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

浓雾散去,一众高手在这小谷内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似乎并没有给这世外桃源留下太多的痕迹。当四位兄弟踏上归途,回头望去,只见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只是多了两座新坟。

也许,这一众绝顶人物多日来的斗智斗勇、拼死拼活,在经历过亿万年沧海桑田的青山眼中,是如此的卑微可笑吧?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活着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一场大战,依仗栾景天义气不落,一众兄弟在付出了两名伙伴性命的代价下,终于狙杀了白衣侯的第一心腹——一剑秋声振,活着离开了这让人黯然神伤的小谷。

在天语花这神佛的慈悲面前,燕衔草也显得微不足道。栾景天虽然兀自昏迷不醒,却是保住了性命。这对于伤心于两位兄弟惨死的众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都结束了……

可是不知为何,颜芷烟却始终轻松不起来。

此刻已是离开小谷的数日后,经历了太多的诸人在离小谷三十里外的第一个村镇驻足休整。

默默立在山巅,颜芷烟微闭着一双俏目。如今诸事已了,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若有如无的不安缠绕在她心间。

那不安来自何处?颜芷烟想不出来。

是因为秋声振死不见尸?因为大家重伤未愈?似乎都不是。正是因为这不安毫无来由,才让人无法放下。

夜深沉,乌云漫天,看不出月亮躲在哪里。

颜芷烟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窥视。

仿佛有一双恶修罗一般的眼睛就在她身后,满眼恨意地盯着她的后背,那**得无来由的杀意宛若实质,让她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只是一丝缥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女神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看身后。她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独自出来看这月色。

夜色浓重,却并不安静。前方一只猫头鹰飞掠而下,惊起一片野鸟,掠起一只仓皇的田鼠;左方一只蝙蝠扑扇着翅膀飞过,带起一片风声。只有身后,宛若一切声响都被那黑暗吞噬,竟然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感觉不到任何流动的生命迹象。

这不安的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颜芷烟只觉得勇气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溜走。

是谁?是谁!

是秋声振从九幽之渊回到了人间?还是那曾经让大哥惊疑的敌人真的存在?

颜芷烟骤然想起那夜大哥说的话:“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丝毫的痕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黑暗中,带着一丝邪异夹杂着嘲弄的微笑,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生命一个个倒下,直到现在,才拔剑出手,做那最后的黄雀?

颜芷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过一会儿她怕是再也不敢回头。

当即她猛然旋身,口中一声娇叱,也不看是否有敌人,满把的金针已然发出。

前方只是黑暗,漫天金针也发不出一丝光亮。风声骤起,颜芷烟只觉风声一响,就在金针飞去的方向,一道寒光闪起,迎着金针直刺向她。

颜芷烟的金针度魂确有独到之处,敌人甫一现身,那金针尽皆转向,宛若被磁石吸引一般,劲风破空朝那敌人飞去。

敌人毫不在意,手中那道寒光不变。却见寒光经过之处,金针尽皆粉碎,截截落下。

至强破巧,面对这酷烈的杀招,花巧简直毫无意义。

颜芷烟大骇,口中呼哨,同时飞身而起。

面对这等敌人,逃生才是最佳选择。

那敌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一见颜芷烟转身欲逃,当即单手一挥,一股巨力涌来:颜芷烟不敢硬接,一个倒翻躲开;却见寒光霎时已杀到了眼前。

寒光闪烁,生死一线,眼见敌人那不露一寸肌肤的身形,颜芷烟却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那人乃是自己最最熟悉的亲人。

劲风先至,颜芷烟只觉得眉间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但同时那熟悉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忽然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犹如咒语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寒光顿敛,来人不知为何,马上就要奏功的一击立时一顿。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寒光飞起,叮的一声,双方各自收剑后退。却是凌霄赶至,救了颜芷烟一命。

那人收招后退,颜芷烟却恍若未觉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圈。眼见那人后退,竟是恍恍惚惚地跟前两步。

那人武功高绝,不在任平生或秋声振之下,但此刻眼见颜芷烟上前,竟是宛若见到洪荒猛兽一般,踉跄间又后退了一步。

颜芷烟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此言一出,凌霄先是一惊,旋即又恍然笑道:“原来是大哥和六妹开玩笑。呵呵,我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颜芷烟却明白方才那一剑。那一剑绝对不是玩笑,那酷烈的剑势是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一时间她不知道心内是什么滋味:疑惑、恐惧、不解、愤怒,那都比不过最后的一点伤心,似乎有一把小刀正慢慢锉入心房,让她的心一滴一滴流出鲜血。

那人骤然开口“不是玩笑!你也不要走。”

凌霄一惊,停住了脚步。那是大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的大哥,那声音充满了苦涩。还有,杀气!

任平生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勒斯,面容苍白平板,看不出一丝表情。

乌云翻滚,露出了月亮的半面清颜,银光洒落,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压在这荒冈之上。

半晌,颜芷烟涩然开口:“大哥,你、你真的……”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任平生脸上依旧平板,看不出喜怒:“不错,我是要杀你。不光是你,老三和七弟也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直如石破天惊,二人一时反而答不出话来。

任平生面上肌肉拉动,竟似笑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二人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二弟,在你眼中,我任平生是什么样的人?”凌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自嘲般地笑笑:“仁义双全、义薄云天、行侠仗义、重然诺轻生死,天下男儿的典范,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吧?甚至在以前,我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但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们还记得咱们落人鹰愁涧的那一日么?兄弟们都在怒涛中苦苦求生的那一日?”

颜芷烟的神志稍稍回复了些,闻言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后又舍生相救,怕已经成了我们兄弟的覆灭之日了。”凌霄转头看了颜芷烟一眼,复又全神戒备。

颜芷烟的一番话却似给了任平生莫大的刺激,过了半晌才冷笑一声,续道:“舍身救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可惜我没有。最后。我放手了。”

颜芷烟一愣,方待开口,任平生已抢先道:“你们都以为我坚持到最后,快要到岸边时被洪水击昏,失去意识,方才无力拉住六妹,直到最后我俩都被洪水冲到岸上,捡了两条命,是不是?”

“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们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可能,对吧?但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放手了。不是昏迷后放的,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就放弃了。为了自己能逃生,我放手了。”

连续的惊愕让二人都尤力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任平生诉说。

任平生一开始说话时语声直似癫狂,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平静。想必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

“那日,我拉着六妹在水中挣扎,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力有穷。水越来越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咱们二人不沉下,却甚至无力前行一步,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内力快要尽了,可那波涛却犹自看不到尽头。我只觉得胳膊越来越重,你的身子也越来越沉。光只是拉你便要耗去我全身力气。”

那惊险的往事,一切杀戮的源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任平生诉说时的语气却无比平板,不见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无力保持漂浮。洪水正慢慢地侵蚀着我的生命。”

“如果没有拉着你,能有两只手与洪水搏斗,凭着我的武功,或许能有一点生路。可是眼下,我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我并不知道,但一旦它出现,就开始和求生的渴望一起,**我那逐渐被恐惧缠绕的心。”

“我倒希望,如果死亡最终不可避免,就来得快些,这样也许更好。可是它却偏偏一点点地折磨着我求生的心,让我对死亡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大。”

“不知道是九幽下的魔鬼占据了我的心灵,还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终于,我松开了握着你的那只有手。”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下一刻我便后悔了,那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后悔一我的脚居然踏上了实地!”

“你知道么?就在你的身躯离开我手指的同一刻,我的脚便踏上了实地!”

“什么叫命运的残忍,我在那时才知道。我只觉得想要笑,笑我自己的贪生怕死,还有命运的疯狂。”

“我想要跳下去,你应该还没被冲远,也许我还能找到你,但也许我会再次被洪水冲走。我知道,下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在那一刻,我犹在犹豫,你们却已被幸运地冲上了岸。”

颜芷烟愣愣听了半晌,此刻截口道:“是啊,我还活着不是吗?放手也不能怪你。如果没有你,我绝对没有可能支撑到那里。”

听到这些,任平生嘴角一抬,弯出一抹冷笑,旋即又续道:“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生还,即使你不知道,但依然改变不了我放手的事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日后回想,那日如果我再跳下去,或许会死,或许能再得救,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如现在一般的痛苦。”

“但就差了那么几瞬。如果你再晚一会儿被冲上米,又或者我早一步跳下去,那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一阵狂喜,但是当晚间独自静卧的时候,噩梦第一次缠绕上了我,而且之后时时刻刻纠结在我心头。”

“兄弟们重生的喜悦、秋声振的致命威胁都已不重要了,那无法言表的噩梦成为最大的危机,时时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带领众兄弟啸傲江湖、舍生取义的一蓑风雨任平生不是我。真正的我,是那个为求生不惜舍弃他人的卑劣小人。”

凌霄猝然接口道:“你是怕兄弟们看到了你的放手,这才灭口的?”

任平生抬头,目光一扫:“灭口?连六妹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何须灭口?”

“三弟武功、水性尚不及我,却始终照顾着不通水性的七弟,直至晕倒也仍然拉着七弟。每当想起他们,那噩梦的提醒便愈发强烈起来,让我每欲疯狂!”

“而那一夜,当我与七弟一同遇袭时,噩梦再次重演。”

“被压在巨石之下,谁都不知道,我的心再次颤抖起来。我知道要想活下去,就要牺牲七弟。而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一切!”

“就在我准备卑劣地牺牲七弟,独自逃生的一刻,七弟却做出了他的抉择,做出了让我疯狂的抉择。他牺牲了自己,把我踢出死地。”

“我无法回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或者那一刻我的心根本就是空的。”

“脱险后我掩饰得很好,好得让我自己都非常吃惊,但内心深处却再也无法抑制滴血一般的心痛。”

“七弟的舍生。简直是为了和我的卑劣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那我已失去的高贵情怀,给了我已然残破的内心最后、最强烈的一击!”

“我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你们,我发现,只要看到七弟那双满是情义的眸子,面对你们这群无条件信任我的兄弟,甚至只要想到三弟、七弟、六妹,我的心便开始滴血。”

“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便终生无法摆脱噩梦。”

“而这噩梦,终于让我做出了更加疯狂的事。”

“之后七弟独自离开,大家分头寻找,也许是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是我第一个找到了七弟的踪迹。”

“我悄悄跟着七弟,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相见,慢慢地,那噩梦占据了上风,我终于拔刀攻出!”

“七弟的武功在众兄弟中仅次于我,竟挡住了我的第一轮攻击,但他的心思终究过于单纯,竟然没能看出我不是如往常般和他喂招,而是要杀他。他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我的面前。”

“杀了他,杀了他。似乎那个人不再是我。蒙眬中,我远远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拔刀,刺人七弟的肺脏,割断了他的咽喉。”

诉说着杀死自己兄弟的情景,任平生却仍旧没有一丝表情。颜芷烟忽地叫道:“那么说,那夜袭击我的也是你?”任平生点了点头:“不错。”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又出手救我?”

“我也不知道。那夜我出手袭击你,秋声振出现,我本来打算呆在暗处,等着秋声振完成我的意愿。谁知一看到你倒在崖边,秋声振一剑即将刺下,听到你大喊‘大哥’,我忽然就拔出刀来。仿佛那身子不是我的。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颜芷烟的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后来我坠崖,你又舍命救我,这说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对不对?你是可以为人不惜生命的,你不是卑鄙小人!”在此刻,她仍是下意识地一力为任平生辩护。

任平生也不禁苦笑:“那日你坠崖,我想也不想便跳下。你说得不错,那时我的想法就是和你同死。我想,也许死了,就可以不再受那痛苦的折磨。”

“后来我们没有死。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证明过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可以为你不惜生命。我以为那噩梦不会再来缠绕。”

“可是没想到,那噩梦却依然不放过我。它就藏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我那不是真正的不惜生命,只是因为没时间思考而已。如果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分辨,我仍然会犹豫,会铸成大错,会放弃你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我无法忍受。我只好再次出手。”

“说起来,秋声振死得也算冤枉。他一直不信任栾景天,所以一直不曾现身。直到老七和三弟被我杀死,他终于以为栾景天可靠,这才有恃无恐地与我们正面对敌。讽刺的是,我怀疑自己的义气,却不得不相信别人的义气,也靠着这样的相信才获得胜利。”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任平生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在一瞬间隐藏到了自己的影子中,幽暗得看不清面目。就听他沉郁地道:“话都说完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如今已不能回头了。”

一句话说完,任平生拔剑而起,剑光内敛,横横划出,手中虽是宝剑,用的却是刀招。

颜芷烟恍若未觉,依然愣愣站在当场,泪影映照着袭来的寒光。

凌霄拔剑,反手攻出,左手凝玉成劲,抓向任平生的长剑。

众兄弟中自然以任平生武功最高,凌霄一向知道自己和大哥的武功有着不小的差距。但真正与大哥动手的一刻,他才体会到这差距有多大。

那几乎是天地云泥之别!

剑光,左掌。在任平生的平平一剑下,凌霄的攻势瞬时如同冰消雪融一般溃退。紧接着,任平生转身一剑刺向凌霄。

凌霄忽地大喝一声:“你想让大哥一直错下去么。”一边说话,一边左支右绌地抵挡着任平生的以剑为刀。

若是其他任何话,此刻只怕都无法唤醒木然的少女,但听到这声喊,颜芷烟的眼中却慢慢回复了一些神采,稍顿了顿,骤然间右手金光暴涨,迅疾攻向任平生。

任平生眼见颜芷烟终于出手,大喝一声:“好!”

剑光霎时内敛,光亮的剑刃也突然变得漆黑,让人惶然间错觉他手上的是那把传奇宝刀石镜。

漆黑的剑刃,上一刻只不过是单单一柄,下一刻却似充满了整个天地。刃锋呜咽着仿佛瞬间让人从心底泛起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爱恨情仇,浑然忘我之下自然无法抵挡那毫无间隙的剑网。

悼红刀法第三式,引愁。

凌霄慌乱间回掌自保,颜芷烟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那漫天剑气,手上金光愈涨,整个人不要命一般扑向那夺命的剑网。

一声巨响,颜芷烟的金针、凌霄的长剑截截碎裂,漫天的剑气骤然消失。

颜芷烟身形落地,本已准备好赴死的她愕然发现除了金针飞开,自己的身体竟是毫发无伤。

惊异间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幅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的惨景。

——凌霄被这一剑震得远远飞出,生死不知,任平生却立在自己面前。那夺命的长剑已不在他手上,而是插在他左胸。

看到颜芷烟惊骇欲绝的目光,任平生惨然一笑,颓然倒地。

颜芷烟飞身抢上,抱住这男人。

任平生嘴边竟露出一丝笑意:“原来这样,心就可以不再痛了。”

大明万历元年七月二十三,江湖英豪们最为崇敬、敢于对抗白衣侯的精神领袖——一蓑风雨任平生击败了唯剑楼主秋声振之后,含笑自尽于关外无名山冈。

终年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