曲子贬得一文不值,她大受打击,险些坐不稳。赵盼儿忙扶住她,用眼神示意顾千帆别再说了。

但顾千帆知道赵盼儿拿宋引章当亲妹妹,他想起早些时候宋引章与沈如琢于湖边漫步的样子,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琴艺如武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教坊里更是藏龙卧虎,处处有高人。这些日子,恐怕你过得太闲适了些,才会弹出这样大失水准的乐曲。”

琵琶是宋引章的命,她决不能接受自己弹不好任何一支曲子,她咬牙深深一福,强忍着泪意说:“引章知道错了,引章一定会痛改前非,好好苦练!”

顾千帆淡漠:“但愿吧,总之盼你好知为之,不要辜负琵琶色色长之位,更不要让我失望,辜负了我相赠古谱,不忍让其埋没的深意。”

宋引章身子巨震,孙三娘眼见不对,连忙扶起宋引章:“哎呀,这练琴嘛,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天色不早了,顾副使你既然有事,就赶紧去忙吧,盼儿,赶紧去送送!”

赵盼儿连忙将顾千帆拉到院外,边走边埋怨:“你呀,我都那样跟你使眼色了……”

顾千帆在不解地:“难道我说得不对?我不信你听不出来。”

赵盼儿一时噎住,又改口说:“就算对,你也不能那么说啊,引章她打小心思就重。”

顾千帆叹气:“又来了,你哪是认了个妹妹,分明是养了个女儿。我刚才那么说,也是在尽做姐夫的职责。我今晚警醒她几句,来日萧府寿宴上,她想必也能稳重大方许多,不至于在诸多贵人面前失仪。”

“行行行,反正你都有理。”赵盼儿顺手替他理了理衣裳,无奈地说,“自己小心些,回去记得看看你腿上被池衙内咬伤了没有。”

顾千帆对她做了一个无声的“汪”的口型,冷着脸走了。

赵盼儿一愣,尔后笑了起来,随后,她想起房中的宋引章,又急急赶了回了宋引章的房间。

“引章,引章?”孙三娘轻轻推着宋引章。可宋引章抱着琵琶,一动不动,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见赵盼儿进来,孙三娘忙道:“你快来看看,她好像被说得魔怔了。”

赵盼儿忙上前察看宋引章的神色,她试图一点点欲掰开宋引章紧紧扣着琵琶的手指,可宋引章仍然僵直得像石头一样。

“啊!”一声尖叫响起,赵盼儿和宋引章都吓了一跳。

提着篮子的葛招娣突然她们身后冒了出来:“别怕,这叫吓回魂,看,引章姐已经好了。”

果然,被吓了一跳的宋引章已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她看着赵盼儿,眼睛渐红,喃喃道:“盼儿姐……”

孙三娘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引章与盼儿最亲,这时候肯定只有盼儿能开解得了她,忙拉着葛招娣走出了房间。

房间内,宋引章的表情如同受惊的小鹿,她可怜兮兮地问赵盼儿:“我这回,真的弹的有那么不好吗?”

可赵盼儿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引章的泪水又猛然滑落。

赵盼儿用手绢给宋引章拭着泪,鼓励道:“越真实的话,往往越伤人。可我们女人,不就是在一次次受伤之后,才慢慢变得越来越坚强的吗?别灰心,你的琵琶技艺在我眼中仍然是天下第一。顾千帆劝你换一支曲子在萧相寿宴上献艺,咱们偏不听他的。好好练上几日,到那天我相信你一定能技惊四座,那时候咱们再逼他收回前言,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赵盼儿的话如四月里和煦的春风,抚平了宋引章的受伤的心灵。渐渐地,宋引章眼中燃起了斗志昂扬的火焰。“好!”宋引章重新抱起琵琶,专心致志地弹了起来,这一回,她的曲声一改之前腻腻歪歪的小儿女情态,当真有了几分顾千帆所说的那种“金戈铁马”的意境。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忘我弹琴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深知,像引章那么骄傲的人,这心里的不甘心,只有通过这种法子才能释放得出来。

另一边,已经走到了院中的孙三娘正与葛招娣聊着天。“你上哪去了,刚才一直没见你人影?”孙三娘挺长时间没见葛招娣的人影,早就想问了。

葛招娣给孙三娘看了看自己的篮子的鱼:“我去淘塘了,还捉了一条鱼呢!今晚咱们有鱼吃了!”

“真贪玩。”孙三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葛招娣的脑门。

“我不是贪玩,我是去挣钱啦,塘里淤泥深了鱼就不肥,所以得定时清理,一天能有五百钱呢。活儿是陈廉介绍的,工头也不敢昧我的钱。”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赚大钱了,葛招娣喜滋滋地说,“以后茶坊休息的时候,我都去,比在码头搬货还清闲!”

孙三娘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不由奇道:“陈廉?你们和好了?你干嘛那么拼命啊?我们给你的工钱,可不少啊。”

葛招娣不假思索地说:“是不少,可钱怎么会嫌多啊。我这是在存嫁妆呢。”

孙三娘没想到葛招娣个头不大,已经想着嫁人了,她忍不住笑问:“嫁妆?你才多大点,就这么着急啦?”

葛招娣摆出了一副老成的样子:“当然得着急啦。咱们大宋女人想要过得好,嫁妆就得多。我娘——”话音未落,她赶紧改口道:“我梁州的朋友跟我说,当年她就是因为只有十贯钱的嫁妆,一直被婆家欺侮,还起了诨名,叫十贯娘子!我算了算,在你们这干足五年,就能攒七十贯钱,我再挣点外快,怎么也能攒上一百贯,这样就能在夫家挺得起腰了!”

孙三娘惊笑道:“你想得还挺远。”

“那当然,盼儿姐不是说了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事还是早做打算好!我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嫁谁,但先靠自己的手脚攒足嫁妆总是没错的!”葛招娣觉得这是一个挺显而易见的道理。

孙三娘欣赏地摸了摸葛招娣头:“嘿,你这小脑袋比引章灵光。她呀,就是总想着嫁个好郎君脱籍,这才闹了那么大一档子事出来。女人要过得好,就得靠自己,哪能把希望都放到男人身上呢。”

葛招娣听了,嘿嘿一乐。

孙三娘扬了扬眉毛:“你笑什么?”

葛招娣赶紧收了笑脸,正色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在想,你也老说以前逼着子方读书,就是想让他也当进士好做官,这样你就能当上凤冠霞帔的太夫人。可是,靠儿子,不一样也是靠男人吗?”

孙三娘顿时一愣,陷入了沉思之中。铮铮的琵琶声不断传来,一声声,全部打在了孙三娘的心上。

东京城在宋引章的琵琶声中迎来了夜晚。一处地形复杂的街道中,顾千帆正带着手下借着夜色的掩盖追捕一位黑衣人。纵使黑衣人身形矫捷,但皇城司人多势众,眼看他就要被人捉住,就在这危急关头,黑衣人突然掷出一物,很快街道中就有一阵呛人的迷雾弥散开来。

众皇城司被迫停下,几名来不及掩住口鼻的手下被呛得连连咳嗽,待大雾散开,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

顾千帆怒喝道:“分开追!”

皇城司众人各自散开,朝各个方向的小路上追去,顾千帆也独自向前追去。不久,顾千帆突然眼尖地看到了黑衣人的踪迹,他一剑击落了黑衣人的“帽妖”道具,与对方缠斗起来。

黑衣人走投无路下拿出了搏命的架势,却被顾千帆利落地击落了手中之刀。

顾千帆横剑于黑衣人脖颈之上,黑衣人正要服毒,顾千帆抢先一步,卡住了他的喉咙。

南衙正堂内,地牢中的审讯声隐约可闻。

这时,陈廉匆匆而入,对顾千帆耳语几句,说是殿前司的崔指挥要来提取犯人。顾千帆眉头瞬间皱起,这犯人是帽妖案中他们抓到的第一个活口,对于案件的侦破极为重要,殿前司崔指挥显然是受不想让萧钦言拜相之人指使才会掺和进来阻碍办案,可对方既然来了,他也不能不见。

顾千帆面无表情地说:“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崔指挥已经拿着提取犯人的公文站到了顾千帆面前。

顾千帆接过公文大致看了一遍,便冷冷地对崔指挥说:“对不起,此犯事关重大,不能移交给你们殿前司。”

崔指挥面上明显不悦:“顾副使,您这就过了些吧。我们殿前司杨都虞候的亲笔信,都调不动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犯人?”

顾千帆意有所指地问:“顾某记得,殿前司狱,管的可是三司诸寺犯徒以上重罪者,如果只是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犯人,何劳崔指挥你的大驾?”

崔指挥脸色登时一变:“顾副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廉见状,立刻不干了:“我们劳累了小半个月,前脚刚逮人进门,后脚你就来调人,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顾千帆心里舒畅,嘴上却呵斥道:“闭嘴,你先下去。”

崔指挥自然知道陈廉的话就是顾千帆的意思,顾千帆所谓的训斥实则是演给自己看的,冷哼道:“顾副使,这个人犯,今晚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千帆站起身来,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顾某在皇城司待了十五年,还真不知道罚酒是什么滋味。”

两人正在对峙之时,雷敬匆匆赶到,一进正堂,便赶紧打起圆场:“好了好了,既然都是同朝为官,大家都客气些。”

顾千帆和崔指挥同时向雷敬行礼道:“雷司公。”

“免礼”雷敬摆摆手,轻咳一声,“小顾啊,殿前司那边也跟我打过招呼了,人犯你就让他们带走吧。出了事,自有他们担待。”

顾千帆克制住冷笑的冲动,平静地说:“居然劳动到了您的大驾?那这人更不能让他带走了。”

崔指挥本已放下心来,此时终于大怒:“雷司公,这就是贵司的行事?”

雷敬都快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他面色一沉:“顾千帆,你跟我出来!”

顾千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冷冷地看了崔指挥一眼,便转头跟着雷敬走出正堂。

一至院中,大失面子的雷敬便脸色阴沉地说:“你不要太狂妄!我放任你执掌南衙,倒把你……”

顾千帆打断雷敬道:“司公,派人来跟您打招呼的,是殿前司的什么人?”

雷敬一怔,虽不解其意,但仍然答道:“郭都指挥使。”

顾千帆略一躬身,循循善诱道:“下官已经查到,帽妖案的背后主使多半便是构陷萧相公之人有所牵连。殿前司又是天子亲兵,郭都指挥使官居二品,此时本应安枕高卧,为何却要夤夜向您讨人情,调走一名小小的犯人?”

雷敬心下一惊,却见顾千帆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无比恭敬地说:“下官不知道郭指挥为了这事送了您多少好处,但下官只是不想让您平白涉入无端是非而已。”

雷敬明显踌躇起来,他以内官之身,做到如此高位,显然是人精中的人精,顾千帆说到这一步,他已经足以知晓其中利害。

独自留在正堂内的崔指挥并不知道形势已经发生突转,因此,当他看到顾千帆独自一人返回正堂时,几乎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

顾千帆将崔指挥的惊讶看在眼里,冷冷地说:“不必等了,雷司公已经走了。请回吧。”

崔指挥不知道顾千帆用了何种手段劝走了雷司公,但他知道,顾千帆是个极难对付的人,因此,他最终只是拱手一拜:“顾使尊,刚才多有得罪。下官身受严令,务必要将此犯带走,还请行个方便。”

顾千帆却浑若未闻地坐下看起了公文。

崔指挥一咬牙,上前低声道:“顾使尊,咱们都是暗中奉齐牧齐中丞命行事的人,何必那么见外?”

顾千帆眼中精光暴涨,他是齐牧最隐秘的棋子,为何崔指挥会知道他的身份。尽管如此,顾千帆依旧低着头,故作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崔指挥以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花押:“这是齐中丞的秘事花押,你肯定见过。”

顾千帆闻言心中一惊,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却依然平静地答:“我知道了,你走吧。”

崔指挥大急:“顾副使,此事涉及重大——”

顾千帆直接打断崔指挥的话,冷冷地问:“齐中丞如果想要这个人犯,自然会直接交代于我,为什么要通过你?”

崔指挥见他不信,忙欲言。

顾千帆再一次打断道:“好了,你上禀齐中丞,就说人犯我会亲自看管,不会让他多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也不会让他掉一根毫毛。其他的,等我见到他再说吧。送客!”

说完,他已经做出了起身送客的姿势,在站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声已如雷动。

崔指挥虽然无奈,但也只能拂袖而去。

崔指挥走后,顾千帆面无表情地呆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起来,皇城司的拷打声,犯人的哭闹声,还有雷敬那阴侧侧的笑声都不停地回绕在他。世界仿佛在旋转,原本他挚信如石的一切,突然那么的陌生,那么的迷幻,一时间他有如身处重重迷雾,竟不知自己在何处。

良久,等到他清醒过来之时,顾千帆已然孤立于汹涌的东京人潮之中,一个小贩打扮的男子和他擦身而过,将一张纸条交给顾千帆。

顾千帆展开字条,只见上面上写:明日萧府寿宴,择机而见。字条的末尾赫然绘有崔指挥刚才画的花押。

顾千帆的心跳声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他身后是东京的万家灯火,身前是汴河的燕舞笙歌,可在这繁华极胜处,他分明感到了一丝被利用的凄凉。次日,萧府内外已是张灯结彩,前来祝寿的宾客往来如织。萧府后院的屏风后,一众精心打扮的歌伎舞伎们正在整理妆容。宋引章紧张地独自坐在角落,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来,身体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能紧紧抱住“孤月”,试图从中汲取几分勇气。

这时,萧府管家的念贺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安定郡王,以白玉弥勒一具,贺萧相公眉寿!”

教坊众女纷纷惊呼艳羡,探出头向外望去。

张好好一派大姐风范,不满地训斥道:“都庄重些!万万不可惊扰贵客!”

众女吐吐舌头,纷纷走开,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张好好走到宋引章身边:“紧张了?”

宋引章忙摇头,可她额前的汗珠早已出卖了她。

张好好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待会儿我会提点你的。”

宋引章抱紧琵琶连连点头:“多谢好好姐。”

这时,屋外传来管家激动的声音:“宫中圣旨到!请诸位接旨!”

宋引章和教坊众女听了,一起涌到门边探头,她们和面过圣的张好好不一样,能见到官家派来的天使就已经激动万分了。

可饶是见过世面的张好好也不由小声惊叹:“圣上亲派天使贺寿,萧相公好大的面子!”她指着弯腰接旨的那帮官员,一一低声介绍着:“瞧,那就是萧相公,那个是齐中丞,右边那位是老柯相公,萧相公的死对头,这回罢了相,要出京当地方官啦。唉,这帮做官儿的人啊,私底下都斗得快你死我活了,明面上儿却还得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也不知道那些寿礼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啊?”

宋引章被满目金紫冠袍炫花了眼,只能机械地点头。她紧张地咽着唾液,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清张好好在说什么。

突然,张好好用力推了推她,张好好的声音刺破了她的眩晕:“走,该咱们啦!”

宋引章慌乱地跟在张好好身后,随引导的婢女走过正堂外的走廊。走廊上,侍女突然停住,宋引章险些撞在她身上。张好好一拉宋引章,两人随着婢女一起侧身回避。

不远处,萧钦言正引着一众接完旨的官员走回正堂。雷敬、齐牧、高鹄皆在宾客队列中,萧钦言左首是着服色华贵的安国公,右首则是白发清瘦的前同平章事柯政,而萧谓则在侧陪侍。

萧谓手中原本捧着圣旨,此时见管家儿子在旁,便单手交给了他。

萧钦言见此,眉头微微一皱。此时柯政正颇为费力地登上台阶,萧钦言伸手欲扶,柯政却淡漠的以袖隔开拒绝,当场给了萧钦言一个没脸。

见柯政如此,众人都大为尴尬,萧谓更是脸现不忿,冷哼了一声。萧钦言却神色分毫未变,笑吟吟改为延请左侧的安国公上阶。

步入正堂后,萧钦言请众人入座,柯政又是居于上座。

萧钦言一拍手,舞乐声立时响起。他环顾堂上的宾客,却不见顾千帆的身影,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向众人拱手道:“容老夫先去更衣。”

一进厢房,萧钦言便立刻换下了那副程式化的笑容,问管家忠叔道:“圣旨收藏好了?”

忠叔忙一躬身:“相公放心。”

萧钦言目光望向窗外,有些担忧地问:“千帆是不是还没有到?”

忠叔观察着萧钦言的脸色,谨慎地应道:“是,老奴已经吩咐过门房,一见到顾副使来府,就立刻——”

萧钦言不耐烦地打断忠叔:“行了,他倒是爱惜羽毛得很,为了跟我这奸相不扯上关系,居然连份寿礼都不送来?”

忠叔垂首,不敢多言。

萧钦言叹了口气,终道:“不管他来不来,柱子旁边的那个清净的位置还是要给他留好,垫子多放几个,他爱吃的南果,先准备好。”

厢房外,正在窗下偷听的萧谓脸上闪过一丝妒意,弄出了点响动。

萧钦言脸色一沉,眸光警觉地扫向窗外:“谁在那里?”

萧谓忙现身步入屋内:“爹,是我,我也想来更个衣。”

萧钦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我不在,你也放着一屋子宾客不管,你是成心想让百官笑话我萧家的待客之道吗?”

萧谓心中大震,低眉顺目地答道:“儿子不敢!”

萧钦言忍耐萧谓多时,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敢得很!官家的圣旨,我前头刚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交给你保管,你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下单手交给管家,还敢对着柯相甩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过寿的是你呢!”

萧谓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慌忙跪下,面现惶恐:“儿子有错,儿子再不敢了!可儿子只是替父亲您不值,您刚刚拜相,可那柯老儿不过是只失了圣宠的败军之犬,都被发落去当知州了,居然还敢当众对您无礼……”在萧钦言阴冷的目光的瞪视下,萧谓吓得不敢说下去。萧钦言慢慢靠近萧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算他这一回败在我手上,可他还是柯政!知道我为什么能斗倒他当上宰相吗?因为我能忍。那帮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为什么还得过来贺我这个政敌的寿?因为他们也要脸!他们越是风严霜重,我就得越春风化雨,这样,才能让他们如鲠在喉。”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睛中淡淡的浮起了一阵杀气。:“只有让他们生气、愤怒,失去方寸,我才会有机会斩草除根,懂吗?”

萧谓被吓住了,半晌才道:“懂、懂了。”

萧钦言缓了颜色,若无其事地说:“赶紧去厨房看看驼峰好了没有,要是再出岔子……我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萧谓不寒而栗,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萧钦言看着萧谓的背影,怅然道:“若他能及千帆十一,我又何苦……”他最终没有说下去。

尚未走远的萧谓却听见了他的话,不禁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加快了脚步,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此时,宋引章仍抱着琵琶和张好好等在正堂外的空地上。张好好回身告诉宋引章:“里头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了,还得等一回才能轮到咱们。”

琵琶沉重,宋引章的手渐渐力有不支:“可都小半个时辰了,我快抱不动了。”

张好好见周围没有客人,便小声道:“放地上吧。”

宋引章刚将琵琶放在自己脚尖上,一旁的萧府婢女便颐指气使地训斥道:“拿起来,不得失仪!”

宋引章只得尴尬地重新抱起琵琶。婢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后,又远远地看见隔壁院落中萧谓的身影,便堆笑小步跑开。

宋引章早已无力,她咬牙抱着琵琶,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好好姐,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张好好平日的嚣张此时也黯淡了:“忍忍吧,宰相门房七品官,小鬼最难缠。贵人们平日里对咱们再客气,可说到底咱们还是贱籍,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引章一震,似是受了严重打击,喃喃地重复着那句“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瞬间,许多面孔在她面前闪现,周舍、华亭县的官员、池衙内,都或嘲笑或鄙视地重复“贱籍”二字,他们的面孔在宋引章眼前飞速地旋转,宋引章摇摇欲坠。就在她站立不稳的一瞬间,忽然有人扶住了她——顾千帆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宋引章惊喜不已:“顾副使!”

顾千帆松了手,低声道:“站稳了。这会儿就顶不住,待会儿还怎么在诸公面前献艺?不想忍下这口气,就用你的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宋引章闻言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忠叔这时匆匆迎出:“顾副使——”

顾千帆指了指宋引章额间的汗,声音虽不带太多情绪,眼神却足以让忠叔感到威压:“你打算就这么让她们给萧相公献艺?”

“小的疏忽!”忠叔忙招呼身后的婢女,“还不快引两位娘子去整理妆容?下去领十鞭子!”

婢女们忙接过宋引章手中的琵琶,扶走了宋引章和张好好,直走到转角处,宋引章仍在频频回望顾千帆的身影。

忠叔满脸堆笑地引着顾千帆进了正堂:“您可算来了,相公一直在等您呢。”

顾千帆并未答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了柱边留给他的位置上。

萧钦言见顾千帆来了,眼中顿时一亮,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微笑。

顾千帆端起酒杯,遥敬萧钦言了一杯,萧钦言心情大好地举杯喝干。顾千帆又举杯遥敬自己的上司雷敬,却不动声色地冲着柯相身边的齐牧一礼,他今日赴宴,既是因为之前答应了萧钦言,也是因为齐牧的那张字条,然而他的内心却仍在激烈地交战着。

萧谓在一旁嫉恨交加地看着这一幕,却也只能在桌子底下握紧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