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烛光摇曳,图书满室,若非方才经过的那条长长甬道,玉彤儿真的很难相信,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其实是大明朝最为戒备森严的牢房。

这座奇异的牢房,便是为了关押眼前这个面色苍白、伏案疾书的白衣人,以及那正素手研墨的娇俏小婢。

玉彤儿看着眼前白衣人因长期不见天日而变得苍白的面容,不知怎的,就想起仍然在病榻上辗转的唐孟生,心下不由一颤。离开蜀中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真的肯像离别前保证的一样,喝下每一碗汤药么?

眼前人的面色和唐孟生因病而生的白不同,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透明。算起来,这位曾经让天下人惊惧尊崇的白衣侯朱煌,已经在这间小小的地牢被囚数年了。

不过数年工夫,天下发生了多少大事呢?

偌大的江湖似乎把几百年的风云动**全部积攒在这短短的几年内释放了出来——江湖七大势力的均衡早已被打破,武林曾经的最大威胁白莲教烟消云散,而它的敌人、多年风光无限的不败神话白衣侯也落败遭擒,名不见经传的天杀盟猛然崛起,威压江湖,唐门退守蜀中,而自己的母族玉家竟然和世仇左家握手言和……

上述的任何一件大事,若在四年前有人预言,那人一定会被讥为痴人说梦,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却都真实地发生在她的眼前。

算起来,眼前这位困居地牢的囚徒还算是她的冰人。当年玉彤儿和唐孟生的婚约,便是白衣侯为了令玉唐两家联盟,这才一手促成的。

对面的白衣侯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随手扔掉手中狼毫,丝毫不在意飞溅的墨汁污了自己那一身点尘不染的白衣,笑道:“唐夫人,许久不见,请坐。”

玉彤儿微微摇头:“不必了。侯爷想必已猜出妾身的来意,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好了。”

朱煌失笑道:“于我,时间向来多得很。坐。”

那小婢蝉儿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看似空**的角落里搬出一张椅子,放在玉彤儿身后。

玉彤儿叹了口气,心知果然不可能如此顺利,只好坐了下来。

朱煌也在桌后缓缓坐定,就听玉彤儿正色道:“妾身谨代表蜀中唐氏一族,请侯爷履行离火盟约,将三十三交于蜀中唐门。”

朱煌微笑,却不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们准备动手对付暗宗了?”

玉彤儿心下震动,却是面色不变:“这是我唐门的家事。侯爷只需要依约便可。”

朱煌微笑道:“当年唐门不进反退,据守蜀中,从此这世间就再也没什么离火盟约了。”

玉彤儿开口欲言,朱煌挥手止住,继续道:“不过也没关系,三十三本就是唐门的,即使没有盟约,我还是可以交给你们的。”

玉彤儿顿时松了口气。

当年唐玉两家联姻时,唐门和白衣侯便结成盟约,其中便包含离火之盟。只是在当年的白衣侯事件中,唐门于关键时刻抽身而出,形同背叛。自己这一趟借着探望大哥玉肃之名密会白衣侯,让他履行那根本已经不存在的盟约,本就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顺利。她知道眼前人既然话已出口就万万不会反悔,看来此番扭转局面,已有希望!

朱煌微笑道:“我记得当年离火盟约初成之际,你是大力反对的,还曾和唐孟生大吵过一架。却不料多年之后,竟然是你来找我。”

玉彤儿一时有些迷惘,一些过往的事情慢慢自记忆深处溢出。过了良久,她方叹了口气道:“不错,那时我的确反对这个盟约。唐门的规矩一向是二宗十长老共同主政,孟生瞒住其他人,依托侯爷的力量培植三十三,有违唐门门规,所以我自然反对。”

朱煌接过蝉儿递的香茶,轻品一口道:“你不必说得如此客气。当时你还觉得他是在引狼入室,会让我的势力趁机渗入唐家吧?”

玉彤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那时,我只觉得世界是黑白两色,对便是对,不对便是不对。孟生既为唐门长老,竟然心有异志,便是错的。而既然他错了,我身为他的妻子,便一定要拦阻。”

那侍婢蝉儿插口道:“那现在呢?”

玉彤儿沉吟道:“现在我才发现,世界无比复杂。没有一定的对,也没有一定的错,更何况,即使错了又如何,只要不违天理,只要自己喜欢,坚持走下去就是了!”

蝉儿笑了:“所以,你现在觉得就算明宗启用三十三去对付同族也没关系?”

玉彤儿的目中露出一丝狠厉:“那要看是对付谁了。”说着却是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

朱煌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彤儿。

玉彤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我已藏在心里太久,不妨跟你说说。我相信,名震天下的白衣侯朱煌,不会去做一个传播是非的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