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个好夜,天空通透,红月格外莹亮,仿佛要从高高的天上直接压下来一般,淡淡的腥气涌动,诱唤着人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燥热,想要嘶吼,想要战斗,想要……

见血。

然而茂密的森林万籁俱寂,没有兽吼,也没有虫鸣,百兽蛰伏,只有枯枝静默地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远处的悬崖边上,本该啸月的狼群匍匐在地,身躯在无风的夜晚颤抖。

营地内,以圣女的马车为中心,守夜的骑士们身上散发出莹莹的光辉,这些教会的精英很快发现了异常:

“请小心,琴雅大人,这片森林里有黑暗的气息。”

同样散发着“黑暗的气息”的潘蜜拉,处在保护圈的正中心,对着始终侧对着她、不敢向魔族暴露后背的骑士掀起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圣女端坐在车内,气息强大且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什么事能令她失色。

潘蜜拉像她最忠心耿耿的骑士一般,守候在距离圣女最近的地方。

她轻轻地磨了磨牙。

魔族的牙齿尖锐,轻易便能刺破人的皮肤,使人流血。

这副属于魔族的躯壳深处涌起的邪恶欲念,仿佛应和着黑暗中的召唤一般,升腾翻涌。

让她不禁也……

“您害怕吗?”潘蜜拉突然出声,问。

车内的圣女大人没有应答。

“是了,”魅魔自言自语,“对于您‘这个’级别的存在而言,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

空气中腥气袭来,带着甜腻的玫瑰香味。

圣骑士们的老朋友又出现了:

六级魔法,黑暗天幕,昭示着一场夜战的开端。

但这一次的随队骑士们各个都是精锐,不再像伯奇镇上时那样,五级的圣骑士们,面对七级的黑暗囚笼就失去了战斗能力。

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黑暗天幕的降临,只是一个信号。

一声尖锐而难听的嬉笑响起——属于女人的,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窸窣之声,由远而近,呈包围之势而来——

魔鼠,成千上万的巨大魔鼠。

没有智慧、只知撕咬,战场中用来冲锋陷阵、恶心敌人的生物,不管是什么等阶的骑士,只要是近战,就没有不头疼它们的。

挥舞着触手的血腥藤蔓从地上长出。

香气袭人、带有致幻效果的迷幻玫瑰,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花田。

但潘蜜拉还能饶有余兴地扬起眉毛,转头冲着车厢评价:“她笑得真是难听。殿下,我可不希望您认为,我们魔族的女性出场时都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声音很好听,对吧?我也不会放什么魔鼠出来,这种手段实在是太低级了……”

“……你不害怕吗?”

车厢内终于传来琴雅的声音,略微探究地,将问题抛回给她。

“只要在您身边,就没有害怕的时候了。”

魅魔的回答丝毫不令人意外,听着就不像什么老实话。

“我很想知道,像你这样的高级魅魔,对上那样的敌人,胜负几成。”

“像我这样的高级魅魔可不多,您大可放心,”潘蜜拉转头冲着黑暗中的某处笑道,“谁叫我答应过贝琳,要保护您,所以……”

“必须是十成。”

“——呵!”

难听的女声又出现了,气极反笑的声音,一朵尖利的玫瑰令牌自黑暗中破空斜刺而来,箭一般的根茎直指向魅魔毫无防备的脆弱咽喉。

随后被两根白玉一般的手指轻轻夹住。

“玛格丽特,”魅魔把玩着那支玫瑰,刻意压低了嗓子,让声音变得更加优雅醇厚,“我记得我很早就给过你建议的,声音不好听,就得少些说话;也不要随随便便就给不喜欢你的人送花。”

空气一阵扭曲,黑暗中浮现出水波纹一样的纹路,但来人仍旧没有现身。

“噢,我忘记了,”潘蜜拉歪了歪头,“我得对连身体都失去了的人宽容一些。”

“潘蜜拉,”噩梦女妖一般的声音响起,“你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不过,我今天的目标不是你——你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动手。现在,从马车前让开,我还能在魔王面前给你说些好话。”

旁边正在与魔鼠和藤蔓战斗的圣骑士惊恐地转过头,一副潘蜜拉只要让开,他就要以死搏命的模样。

潘蜜拉还能有空给他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堵在琴雅的车厢门口,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趁手的东西,便干脆反握着那支玫瑰,像骑士握剑一样,指向面前的空气。

“我以为你刚刚听得很清楚了——我答应过别人,要保护她。”

“满嘴谎话的魅魔也有承诺可言?”玛格丽特又尖声大笑起来,“潘蜜拉,别再演戏了,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了。”

“我可没有在演戏。”

“你难不成真的为了她,背叛了魔族?”

“有何不可呢?”

“多可笑!”空气中的水波纹剧烈抖动起来,终于凝聚出了一道黑烟一般的女人身形。

“潘蜜拉,魔族之间可不存在那么多耐心。若不是看在……的面子上,”她顿了顿,明明没有实体,却说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早就杀了你千百次。”

“唉,对于美丽的东西,你总是想要摧毁它,这就是你的面目如此丑陋的原因。”潘蜜拉幽幽地叹了口气,指尖一动,那特殊材质制作的坚硬的玫瑰令牌,便顷刻间化成了飞灰。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蒙兰·沙得什,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蒙兰?”黑烟晃动了一下,“不,明明半年前我还……”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想到了什么似的,“半年前?!半年前——那是你离开深渊的时候!”

张牙舞爪的藤蔓包围了马车,层层缠结,几乎遮蔽了天空,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半球形。

然而,这些以血液与生肉为食的藤蔓,在潘蜜拉面前却不得寸进,驯顺地垂下了生着可怖利齿的触手。

争夺这些召唤物的掌控权,两名黑暗法师的较量已经暗中开始。

而眼前的这名的魅魔,显然技高一筹。

洁白得刺眼,在黑暗中甚至仿佛散发着辉光的纤长手指,轻轻扶在那低头的触手之上,一声低笑,自她的唇畔漾开。

黑暗,是她的王座。

整片战场一片寂静,圣骑士们或伤痕累累、或筋疲力竭,马车内的圣女也没有丝毫动静,一时间只能听到两名魔族的对话。

蒙兰·沙得什?

黑暗之眼的头领,狡兔三窟的深渊之狐,各种残忍试验的主张者,除魔王外,教会猎杀名单排位第一的蒙兰·沙得什?

可是潘蜜拉……不是只是一名微不足道、小人得志的低级魅魔而已吗?

魅魔的声音比遍野的迷幻玫瑰更加惑人,她轻飘飘的话语之中,却透着谁也无法忽视的清晰杀意。

“席维娜·玛格丽特,”教会猎杀名单排行第三的黑暗法师,黑暗之眼的第二执行官——骑士们愤怒地想到,“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

“你精心挑选的这片埋骨之地,我也觉得不错,”没有理智的魔鼠也会本能地生出恐惧,它们发出和玛格丽特如出一辙的尖声惊叫,“那么……”

结在头顶的藤蔓移动开来,露出一轮盛放着的红月。黑暗天幕不知何时已被更为强大的魔力驱散,红色的月光落在那血一般的红发上,令玛格丽特不禁想起了魔王的眼睛。

这只该死的魅魔……

该死的,蒙兰领回来的……实验品……

什么时候,竟成长到了拥有了魔王一般的气势的地步?

“下去陪沙得什吧,”潘蜜拉说,“玛格丽特。”

高等级魔法师的战斗是不容外人插足的领域,当这两名法师都隶属于残忍的黑暗时,更是如此。

骑士们都自觉地退避三舍,那磅礴的黑暗元素令他们无比不适,同时也无比震惊——

如果说擅长召唤的玛格丽特身上携带的黑暗气息如同噬人巨口,但信仰坚定的骑士们仍能无所畏惧、以死相搏的话,那么,潘蜜拉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便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渊。

无论在哪个教派的典籍上,都书写着同样的话语:

西南深渊,那是世界的尽头,大地陷落的地方。

无数或大或小、或吟唱或瞬发的黑暗魔法自她们手上发出,魔法波纹的余威、魔力元素的碰撞与震**都足够这些最为憎恶黑暗的光明教徒喝上一壶。

只有圣女的马车,在潘蜜拉的身后,没有遭受一丝波及。

“呵呵……你确实很强,超出了我的意料。只不过,”玛格丽特的黑烟已经散了许多,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虚幻,但她的语气仍然十足高傲与得意,大有情况不对,就随时跑路,然后卷土重来之势,“同为黑暗法师,你应该清楚,你永不可能真正地杀死我。”

魔力同源——这在光明与黑暗两种属性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你的元素就是我的元素,你的魔力就是我的魔力。

旁观的骑士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最了解魔族的,当然是这些教廷的圣骑士了,是的,没有光明元素的参与,是无法完全消灭魔族的——

已经有骑士忍不住了,蠢蠢欲动,试图加入战局,贡献一臂之力。

潘蜜拉却又说话了。

和狼狈的玛格丽特比起来,她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明明输出了那么巨量的魔力,却不见一点枯竭,让人摸不透她的底牌。

她甚至还叹了口气,很为玛格丽特的头脑担忧的模样。

“想想吧,玛格丽特。若是仅仅如此,那么,蒙兰·沙得什,会是怎么死的呢?”

这一次和伯奇镇上时不一样,她想。所有骑士都醒着,琴雅也清醒地注视着自己。

当然,若是她愿意,自然可以叫他们全部昏迷过去——

可她不想。

是该让琴雅看看了,为什么不呢?

一点突兀的光明,自魅魔的指尖浮现。

微小的,不堪一击的,随后迅速增长,变得不容忽视,也不容抵抗。

“裁决。”

她说。

多么盛大的光柱,刺破浓重的黑暗、遮蔽月光的阴影与束缚,无可阻挡地降临世间,洗涤净所有的黑暗与邪恶。

这是她最最喜欢的光明魔法了。

骑士们瞪大眼睛,仿佛也被这圣光洗礼了一遍,身上黑暗魔力缠绕的伤口都在迅速愈合,而玛格丽特的黑烟更是顷刻间四散开来,向外奔逃。

只要有一缕魔力逃逸出去,她就能活——她就不会死——

该死,该死的蒙兰——

然而这由黑暗生物施展的光明魔法力量实在是太纯净、太庞大了,她逃无可逃。

席维娜·玛格丽特,这位臭名昭著的黑暗之眼执行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近乎无声的凄厉惨叫。

而施展了不可思议的魔法的魅魔,则是回转过身,绅士地打开圣女殿下的车门,对上那双难掩惊讶、而又若有所思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