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 电梯抵达了负一层。

不远处,一辆白色保时捷电车闪起了车灯,傅裴南走去拉开了副驾驶车门。

夜深了, 虽是夏天,地库内也颇有几分凉意。

唐珞肩上搭了一件宽大的白西装, 细高跟踏在地库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黑色抹胸长裙显得她身子修长, 裙长刚好到小腿处,露出了她一对苍白脆弱的脚踝,又穿了双细高跟, 走起路来如弱柳如风,摇摇欲坠。

她一边走来, 一边随意打量了眼车子——车尾和保时捷其它车型一样处理得不太好看。

记得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傅裴南吐槽过保时捷的车屁股。

她喝得微醺, 走路也有些闲庭信步, 走上前来说了句:“你换车了。”

傅裴南应了声:“嗯。”

“你不是嫌它车型不好看。”说着, 唐珞两手轻轻裹住了外套,微微欠身坐进了副驾。

“车只是个代步工具罢了。”说着, 待唐珞坐稳, 他不轻不重合上了车门。

随一阵强力却稳重的推背感,车子向上攀爬,迅速驶出了地库。

唐珞喝了酒,胃里不是太舒服, 傅裴南开车又一向随意,她感到有些反胃。

他对司机一向挑剔, 对自己车技倒是没什么讲究。毕竟坐在驾驶座上, 也感受不到其它座位上的晃动。

她按下车窗, 让晚风吹了进来。

他问了句:“不冷吗?当心感冒。”说着,他一个油门加速,赶上了前方正在倒计时的绿灯。

唐珞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怕我吐你车上。”

傅裴南没再应声,却不动声色降下了车速。

晚风微凉,吹得她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她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因为喝了点酒抵抗力下降,吹了点风便着凉了。总之,车子开了没一会儿,她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傅裴南看了一眼,替她升上了窗子。

*

再次醒来,唐珞只感到头昏脑涨。

她迅速晃了晃脑袋,透过微弱的月光打量着这房间,而后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的卧室……

她随手拍了一下床头柜上方的墙面,大灯瞬间亮了,开灯按钮的位置倒是和她家一样。她环视一周,发现这里不是她家,格局却与她们家很像。

直到看到墙上挂着她那幅“价值上百万”的作品,《一只缅因猫》,她才确认,这里是傅裴南在上海的住处。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客厅熟悉的男声。

他像是在通工作电话,寥寥几语,却可听出这几年他心思更重,做事也更稳了一些。

傅裴南是典型的夜猫子型人格,每天精神亢奋的时间是从下午到半夜两三点。

记得之前在北京,他也总是喜欢大半夜工作,总是一个人看着看着文件,觉得哪儿不对劲便一个电话打过去,连累他下面那几个总监也跟着精神衰弱,一到半夜便开始神经紧张,睡不着觉。

表面有礼有节,但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从小被捧惯了的天之骄子,习惯了周遭一切都围绕自己的意志而转移,霸道得浑然天成,而又无可救药。

她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此刻是凌晨一点。

清醒了会儿,她感到口干舌燥,见床头柜上摆了两瓶矿泉水便伸手去拿。只是被酒精麻痹的双手不太听使唤,拿到了一瓶,另一瓶却被她撞倒,滚了两圈掉落在了地毯上。

门外传来一声:“稍等,合同的事晚点再说。”

紧跟着,那人走了进来:“醒了吗?”

她上身仰在柔软的床头,用力想拧开瓶盖,只是怎么也使不上力,便直直递到了他面前:“帮我拧一下。”

傅裴南走上前来,拧开,又塞回她手上。

她回了句:“谢谢。”便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傅裴南两手抱臂,轻轻搭坐在床对面的桌子上,望着她。

三年时间,她还是变了些吧。

外形上更光彩照人,性格上,也不知是真变了还是装的,总之比之前乖顺了些许,和他在一起时方方面面的棱角,也都被磨钝了,眼里的光也更加柔和了下来,也不知是否是好事……

喝完水,她说了句:“今天谢谢你。”

傅裴南问了句:“今晚这个局是孟常叫你过来的?”顿了顿,“还是赵谦瑜让你去的。”

不过是一句过问,唐珞却不是很想回应。

她坐在**两手抱着膝盖,嘴角边还挂着一滴刚刚畅饮留下的水珠。

沉默片刻,她抬头望向他,刚睡醒的目光中透着小鹿一般的水光,竟没有一丝杂质:“是赵谦瑜告诉我孟常在臻园设宴,叫我过去。”

“你跟赵谦瑜是什么关系?”

“老板和演员?”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她语气略带一丝不悦道:“赵谦瑜是什么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不喜欢他,但成年人的世界里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傅裴南重复着她的话语:“喜不喜欢不重要……”顿了顿,“那你觉得什么重要?”

“利益,前途,金钱。”唐珞望着他,语气坚定,“这些才重要。”

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让唐珞感到微妙。

她以为这样的辩论起码要持续三十分钟。

傅裴南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竟没有再反驳她什么,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两人像是站在了同等的平台上对话。

她大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他并没有以自己阅历更深,圈子更广的姿态俯视她。

他只转而道:“你今天别回去了,在这儿休息。”说着,便走出卧室,关好了卧室门。

随“砰”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休息……

在这儿她怎么休息得下……

不过她的确不大舒服,即便只几层之隔,也还是不想再折腾了。

她躺下来,又转了个身侧卧,紧跟着,鼻尖便隐约嗅到他那套材质上好的深蓝色蚕丝枕巾上,留着他明显的古龙水的气味。

三年了,他的古龙水竟没有换,还是当年她在美国为他挑选的那一款……

淡淡的气味,却一下子把她拉回了几年前,两人在三里屯那套大平层同居的日子。

很多个夜里,他在一旁通着工作电话,而她则上了一天课躺在宽大的软**刷着手机等他。

她总是嘟囔着:“快一点,睡觉啦!”

而他总是一边看着电脑一边答:“等会儿,马上。”

却从不叫她先睡。

她舒展在柔软的蚕丝床单上,那上面满是她白桃味的沐浴露和他淡淡的古龙水味相混合的气味,而每每闻到那个气味,她都会想起一个诗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卧室外是一片寂静,他似乎没有再继续工作。

两人一墙之隔,说是互不打扰,只是一个小小的脚步声,甚至一个鼻息都在牵动着对方的心跳。

傅裴南从酒柜拿了一瓶酒,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走到了巨大落地窗边的茶桌前。

他兀自个自己倒了一杯,正对落地窗而立。

上海是一座金融与工业融合的城市。

楼下黄浦江滚滚向东流去,巨型货轮鸣着悠扬的汽笛缓缓行驶,典型的工业城市景观。

只是隔江对岸便又是陆家嘴CBD,各大银行、基金、保险、投行……这一片几乎囊括了上海一半以上的金融机构。

大江东去,不舍昼夜,资本更是永不停歇。

两者交相辉映,显出一番赛博朋克的城市景观。

而是在这时,“吧嗒—”一声卧室门把手向下压,傅裴南回过身,见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影从主卧走了出来。

他问了句:“还不睡?”

“你不也一样。”说着,唐珞走上前去,拿起简约现代风茶几上的酒瓶看了一眼,罗曼尼康帝,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但却也价值不菲,“一个人喝酒吗?要不我陪你。”

酒精让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而在涣散的目光背后,却又包含一丝温柔的深情。

他望了她数秒,而后反应过来道:“好。”

中岛台上方倒挂着数只干净的玻璃酒杯,唐珞拿下一只,给自己倒了一些,便走上前去隔了一定距离立在了他身旁。

唐珞轻抿一口酒,说了句:“你还没动手术吧?”

“没有时间。”

她说了句:“抽个空吧,我这一阵比较闲,我可以陪你去。”顿了顿,她看向他,“不是说肿瘤不小,有转恶的可能性,医生建议你尽快手术吗?”

傅裴南压下下巴,沉默良久,嘴角边总算浮出一抹笑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句:“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三年来,有一个念头总是能让他瞬间红了眼眶,那便是唐珞嫁人的模样。

唐珞第一次穿婚纱是在电影中,圣洁的模样让他感到刺痛。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模样,梦到唐珞要嫁人了。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淡蓝色绣球,问他:“我的婚礼,你会来参加吗?”

他笑中含泪,回了一句:“会。”

然后他便醒了过来,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第一次见到唐珞时,她才十二。

她是他从十七岁守护到二十四岁的女孩。

他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融入美国那片陌生的土地,看着她高中毕业,考入电影学院,却依旧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广州的海鲜酒楼,她在纨绔富二代的玩弄下,一刀砍下了剧毒金环蛇的头,而那朋友望着那在桌面跳动的蛇头吓得半晌也说不出话,再不敢出言轻薄。

而如今,她已经从当年那个空有一腔孤勇的女孩儿,挣扎着蜕变为了人情练达的影后。

他曾想象过许许多多唐珞嫁人的样子。如果哪一天她要结婚,他会为她准备全天下最丰厚的嫁妆,他要让她成为最富有的新娘。

他会给她全天下最真挚的祝福。

他们在一起八年,感情早已深入骨髓。

他很难去形容那种感觉,明明吵得天翻地覆,她依然是他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一个,无可撼动。时隔三年再次相遇,她处处躲让她三分,却依旧挂念着他的身体。

分手了,但这样的羁绊,这辈子都剪不断。

傅裴南仰头一口将酒喝下,苦涩的**划过他肿胀的喉咙,他转身看向她,看着她那毫无防备的模样,而后再也忍不住地吻了下来。

毫无征兆地,薄薄的玻璃杯在慌乱中从手中滑落,“砰—”的一声在地板上碎裂,流下一滩猩红的水迹。

他唇齿间带着淡淡的红酒的芬芳,令人迷醉。

她能感受到他心脏在不规律地剧烈跳动,牵动着她的。

三年了啊……

*

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

一道天光破晓,惊动了沉睡的云层。

两人在主卧大**迎来了黎明,唐珞背对他侧卧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望着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挥洒在江面的景色,静静地失了神。

他则从**走下来,踱步到窗边,从窗边圆桌上拿起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