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楚佑满心的不甘与愤愤说不出口,只能一拳重重地砸在茶几上,茶盅跳了一跳。

李云嫆见茶水溅上他的拳头,生怕他被烫到,赶紧用一方帕子为他擦拭着手上的茶水。

见他没有被烫伤,她这才宽心,又温柔地揉着他的大手,道:“王爷,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是一张药方。”

“青霉散。”

她徐徐地吐出这三个字。

楚佑知道万草堂是李云嫆开的药堂,也知道兵部曾向万草堂采购过一批青霉散,李云嫆开的药堂能有这般显赫的名声,楚佑也引以为荣。

李云嫆双手握住楚佑的一只手,接着道:“这是我的嫁妆。”

她改了姓,换了宗,也不能拿顾家的嫁妆,后来她的嫁妆都是康王为她准备的。

如今的她一无所有。

楚佑心疼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嫁妆……”

她能嫁给他,就是最好的嫁妆了。

“王爷,你听说我说,”李云嫆打断了楚佑的话,“不止是青霉散,我还有别的。”

楚佑一怔,李云嫆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递给他。

楚佑慢慢将之展开,绢纸上以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他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手死死地捏住了这张绢纸。

“这……”楚佑惊讶地看着李云嫆那熠熠生辉的眸子。

顾云嫆徐徐道:“这些虽比不上《太祖手札》,但是足以让别人以为,这是来自《太祖手札》。”

“王爷,世家‘现在’还很重要。”

她在“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在康王坐在那个至尊之位以前,世家很重要。

楚佑侧着脸,静静听着,灯光在他挺拔的鼻尖跳跃,暖色的灯光此时却令人只觉得冷意。

李云嫆语调平静地分析道:“世家可恨,但其实世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他们肯向皇上低头。他们肯吗?”

不一定。楚佑知道,那些世家若是没有指望,会蛰伏,等待时机,世家多的是饱学之才,他们会让族中三五名旁系的年轻子弟通过科举入朝,如此既不至于远离朝堂,又不会堕了世家的风骨。

世家曾经蛰伏了三十年,从太祖皇帝等到了先帝,等到了世家再次崛起的机会。

这些世家大多绵延数百年,他们看的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长远的以后,他们谨慎,不会轻易地孤注一掷。

所以,楚佑心里也知道,如果照此下去,世家是极有可能会放弃他,会静待下一个机会。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后悔过。

楚佑热切的目光落在了李云嫆给的那张纸上,瞳孔中燃起了两簇火焰,胸中热血沸腾。

他知道,若是让世家以为《太祖手札》在他的手里,那么,他们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世家靠不住,却是一柄可用的利器。

“嫆儿,幸亏有你。”楚佑的眼眸又变得明亮锐利起来,唇畔缓缓绽开意气风发的笑容,“你真是我的福星。”

九年前是,现在也是。

李云嫆微微一笑。

楚佑深深地凝视着李云嫆,垂首含住她的唇,辗转汲取,李云嫆的面颊在灯光中泛起胭脂般的红晕。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嫆儿,你真好!”

烛火在宫灯的灯罩中轻轻摇曳,烛油发出轻轻的噼叭之声。

两人缠绵交颈,那张绢纸自男人的指间飘落,飘飘****地打着转儿……

窗外遥遥地传来了更鼓之声,夜深了……

康王大婚的话题在京城中热闹了几天后,就渐渐地淡去了,被新的话题所取代。

在京城众人的眼里,康王在大婚后安分了很多,就像一个普通的宗室郡王担着差事,不急不躁。

皇帝与康王的成年兄弟们大都在成婚后就去了封地,可朝中却无人提让康王去封地的事,无论是世家、勋贵,还是宗室,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件事。

日子平静无波地又过了七八天,直到三月十五,康王楚佑在早朝上当众呈上了一张名为青霉散的方子。

“青霉散于外伤导致的高烧、肺痨、脓耳等病症有奇效,臣弟代王妃呈上此方,望此方可以用于军中,可大大减轻我大景将士伤亡,流芳百世。”

“此乃臣弟与王妃的一点心意,请皇兄笑纳,造福大景!”

楚佑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令得满堂哗然。

青霉散在年后早已风靡京城,人人皆知此乃救命神药,兵部曾采购一批青霉散在军中试验,确有奇效,兵部和太医院对其赞不绝口,一时风头无两,但极少有人知道万草堂的东家是谁。这段日子,关于万草堂的揣测与议论不少。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把青霉散与《太祖手札》联想在一起,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太祖手札》只是传说中的东西。

也有极少数人与皇帝、凤阳以及康王一样,对《太祖手札》知道一些皮毛,早就在暗地里怀疑万草堂的东家是不是得了《太祖手札》。

但他们都没想到万草堂的东家竟然是新晋的康王妃李云嫆。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惊愕不已。

群臣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青霉散”、“青霉素”、“太祖手札”、“康王妃”等等的词自沸腾的人群中飘出。

众人有震惊,有惊喜,有揣测,更有激动,唯有站于金銮殿中央的楚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宛如一杆挺拔的长枪。

楚佑的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浑身散发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英姿飒爽,高贵不凡。

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萧首辅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不动声色地对着队列中的某个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就有一个中年官员当朝提出疑问:“敢问王爷,康王妃是如何得来的?”

他问的似乎仅仅是青霉散,但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他朝臣又噤了声,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锁定在了楚佑的身上,眼神中难掩期待,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楚佑维持着抱拳的姿势,目光转向了那名提问的中年官员,淡淡地说道:“王妃运气好,无意间得到的方子。”

群臣都看着楚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但他抿紧了薄唇,不再说话。

他的这句话明显有所保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那些相熟的官员勋贵都在队列中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揣测纷纭。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语声淡淡地吩咐大太监赵让道:“呈上来,让朕瞧瞧。”

赵让躬身领命,朝下方的楚佑走去。

殿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动,众人的目光在皇帝与康王这对兄弟之间游移着。

今上登基才一年,恩科春闱在即,如今这朝堂上,有大半以上官员与勋贵是先帝时的老臣,现在的翰林院大学士还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

众臣几乎皆知先帝自太祖驾崩后的二十年都在寻找《太祖手札》,本朝的太祖皇帝乃惊才绝艳的奇人,常有种种奇思妙想,在世时不仅发明了水银镜、肥皂、玻璃、风车等等,还改进了火枪、织布机,说是功在千秋也不为过。

年老时,太祖将一些来不及实现的想法记录在了手札中,只是手札在太祖驾崩后,就不知所踪,有人传言太祖临终前亲手烧毁了手札,也有人传言手札在凤阳大长公主手里,众说纷纭。

如果说《太祖手札》真的在康王妃李云嫆的手中,那么除了青霉素外,上面记载的其它东西是不是也在康王妃,或者说康王的手里?

对于群臣而言,到底是康王妃真的有福运得了《太祖手札》,还是康王出于某种目的假借康王妃的名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祖手札》本身。

一些心思活络的朝臣皆是面露沉思之色。

《太祖手札》的价值不可估量,它可以令大景走上一个新的台阶,让大景蒸蒸日上,甚至于力压南越。

在一片灼灼的目光中,赵让从楚佑的手里接过那道方子,亲自将之呈给了金銮宝座上的皇帝。

皇帝看了看那张绢纸,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捏紧了这张绢纸,哪怕一言不发,也掩饰不住他的动容。

只是这一点点的失态就足以令下方那些察言观色的文武百官浮想联翩了。

皇帝力图平静地说道:“七皇弟与弟妹无私献方,心怀天下人,实乃大义,乃大景之福,朕亦感欣慰……”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又厚赏了楚佑与王妃李云嫆千两黄金作为赏赐,楚佑代王妃谢了恩,颇有几分君臣两相宜的感觉。

下方的众臣各怀心思,也都没心情议别的朝事,之后,皇帝早早地散了朝。

皇帝离开后,楚佑就成了众人包围的中心,连萧首辅等内阁阁老们也都上前与他客套寒暄了一番。

乍一望去,殿内其乐融融。

殿外的蓝天中,日头隐于厚厚的云层后,习习微风吹进殿内,空气中似隐约多了一丝淡淡的咸腥味。

天似要变了。

皇帝一下朝,就即刻派人宣凤阳进宫,并将楚佑呈上的这张方子亲手交给了凤阳。

“皇姑母,您看看吧。”

皇帝心事重重,神情复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似在追思着什么,又似在发泄着什么情绪。

少顷,他就听凤阳肯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真的。”

凤阳能断定这一点。

她对于青霉素的了解是她亲耳听太祖告诉她的,虽然记忆久远,但还是记得一些关键,比如她之前告诉顾燕飞的那些,青霉素是提取自青霉,要经过培养、过滤等步骤,方可提取出青霉素,以及青霉素不可口服等禁忌。

皇帝闻言转过了身,那双苍老的眼眸有些神摇意夺,难掩激动。

他少时为太祖侍疾,一次不慎打翻药碗,曾翻过几页《太祖手札》,那几页恰好就提及了青霉素,当时他忙着擦拭纸张上的汤药,只是草草看了两眼而已,记忆不深,也没法默写,只大致知道李云嫆献上的这张方子上很像手札上写的。

凤阳指着方子的末端道:“太祖曾说,青霉素并非十全十美,对有些人会致命,且无药可救。”

“这张方子上则提到了一种过敏反应,轻则皮炎皮疹,哮喘发作,重则心率快,抽搐,昏迷,甚至心跳停止。不过只有极少数人会产生过敏反应。”

两种说法也是大同小异。

皇帝走了过来,在凤阳的身旁坐下,姑侄之间只隔了一个四方小茶几。

皇帝浅浅地抿了口茶,才稍微平复些心情,又道:“姑母,您怎么看?《太祖手札》会在康王妃手中吗?”

凤阳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

“世人皆说太祖才华横溢,那本手札中所记的内容可以让大景更上一层楼,有朝一日,我大景必可挥兵南下,一统南北。”

凤阳口中说“世人”,心里想的却是先帝。

先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对《太祖手札》如此执着,甚至于在他来看,十五年前以及九年前越国两次北伐大景,也是因为太祖没有将《太祖手札》留给他,否则区区南越何足为惧。

先帝几次怒极或者酒醉后,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凤阳幽幽地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太祖在年老时曾问我,如果将一把菜刀与一把燧发枪分别交到两个五六岁的幼童手里,哪个更危险?”

答案显而易见。

五六岁的幼童凭借菜刀十有八九杀不了成人,但是燧发枪可以!

“太祖说,大景就若同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把手札留给先帝,就等于把燧发枪与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交到了一个幼童手里,怀璧其罪,必会引来豺狼的觊觎,一个不慎,不仅会伤人,而且还会自伤。”

“这是他老人家用了一生想明白的。”

其实,这些话太祖也曾告诉过先帝,只是先帝钻了牛角尖,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先帝就是认定了太祖把手札留给了她。

凤阳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体内浪潮迭起的情绪,又去看手里的那张方子,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似乎想把每个字都细细地咀嚼一遍。

皇帝愣愣地望着窗外云层连绵的碧空,也在想太祖皇帝,想他的丰功伟绩,想他的谆谆教导,想他对自己的一片慈爱之心……

凤阳的一只手突地一抖。

她感觉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胸口传来一阵仿佛被重物碾压的钝痛,脸色瞬间泛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左手戴的那个翡翠镯子微微发热,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一闪即逝。

“大皇子殿下。”外面传来了内侍尖细柔和的行礼声。

不一会儿,门帘被人从另一边打起,身着一袭杏黄色皇子蟒袍的楚翊从外面进来了,步履不疾不徐。

凤阳的手依然捏着那张绢纸,根本顾不上楚翊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外到里都剧痛不已,似乎被人抽筋挫骨一般,周身虚软乏力。

她眼前一黑,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