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营内。

明军和蒙古军开始慢慢松动阵形,一队队地撤离。即使签订了盟约,却没人放心背对着这曾经的死敌。

三娘子的左臂已然接上一截义肢,她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相助,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白莲教。当日大汗武功不俗也就罢了,这库尔特武功太低,金帐卫士又已死得一个不剩,白莲教最可怕的刺客‘莲’还在暗中窥视,我真有些担心,这一番苦心会完全白费。”

白衣侯朱煌微笑,看看西方的天空道:“不必担心,那‘莲’,马上就要死了!”

月亮海边。那模糊的人影越发清晰,甚至可以看清她脚下小船船首的纹饰。

霍惊雷已然从震惊中醒悟了过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柳蝉儿的双脚踏上了土地:“主人对我说,你布局谨慎,且能随机应变,决断明快,不怪多年来无往而不利。可惜你太过谨慎,很多事情做得太多了。”霍惊雷默然不语。

柳蝉儿又道:“本来你要指认兀都为凶手,所提推论已尽够了,可惜你怕证据不足,又伪造了那幅画,反而露出了破绽。”

霍惊雷笑道:“我的画,只画我看到的,哪有什么破绽?”

柳蝉儿道:“破绽就在这里。你的画纤毫必现,拿来做证据的确再好不过,可惜你习惯于只画看见的,却忘了,今日看见的和昨夜看见的却未必一样。

“昨夜,三娘子的背上贴身背着一个包裹,装的是俺答要用的罂粟汁液。那包裹和衣服形态甚像,夜色颇暗,加上三娘子多数时间面朝着你,你没有注意到。后来你伪造那幅画的时候,包裹已然不在。所以你画中三娘子的背影中竟然没有包裹。”霍惊雷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

大营内。

马镌麟想起那幅画,那片残布,和由此而来的推论,不禁一阵眩晕。

朱煌道:“如果没猜错,屠答应该是霍惊雷杀的。杀死了这个唯一的证人,有口吃又暴躁的兀都便终于完全落入了他的设计中。”

三娘子道:“你是说,并不是兀都杀死的大汗?”

朱煌一笑,不答反问道:“风雨之时,你们栖身在小谷大石之上,俺答的营帐在你们右手边,兀都的营帐在左手边,可对?”

马镌麟仔细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朱煌道:“你曾说当日看到人影走过去又走回来。兀都的狼首长刀上镶着两颗夜明珠,你可曾想过,为何他过去的时候你们一直看到那点微光,回来时那微光却是忽闪忽灭呢?”

“忽闪忽灭”四个字一出,众人一时恍然大悟。

“那是因为长刀始终提在那人的右手上,所以过去的时候长刀在你们这一边,回来时刀柄却时而被他的身体挡住。也就是说,那个人不可能是失去右手的屠答,只能是兀都。兀都的确在风雨停歇之前,便回到了小屋。”

月亮海边。

霍惊雷长叹一声:“即使如此,兀都不可能杀人,我便更不可能杀人。风雨停歇之时我一直和马镌麟在一处,难道我会分身术么?”

柳蝉儿巧笑倩兮:“你不需要会分身术。人是你杀的,不过不是在风雨之后,而是在风雨之前。”

霍惊雷大笑:“木屋一被雷击,我便和众人在一起了,始终未曾离开,我又怎么可能用龙马牧场的旗杆支起人头?”

柳蝉儿道:“人是你杀的,但人头不是你支的。”

“那夜你独自离开了木屋,便躲进了俺答的金帐,待俺答独自返回金帐,你便杀死了他,然后又偷袭杀死了那三名护卫。”

“兀都说凶手砍下人头是为了掩饰伤痕,可他们都忘了,三十三天生杀令,便是要俺答的人头。其实,你砍下人头是为了将它带走。可惜天公不作美,你杀人之时,天雷不仅击毁了木屋,也击断了两边的栈道。当时你恐怕很郁闷吧?手里提着俺答的人头,却被困在这山谷之内,动弹不得。”

“但你不愧天下第一刺客,既然确定无法离开,便当机立断将俺答的人头扔在了金帐之外,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去与马镌麟会合。”

“如果主人没猜错,你回来只是没办法的办法,等着观察事态的发展,看能否浑水摸鱼,所以你看到兀都走向金帐,脑袋里想出了千百个能够搅局的方法。”

“没想到,兀都发现了俺答的尸体,竟不声张。他自然猜得到是谁杀的人,但他没有立刻喊出来为俺答报仇,而是想起一些更现实的事。于是,他用马镌麟龙马旗杆的残杆支起了人头,加上那干净的帐内地面,你们两个虽然没有约好,但你们的合作成功地造就了这个风雨之中的密室,将杀人时间推到了风雨之后,也将嫌疑的矛头指向了三娘子——兀都意图除之而后快的竞争者。”

“兀都还是担心证据不足,他移动了几个卫士的尸体,以免因为卫士身下地面的干燥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同时又设计了‘迷酒’的骗局。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迷酒应该是他从小窗泼进去的。金帐内的杯子就是俺答原来的那一只,而三娘子帐内的杯子应该是被兀都趁机投入了迷药。终于,一切证据都齐了。”

“兀都做事也很谨慎,他应该没用自己的杯子去换三娘子帐内的那一只,否则你就不必要伪造一张画,以至于露出破绽了。所以当他看到你这个‘同谋’拿着伪造的画来揭发他时,却无法反驳,想必一定很愤怒吧?”

霍惊雷一直静静听着,待柳蝉儿说完,才笑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又何必去揭穿兀都?难道我爱上三娘子了不成?”

大营内。

白衣侯叹道:“天下第一刺客果然名不虚传,其临事决断之明快实是世所罕见。当时兀都把罪行推到了三娘子你的身上,看似一切都结束了,但他知道,其实他的处境愈发危险。”

“这两个人无意间制造了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但兀都是知道真凶是谁的,而这凶手则成了这个案子里唯一的破绽。兀都为了彻底了结这个事件,一定会找机会消灭这个隐患。”

“为了自保,他必须消灭兀都。所以他准备了这些证据,甚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破解兀都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可惜,西边的路先打通了,兀都的实力瞬间增强,随时都能杀死他,所以,他必须立刻行动。”

“他找到了你们,拿出了证据,让你们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心要为了侠义,翻过这个‘冤案’。于是你们随他去质问兀都。若是质问旁人,质问之时只怕立刻就会露馅,实在被逼问不过,无非是把真相说出来而已。但是他却敢于行险,因为他面对的是兀都。”

“兀都天生有严重的口吃,本身就不愿说话,进而使他虽然颇有谋略,但性格暴躁,所以听到质问后反驳起来甚是困难,甚至不愿反驳。更重要的是,兀都那时实力大涨,完全能够死死压住你们,以他暴躁自大的性格,根本不屑于反驳,直接以实力压人。”

“这一切都在霍惊雷的算计之中,于是,兀都死了,真相也就跟随俺答一起埋人了黄土。”

月亮海边。

霍惊雷道:“精彩。我今日方知名满天下的白衣侯还有这等编造故事的才能。你的这个故事固然精彩,又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做的?”

柳蝉儿道:“你自然可说画那幅假画是急于为三娘子洗脱罪责,说冤枉兀都是一时大意。不过你露出过一个最大的破绽,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霍惊雷大笑:“我倒想听听。”

“你说错了一句话!昨夜你与陈元度闲聊的时候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你说蒙古人的金帐全部水火不侵,实在难以攻打。当时陈元度以为你是说风雨之时无法火攻,所以未曾在意,但实际上你指的却不是天时,而是误以为蒙古大帐尽皆有此特性。”

“而其实这天下间只有一座大帐能够防火,正因为你进入过那座大帐,所以才会口出此言。”

“青海大喇嘛将异宝巨山木送给了俺答,巨山木坚硬如钢,水火难侵。此番俺答为了防备刺客,将巨山木破开,混以铁板油毡,制造了那座独一无二的金帐。巨山木在金帐内部,只有进入金帐,方能知道其特性,蒙古人其他的营帐反而是最怕火的!也就是说,你曾经进过俺答的金帐!”

“如何?天下第一刺客,白莲教总护法,莲?”

少女笑嘻嘻地看着霍惊雷,却并不急于动手,反而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道:“恐怕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聊聊!”

看着眼前的少女,霍惊雷心下惕然。虽然自己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机,但直觉一直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危险!

既然少女不动,霍惊雷也不敢轻动,只沉默不语。

柳蝉儿笑道:“前面的话是主人的推理,下面这句才是我想问的。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你既然是白莲一员,希望边关动乱也算正常,但你为何要公然和马镌麟撕破脸?”霍惊雷似乎被触动了心绪,沉声道:“我把他当兄弟,所以不想骗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柳蝉儿呵呵而笑,半晌方才止住道:“天下第一刺客不想骗人?你若不想骗他,又为何不告诉他,是你杀了俺答?”

霍惊雷道:“是霍惊雷不想骗他,并不是莲不想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柳蝉儿的脸色渐转严肃。霍惊雷的声音悠远:“我做了二十年的‘莲’,也做了二十年的霍惊雷,你不会明白,这一切有多累,以至于有的时候,我会陷入一阵阵的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究竟该做什么。所以,本来我已经决定,此番事了,这世上将不再有霍惊雷。”

柳蝉儿道:“所以,莲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白莲教护法,霍惊雷是少壮领袖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似乎首次将这沉寂多年的秘密**,让他轻松了许多,霍惊雷苦笑接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其实那时一切危险已过,我实在不该横生枝节,我应该敷衍马镌麟诸人,一待我回到中原,那时进可攻退可守,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但当时,我就是无法这么做,或者说‘莲’无法这样做。因为有‘霍惊雷’顽强地阻止着我,让我无法不在兄弟面前坦诚。不过,其实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不是么?”

孤隼划破乌云,掠过二人的头顶。柳蝉儿慢慢站起身来,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嘲笑的味道:“不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来有人终于下了决心。天下第一刺客,拔刀吧!”

没有一丝风,漫天的乌云沉沉坠下,似乎在用力挤压着这片本就狭小的天地。霍惊雷收起笑意,反手一拍马背。这战马本是方才突破重围之时随手抢来的,被他一拍,长嘶一声,便飞奔而去。

霍惊雷喃喃道:“走远些吧,不要再上战场了。”说毕,一个旋身,自腰中拔出一柄软刀,刀长三尺,甫一出鞘,刀锋震颤,竟发出嘶嘶的声音,直如毒蛇一般。

白莲教总护法“莲”的独门兵器,上古宝刀龙雀。谁能想到,这名扬天下的宝刀,一直就藏在霍惊雷的腰带中。

一刀在手,天下第一刺客终于正式现身。

“天下人都在争论,天下第一高手究竟是你家侯爷还是我的师父,可惜一直没得结论。白衣侯既然派你来追我,自是对你颇有信心,今天我们就先来一场预演的较量吧。”

黄衣少女柳蝉儿轻轻举起手指,微微摇晃,道:“你错了,天下第一高手,既不是你师父,也不是我家主人。其实……”

枪!枪长丈二,夹杂着锐利的破空之声,直直刺来。天地间仿佛突然一暗。霍惊雷只错觉漫天乌云随着那一枪直直朝自己压来。这少女随手的一招,竟隐隐能拉扯风云之力。

骤然抬头,他看到一双奇异的眸子,那眼珠不是黑色,也不是如自己般微微泛蓝,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血红。而那左眼在一片奇异的血红之中。竟然有两个瞳孔。

目生重瞳,霸王之枪!

龙雀刀如毒蛇般缠上,即使那枪是一只猛虎,也要把它缠死!

刀枪相交。刀断!

霍惊雷虽惊不乱,随手弃刀,双手一合,已然扣住了枪柄。

虎口裂!

眼见枪已到眼前,霍惊雷一咬牙,运足内力,身子一旋,竟凭空翻了个跟头,上身在间不容发间躲过了长枪。同时左腿重重踢在那长枪之上。

腿骨粉碎!

长枪骤然转向,仍是直直刺向霍惊雷的咽喉。

“是我!”说完最后两个字,少女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

从霍惊雷的尸体上拔出长枪,柳蝉儿跳上小舟,转眼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