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雅本来没想睡觉的,但一不小心还是睡着了。有魅魔在的时候她在睡眠方面一向注意,特别是这样的时候,潘蜜拉一定会入梦来哄她——不对,一定会入梦来搅乱她的心神。

但是、但是——可恶的魅魔一定是又把她催眠了!

她听见了一阵歌声,遥远而缥缈,内容却很真切,叫她心慌起来。谁能把心上人拒之门外呢?于是在梦里她打开了门,那门也不是马车门,是纯白色的,她的房间的门,打开之后入目是一片耀目的金色。

身上是轻便的软甲,没戴头盔,露出轻盈的金色短发,倚在她的门前弹着一把七弦琴,用一把太阳般的嗓音边唱边和,见她出门,便绽出一个笑来。

洛瑟安!

琴雅克制着自己想要扑过去的冲动——仅仅克制了一秒。哪管得了那么多呢?这个梦到底是魅魔造的,还是她自己梦的?说不定是她自己梦的呢,梦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看,还是洛瑟安,没有错,她怎么可能会爱上其他人?

在潘蜜拉出现之前,偶尔她也会梦见洛瑟安,但很少是这样真切的场景。或许是流逝的时光把那人的印记都磨损得模糊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随着她越来越忙碌,洛瑟安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琴雅把自己拥在洛瑟安的怀里——不是魅魔那侵略性浓重的魔域香料气味,而是久违的、清冽的小叶静草的味道,过去洛瑟安常常在一片长满小叶静草的草坪上做骑士训练,训练完身上就会沾上这种味道,要离得近才能闻见。

太真实了。什么样的梦才会连这样的细节都能模拟出来?

魔族调查过她,知道她与洛瑟安的关系,知道洛瑟安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都无可厚非。可是知道洛瑟安会边弹七弦琴边唱歌,知道洛瑟安身上会有小叶静草的味道,是不是就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想着,琴雅抬起头来,眼前便落下了一缕红,轻盈的金色短发变成了鲜红长发,眼前人的皮肤变成了经年不见天日的惨白颜色,鲜艳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来,还未说话,强势的香料气味就已冲进鼻端,霎时间整个梦境都变得诡谲而艳丽起来。

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要将她推开——

“真的吗,阿雅?推开你的爱人?”

“你才不是我的爱人!卑鄙的入梦者!”

“我亲爱的圣女殿下,您认为入梦是什么呢?是无所不能的吗?”

当然是了,琴雅想,她试图推开可恶的魔族,却不像在现实里那样容易,手一触碰到对方的皮肤就没了力气。

冰凉的,像某种深渊里的植物,守株待兔的捕食者。

面前的女人又说话了,面上是琴雅有点讨厌的那种胜券在握的微笑,好像笃定她必定会爱上她似的。

“殿下,对自己坦诚一些吧,若是您的心真的毫无缝隙,我又怎么会出现在您眼前呢?”

琴雅看着她,潘蜜拉,这个魅魔和她的洛瑟安一点也不一样。最开始她一定是着了魔了,才会觉得她们有点相像,鬼使神差地将她留了下来,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现在她也开始糊涂,眼前的魅魔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她露出的面目尖锐到有些刻薄,正是她平日里印象里魅魔的样子。还有洛瑟安,梦境里的洛瑟安是只有她知道的、独属于她的骑士——

“承认吧,殿下,您已经爱上我了。”

琴雅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来,面对潘蜜拉时她总是如此。

提及爱,便联想到白天发生的吻。由于是梦境,所以一切动作发生得都十分迅捷,没有前奏,没有铺垫,前一秒还差得远,下一个瞬间就碰到了一起,延续了白天时所有的感觉,甚至放大,更深、更沉,柔软的触感与馥郁的香气,如同陷落一张香料织就的网。

她闭着眼睛,却因为是梦境,所以明明白白地知晓自己在吻谁。

潘蜜拉。

“您哭什么呢,我尝到您的泪水不是因为喜悦。”

“哭我逝去的爱人。”

一开始是顺着眼角流下的无声的泪,被人轻柔地啄吻拭去,后来是不受控制的放声大哭。

琴雅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有失仪范,除了落人话柄和证实自己的软弱以外也毫无意义,圣女是不应该哭的,更不应该放声大哭,她应该永远强大、坚定、圣洁、充满希望……

但是管他呢,反正是梦,在自己的梦里想做什么都可以,在爱人的面前……

“洛瑟安,”好像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琴雅抽噎着,紧紧抓住面前潘蜜拉的胳臂,透过她对另一个人说话。真奇怪,明明是完全不同的脸,她却能在潘蜜拉身上看到洛瑟安的影子,“你甚至都还不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殿下。”就连声音都是重叠的了,潘蜜拉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抚摸她的长发,或许是她自己听不清楚,才觉得魅魔的声线都罕见地颤抖起来。

“我一直在。”

*

“所以像你这样的魅魔是可以读取人的记忆的吗?”

潘蜜拉愣了一愣,继而轻轻地微笑起来,像一个回答天真妹妹提问的大姐姐一般,饱含着逗弄意味,眼眸却是深深:“啊,是的,殿下,魔族可是很可怕的哦。”

琴雅便怎么也不理她了。

虽然很离谱,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潘蜜拉窃取了她记忆里那些关于洛瑟安的细节,不然——

洛瑟安怎么可能会是潘蜜拉那个样子?

潘蜜拉也难得沉默了下来,她本来说是有话要与琴雅说,突然好像也不着急了,甚至还远离了琴雅的马车,纵马领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固然有队伍需要一个熟门熟路的领路人带队的缘故——琴雅本人已经百年不曾踏足深渊,其他的随队骑士也好不到哪儿去,而边境变化复杂,许多地形与建筑都在无数破坏力巨大的战斗中损毁、挪移,一些高级魔法的残余影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些大魔法师都不敢一探究竟的领域,只有深渊本地人才能熟练地绕开它们。

但一直自诩为琴雅的保护者,圣女殿下的秘密武器,死皮赖脸也要留在马车旁边的魅魔突然转了性子,面色也时时沉着,时日久了让骑士们也不禁担忧起来,一名自认为平时与潘蜜拉关系还算不错的骑士便过来攀谈。

潘蜜拉扫了眼靠过来名为“开导”,实为八卦的圣骑士,想了想,问道:“尤利,你认为魔族可怕吗?”

尤利坐在马上,摇摇头:“比起可怕,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可恨吧。啊,不过,你除外,你是魔族中的例外。”

“你觉得我可怕吗?”

尤利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怎么会呢!不管怎么说,你可是个魅魔,一名正直的骑士从不害怕魅魔。”

然后他眼睛一亮,脸上就差把那两个字直接写上去了:“怎么了,圣女殿下……她这么说你了?”

那可真是稀奇!圣女殿下连魔王都不可能害怕,怎么还会怕潘蜜拉呢?

“这倒没有。”潘蜜拉笑了笑,拍了拍身下独角兽的脖颈,小八便带着她一骑绝尘,甩开了必须留在队伍里的尤利。

“只是我自己这么说了。”

时光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更别说从前途无量的圣女候选变成一名低贱的半魅魔,从光明辉耀的圣城沦落到暗无天日的深渊,足足百年,早已足够一个人从身到心改头换面。

一个名字,若是不被使用,就会被人忘记,连带着对应的那张脸,那个性格,都会埋进时间的尘埃里去。

洛瑟安……

潘蜜拉知道琴雅怎么想。再简单不过了。

洛瑟安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早就不是琴雅爱上过的那个洛瑟安了。她会恶劣地逗她,会让她哭,会明明就在她的身前,却不表明身份,会看着她在那近似背叛的感情中挣扎、痛苦,会以此为乐。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来源于她的自私,自私地希望在洛瑟安之后,琴雅还能够为了她,不顾一切地再爱上那名为潘蜜拉的魔族一次。

她要她消受的是一份多么卑劣的爱意!

……

“潘蜜拉去哪了?”

琴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们已经靠近边境,黑暗元素在空气中十分密集,加上战事正酣,无数暴躁的元素驳杂,极大的影响了法师的实力与感知。

更何况,琴雅如今,已经不靠单纯的魔力吃饭了。

琴雅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潘蜜拉了,连队伍的领头都常常找不到她。虽然队伍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但不见了潘蜜拉,总让她心中惴惴。

“您找我?”

琴雅总觉得有人会马上撩开车帘,掐着声调,懒洋洋、笑盈盈地与她说话。

但是没有。

一进入边境,潘蜜拉便失踪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她是正儿八经的深渊魔族,身上还有着魔王的诅咒,还有着魔王的刺杀任务——

骑士们开始动摇起来,觉得说到底潘蜜拉是个魔族,还是最善于蛊惑人心的魅魔,他们之前都被她愚弄了。

而琴雅则是攥紧了手上刚刚送达的一封信,来自已许久不曾联系,却是教会在边境战场上最最核心的人物,远征军骑士长,雷克·让·哈丁。

信上写道,魔王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