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若是被护养的好, 一年四季都可常开不败。

显然连慎微这一株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入了秋,但房间里暖和, 便一直开着,连慎微有时候会觉得惊奇,他自己的身体病恹恹的, 养的一花一鸟倒是极好。

他手里没多少权力了,除了天南和明烛组建的消息网依旧灵敏之外,玄甲卫被收走,外头的折子很长时间都没有送进来过了。

真真切切的被架空。

连慎微乐得清闲自在。

如果他是现在的小皇帝, 他一定会在近期选择对自己出手, 永久根除后患。

“墨中加点水。”

天南:“是。”

他没忍住,凑近看了看。

这幅画主子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

他是个粗人, 一开始看不出形状的, 只有零星的几笔线条, 如今倒是可以窥见全貌了。

是一副长卷。

整体是缥缈而悠远的。

青烟点墨,寺庙酒楼,侠客负剑而行,稚童穿过街巷, 形神兼备, 这不是京城之景。

天南脸上疑惑的神色太明显,连慎微笑道:“这是金陵的春,还没有画太多的春色, 所以可能看不出来。”

天南赞叹:“好美, 主子生在这样的地方吗?”

连慎微:“嗯。”

阿姐喜欢雪和梅花, 连带着才喜欢了冬天, 他喜爱的却是春日带给他的感觉。

上次去金陵也是夏日, 总不如春日惹他欢喜。

他心情好,唤了明烛一道过来,叫他们两个一起看看。

“这幅画整体调性定了,颜色不可太艳,只能用淡色,就是不知道是画春和景明,还是春雨返潮,似乎都很不错。”

一个明朗些,一个就有些怅然,都对得起意趣。

明烛不善言辞,只道:“主子画的都好。”

天南赶紧戳了她一下,“您这次画这一种,下次画另一种不就好了吗?日子还长着,总有时间。”

“也对。”

连慎微眼睛弯了弯,应了一声。

挡着袖子正待落笔之际,他忽的蹙了下眉,压不住的闷咳几声,连慎微搁了笔,快速拿出帕子捂住唇。

可惜晚了点。

长卷上已经沾了两滴极艳的红。

天南和明烛已经可以熟练的处理这种情况。

明烛很快端了盆水进来。

这一咳气力失了大半,连慎微脸色苍白下来,他被扶着坐下缓了片刻,才微微松开手里的帕子看了一眼。

手帕的颜色被换成了浅色。

上面的血色非常显眼,还有几不可查的细小凝块。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手帕丢进了水盆里,然后目光落在了被血染脏了的长卷上。

之前每次咳嗽前,他可以提前察觉到,因为喉管处会泛上来血腥气,现在味觉好像全部消失,他提前感受不到了。

天南呐呐道:“没事的主子,以后可以再画。”

连慎微漱了口,眉心微微拧起,许久,再次提笔。

他把血迹晕开,掺了点花的汁液进去。

颜色还是太艳,若是把这血绘成花,还要画春,那此刻整幅淡调的春色已经被破坏掉了。

稍作思量,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连慎微换了笔,花了两个时辰,整幅画就骤然变了一个感觉。

血滴变雪色倾覆的墙角梅,侠客发尾凝结霜白,小孩身上加了衣,手里拿了伞,伞面也有残雪,在上方加了远山雪景,薄粉晕开,恰似满山红梅雪景。

鬼斧神工。

天南早就已经看呆。

连慎微画完,添上印章和落款,就收了笔,眼中有可惜之色。

“一笔错,便从暖春变成了凛冬。”

天南:“主子还题词吗?”

“准备了两句春词,用不上了,”连慎微摇头,“日后叫仇澈他们去想吧,等干了,就把它收起来。”

他捏了捏眉心,“宁封班师回朝,没有接风宴?”

天南:“您忘了?快到先帝入陵的日子了,宫里禁宴会的。”

连慎微恍然片刻。

都这么久了。

这年时光倒是过的快。

他偏过头,隔着窗户,望了一眼庭中落叶秋色。

-

识海内。

小光团报告道:“佛泉寺那边差不多好了,透露的信息足够他们猜到你的一些身份。好戏开场了?”

“快了。”

宫渡弯了弯眼睛,然后美滋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

皇宫。

紫宸殿。

“过了这段时间,庆功宴就给你补上。”

应璟决对厉宁封的态度还如从前那样,宁封从边疆回来之后,能帮他分担不少事情。

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姿态随意,应璟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马奶酒:“这你应该喝习惯了,朕倒是第一次喝,你得陪朕。”

厉宁封笑道:“多谢陛下,我们之间,不用拘于这些小事。”

应璟决:“你腿如何了?”

“好得不能再好,”厉宁封感叹,“多亏了师父请来浮猋先生替我医治。对了,陛下,臣还要和您说一件事。”

应璟决被他神秘兮兮的表情勾起了好奇心:“何事?”

厉宁封:“我师父是息眠。”

“嗯……”应璟决下意识点头,随即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诧异道:“什么?!”

时隔许久,他还记得在南巡遇到袭击的那天夜里,救他与危难之中的白衣青年。

竟是宁封那位神秘的师父?!

难道当初在南巡救下他,是看在了宁封与他交好的面子上吗?

这些东西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还和应璟决有些关系。

厉宁封慢慢把他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息眠手伤的时候,他还是很难受。仇澈与他说了不少和师父有关的事。

师父和他想的一样,是个有情有义的江湖侠士。

不过听仇叔的描述,师父有时候很不听话,生病不吃药,怕针,爱逗弄人,少年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恩怨分明,鲜活得很。

不管是他的腿,还是边疆仇澈赶去帮忙,息眠都是有功与社稷之人。偏偏他都没有露过面,连仇澈都在离开边疆之后不知所踪。

厉宁封说完,有点酸:“我都没有见过师父。”

应璟决白他一眼:“小气。”

他心中感叹着江湖情谊,一边回忆片刻:“息眠先生救朕的时候戴着羃篱,身形被遮挡住,雨夜天黑,也瞧不太清。只记得很清瘦。”

厉宁封抿了下唇:“师父恩重如山,等这边忙完了,我定要缠着师父问他住处,好好侍奉。”

“应该的。”

“陛下的气色不太好。”

“还是多梦,”应璟决说道,“很长时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总是梦见之前,似乎是朕六岁生病前的记忆。”

“陛下六岁……好像和我刚认识吧?臣只记得陛下那时候刚从外面被接回来。”

“所以你也不清楚朕的母亲家乡在何处。”应璟决叹了口气。

“陛下要是睡不好觉,臣那里有样东西,叫孟婆粉,混在香料中,比安神香的效果还好。臣治腿的时候,每晚疼的睡不着,浮猋先生点上此香,臣就可以睡到天亮。”

“行,你回头送来些。”

两人聊东聊西,回到了正事上。

厉宁封此次归京主要也是为了这件事。

“陛下想好何时行动了吗?不要打草惊蛇才好。”

应璟决:“朕入佛泉寺的当天。权当给父皇一个交代。”

-

叶府。

书房的窗户大开,外头的月色轻易就沁了进来。

叶明沁坐在桌前看着公文出神。

朝中风风雨雨她看的很清楚,这一年里,摄政王和陛下的种种交锋……如今义兄倒台已是必然。

她屡次去摄政王府,可惜都是大门紧闭。

义兄不见她。

但凡和义兄有牵扯的事情,查到最后,必定错综复杂,而且她总觉得,义兄倒台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根本不像是他全力以赴的手段。

这一年,陛下夺权是很辛苦,但是义兄给她的感觉,不是奋力反击,更像是游刃有余。

可陆续下马的蛀虫们,确实也和义兄有脱不开的关系,甚至她就查到好几条,义兄曾经收受那些官员的贿赂,数额巨大。

门外有人扣门。

叶明沁回神:“烟娘吗?进。”

一个穿着湘妃色裙装的女子进来,放下一盅汤,神色柔和的给叶明沁添了盏灯,“叶大人,当心伤眼。”

烟娘是当时栾秦甘通敌一事的案子里,叶明沁从城郊的暗/娼巷旁边的房子里救下来的女子。

瞎子阿德与栾秦甘有些说不清的关系,而她是瞎子阿德的女人,和阿德生了一个北夷血统、浅色眼瞳孩子。

栾秦甘一案查到烟娘这里,就再无半点进展,叶明沁看她可怜,查净烟娘的底子后,就将她养在了府里当个侍女。

叶明沁:“朝廷事务忙,这些要在陛下去佛泉寺之前处理完,要忙到很晚,你不要陪着我了。”

烟娘柔柔说了声是,犹犹豫豫道:“叶大人是奴家见过最厉害的女子了,佛泉寺……大人过几日也会去吗?”

“这是自然,我还兼着礼部的职。”

叶明沁也想轻松些,不过这段时间关押了不少臣子,导致朝廷可用之人才短缺,还要等到下次科举考试或者从地方调过来的人到了,才能轻松些。

兼着两份职,领一份的俸禄,虽然国库确实没钱,但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骂朝廷抠门。

左丞和几个尚书,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眼见着嘴上的火泡就要起来了。

她看了眼烟娘,眼睛不着痕迹眯了眯,“怎么,烟娘有事?”

烟娘忙摇头,“没有。”

她咬了下唇,“奴家先下去了,大人好好休息。”

叶明沁盯着她的背影,等她走到门口时,关切的说了一句:“烟娘,你的孩子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如果放心,我可以教他。”

烟娘眼中纠结挣扎之色更浓,指甲都快掐进掌心里,“是,奴家谢大人恩典。”

她快速离开了。

叶明沁方才嘴上说着关切的话,眼底却是若有所思的考量。

烟娘,是个本性不坏的柔弱女子,虽然因为过往的经历,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其实单纯善良,这一年在府里照顾她无微不至,所以,她到底还瞒着她什么事呢。

-

厉宁封回到自己府里之后,就将剩下的孟婆粉送到了皇宫。

御用的东西都要经过太医院的检验,孟婆粉在确定安全、且有安神之效后,被太医院诸位太医偷摸留了一点想再研究研究配方比例,其余的全送到了紫宸殿。

小志子在香炉里撒了些,以为这次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半夜不用惊醒了,喜滋滋的熄了灯,自己守在外间。

应璟决也确实一夜未醒。

他睡得很沉,却陷入了更深、更清晰的梦境里。

[火。

到处都是火。

房屋、柱子、精巧的阁楼,全都被熊熊的烈火吞噬。

很多穿着夜行衣的人站在房顶上,他们黑布遮脸,腰侧配着统一的刀,冷漠的盯着下方的厮杀。

武器各异的杀手恶劣至极,猫捉老鼠一样戏谑的进行着这一场屠杀。

有人把割下来的头颅和躯干往院子里一扔,还有人拿着名册,一边数一边划。

尸体被烈火和热油灼烧着的焦臭味令人作呕,亭外小湖的倒影里,将画面扭曲成炼狱。

“呦,还不说呢,听说你就是那个少庄主?是个美人儿,别说宵王了,哥几个看了也心动。”

被挑起下巴的女子浑身染血,手里的琉璃长剑早就脏污浸染,看不出原本干净的模样了。

女子啐了一口血,眼中恨意彻骨:“皇室的……孬种!狗皇帝!”

“宵王在哪,叫他出来!”

“可别,兄弟都是拿钱办事,您担待,说罢,你弟弟在哪呢?两个老的已经死了,浮渡山庄的直系血脉,除了你还剩你弟弟,人呢?”

女子一口咬在那人手指头上,生生咬下来了一截!

那人哀嚎一声,一脚把女子踹出去,女子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狼狈摔在地上,却笑了,笑的有些癫狂,眼里依稀有泪。

她挣扎着趴在地上,望向一个地方。

那里有扇开了一条缝的门,她可以看见一个傻了般惊恐站住的小孩。

女子眼中的冷意融化了,眼底的光明明灭灭,琐碎温柔,嘴唇无声张合:“璟决,藏起来……”

“等你小舅舅回来。”

“报仇……”

一柄剑插在了她的后颈。

女子嘴里涌出鲜血,和地面的血汇在一起,似乎成了一条河。

小孩忘记了呼吸,眼里大滴大滴的涌出泪,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的家就变成了这样。

小孩张嘴想哭,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捂住。

“嘘。”

书生装扮的少年吓得哆嗦,慌里慌张的念了几句论语和‘圣人庇佑’,在小孩耳边说:“不要说话。”

小孩流着泪点头。

“阿澄哥哥……”

被叫做阿澄的少年疯狂摇头,“叫我小舅舅。”

他眼中的惊惧不必任何人少,却又强调了一遍,抖着声道:“从现在开始,不管任何人问你,我都是你小舅舅,知道吗?”

小孩乖乖点头:“小舅舅……”

“嗯嗯!”

书生少年快速把小孩塞进了床底,还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整个人的手脚都是软的,他根本没有握过剑,他拿的都是笔,连只鸡都没杀过。

他家祖上出过将军,大哥也是个很厉害的剑客,经常嫌弃他弱不禁风的,说他们仇家这么些年,就出了一个酸唧唧的笨蛋小秀才。

大哥嫌弃他,不过总是把他照顾的很好。

息眠,是大哥的挚友,他在浮渡山庄受了照顾,也应当报答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书生少年不住的抹眼泪,他钻不进去,就趴在地上给床底下的小孩讲话:“你一定要活下去啊,以后告诉我哥别怨息眠哥,逢年过节的给我多少点钱,我下去还得买书看,投胎路上多读点书,下辈子可能会聪明一点……”

他叫小孩不说话,自己小声说了好几句,才慌里慌张的往外逃。

走到门口,脚步顿住,迎面撞上一个提着刀的黑衣人。

书生少年当场吓懵,一步步往后退,退了几步他忽的想起什么,停住了,下意识看了眼床的方向。

床底的小孩听见噗通一声,害怕的露出一只眼,他看见了缓缓从颈侧流出的一滩血,和一截绣着金色暗纹的黑色衣摆。

有人提刀朝床这边走过来。

小孩被揪了出来,黑衣人没有杀他,只是指着地上的尸体问:“他是谁。”

小孩呆愣回答。

“……小舅舅。”

“他是…小舅舅……”]

意识再次归于一片黑暗,龙榻上睡得沉沉的少年天子,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

佛泉寺。

一年以来调查出来的东西,全都摆在案上。

莫达看了良久,心中震惊已极。

他是怀疑过连慎微曾经的身份,也很怀疑他做事情的动机,但是没想到,他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这位大盛朝的摄政王,竟然出自曾经的浮渡山庄。

“……皇室的暗卫早就换了一批,原先的无一活口,属下在金陵仔细调查了一整年,查出的信息不多,勉强可以推断出来,只是不准确。”

“大盛班师回朝,王庭又败,太师,您……”

莫达:“不用你说。”

“我只是没想到,大盛朝最要除去的,不是小皇帝和那些将才,而是一手把小皇帝培养成如今这样的摄政王,小皇帝稚嫩,连慎微活着,才是最大的变数。”

金陵调查了这么久,也才只有这一点点的信息,他整合推断许久,半蒙半猜,才猜到了一些。

“摄政王府最近有动静吗?”

“没有。”

“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连慎微那样的人,怎么会真的让小皇帝杀他。怕不是会逃走。”

莫达眯了眯眼,“之前的布置换一些,计划要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