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扶起玉家二公子的尸体,放在椅子上。张延忽地扬声道:“玉大人,尘埃落定,您还不出来见见令弟么?”

却听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本地知州、江南玉家当家大弟子、玉君寰的哥哥玉肃慢慢走了上来。

眼前就是自己弟弟的尸体,玉肃犹豫了一下,却并不上前,远远站着道:“在所有武技中,我唯对自己的潜形之术颇为自矜,想不到竟然被张神捕一眼看穿,佩服佩服。”

面对着自己亲弟弟尸体,玉肃一开口说的竟是这等不相干之事。张延也不惊讶,淡然道:“大人轻功甚高,在下倒是一直未能察觉。只是芳才二公子去世之时,终究是因兄弟连心,大人心存不忍,身子悄悄动了动,这才被在下侥幸听到。”

玉肃没有再说话,眼睛望向弟弟的尸体,忽地叹了口气。

张延道:“大人鞋上的雨都已干了,想必来了好久了吧?据我所知。玉家的解毒圣物天露丸独步天下,即使是赤血草,只要服下不到两个时辰,也自能解得。”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下去了,张延冷冷地看着玉肃。

玉肃的面色不变,嘴角的肌肉却忍不住地抽搐几下,片刻方道:“谁让他姓玉呢!”听他的语声,极为苍凉。

张延冷笑:“大概下一步左玉两家就会公告江湖:左家堡左怜惨死,玉家二少爷玉君寰殉情自杀,二人生不同衾死却会同穴,此情感天动地。虽然出了之前的几番波折,这事倒也完满。对吧,玉大人?”

玉肃道:“神捕秋毫明察,玉某佩服。此一番风波,连累颇广,但为了大局,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大局已定,今后封州城也能回复安宁了。”

张延冷笑:“大人似乎忘了,卑职还活着呢。只要卑职还在,就决不容许有这么多人枉死,也决不允许有人作恶之后,还能够逍遥法外。”

玉肃摇头道:“张神捕不会轻举妄动的。何谓作恶,何谓枉死?难道你一意孤行,让江湖上刀兵四起,血流成河。那些死者就不是枉死?你就不是在作恶?”

张延道:“善恶分明,自有公道,我自无愧于心。此案我是破定了!玉肃,你是本案最大的凶嫌,此刻你是自己受缚,还是待本捕头来拿你?”

玉肃失笑道:“神捕何必如此固执?再说神捕忙糊涂了不成?在下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你如此越级抓我,本身就有违国法。”

张延一时语塞。玉肃笑道:“此次我不仅不束手就擒,还要再犯一次案。”他话音刚落,骤地手一扬,只见一条淡金色的细链直朝房顶飞去。

莫非平眼见玉肃出现,自是更加小心。忽见玉肃抬手,心知不好,双手一按瓦面,身子一个翻滚离开了原位。

只听“噗”的一声,房顶被打穿了个细洞,一条金链顶端系着一只小小的黑铁骷髅自下冲出,正是江南玉肃的成名奇兵,坠幽冥。

坠幽冥以毫厘之差从莫非平的身边擦过,端的是凶险异常。莫非平不敢停留,腰一用力,身子站起,双足点地,施展轻功,转身欲逃。

莫非平身在半空,忽觉头顶一股劲风如泰山压顶般袭来。此时他身在半空,无法借力变向,心念电转之下,右手单掌上推迎敌,左手却自怀中掏出一枚火花旗炮,一按机栝,一点火光飞上天空炸开,变成一朵梅花,转瞬即逝。

眼见信号已经发出,莫非平心下稍安,双掌一接,只听头顶上的人狞笑道:“朋友,下去聊聊吧!”两人身形急急落下,瞬间砸破了房顶,落在了二楼。

那截下莫非平的乃是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他的内力本不及莫非平,只是居高临下占了便宜,才能把莫非平挡住。

莫非平脚一沾地,反手一翻,抓住了左修恒的右手,身子一拧,便把他扔了出去。紧接着身子飞起,又欲自房顶逃走。

身形方起,便觉得左脚一沉,却是玉肃的坠幽冥无声无息地飞过,细链转眼便把莫非平的左踝缠了个牢牢实实。

坠幽冥果然是名不虚传,莫非平心一横,借着细链拉扯之力,身子陀螺般旋转,让细链在左腿上缠绕,待第七圈时他人在半空,已经到了玉肃身边。当即右脚直朝玉肃面门踢出。此刻的玉肃避无可避,若要向后退却,必然要放弃手中的锁链。

张延一直冷眼旁观。眼见莫非平势危,当即左手一拍桌案,身子直朝战团飞去。身在中途,却觉一股寒气袭来,只好侧身出掌相迎。身子落地,已与左修恒战在一处。

眼见要被踢中面门,玉肃左手一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间泛着蓝光,正挡在莫非平的右脚之前。

莫非平右脚收回,身子恰好落下,当即一个倒翻,左手撑地,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然脱离了坠幽冥的羁绊。身子也借着这一撑之力,急速后退。他的武功以箭法为主,拉开距离才是取胜之道。

奈何玉肃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左手执匕、右手执链,如附骨之疽般紧紧跟上,手中匕首总不离莫非平身外三寸。莫非平先机尽失,一时间甚是狼狈。

张延上次之伤尚未痊愈,加上左修恒的幽寒真气正是他武功的克星。故此虽然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张延却是处在下风。偷眼看去,却见莫非平也是左支右绌,身上已受了几处伤,鲜血淋漓,怕支持不了多久。

眼见莫非平稍一不慎,左脚又被坠幽冥缠上,玉肃右手一扯金链,合身扑上。莫非平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夹住了刺过来的匕首,却再也挡不住玉肃的连环双腿,只觉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出,双手再也合不住,玉肃加劲刺下,眼看七杀莫非平就要丧命于此了!

张延一看情势不妙,横下一条心,眼见左修恒凌空一掌劈来,当即不避不躲,身子骤地调转,双脚倒立踢出,挡住了左修恒的寒明掌。

只觉一股寒气几乎在一瞬间便将自己冻僵,张延默运玄功,导引寒气下行至双臂,加上自己的真力,双掌重重击在地板上。

倚醉楼的地板虽是由上等红木拼成,但也禁不住两大高手的合力一击,当即寸寸碎裂,向一楼坍塌而去。

玉肃的匕首眼看要刺入莫非平的胸膛,骤觉脚下一空,二人双双落下,莫非平趁机右脚踢出,正中玉肃的胸膛。玉肃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

张延一掌击碎地板,已经引发了旧伤,此刻身子下落。竟然运不起丝毫内力,眼见就要摔在地上,忽觉得一股温和的内力涌来,身子一晃,竟已站在地上。方一落地,他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莫非平脚踏实地,双手一分,已经取出了名动江湖的无影弓,挽弓搭箭,哈哈笑道:“想要你爷爷的命,杀人灭口,没那么容易。”

玉肃、左修恒分在他左右两边站定,却慑于无影弓的威名,一时均未有动作。

莫非平笑道:“怎么?不过来,那老子就陪你们等。”

忽听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你不必等了,老朽刚刚收到风陵渡的飞鸽传书,段子归带着二十飞鹰,早渡过风陵渡了,此刻只怕已经到了卢州城内。”

莫非平定睛一看,却见左锋缓缓从张延身边走过来,当即笑道:“他奶奶的,编也编得像样点,你以为老子会被你骗么?”

左锋摇摇头道:“你方才就放出了天杀箭吧?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见人来接应?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七杀身份隐秘至极,我们又是怎么发现的?”

“玉肃是怎么查出你的身份的?”莫非平脑子霎时间如开了锅一般,白衣侯最后的这句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此时莫非平才明白了白衣侯的这句话,这句的确关系到自己生死的话。 段子归是凌霄的心腹,难道此番行事,他……

莫非平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想相信这一切,但是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曾经有无数迹象告诉过他这个事实,可是他却固执地选择不相信。想想出发前总盟内诡异的气氛,想想上次遇险时救援的迟来。一切的一切,不得不让他接受这个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为什么?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总盟的破军才有答案。要想知道,就必须要先活着出去!

左寒的事情甚是敏感,两家都不可能带很多人前来,所以只要从这里冲出去,就有希望逃生。

眼见左锋越来越近,莫非平收慑心神,大喝一声,“五胡十六国”破弦而出。

五支长箭呼啸着飞向那瘦弱的老人,莫非平似乎已经见到那利箭穿过老人身体,鲜血喷出的景象。

眼见长箭越来越近,左锋却丝毫没有闪躲或招架的意思。待五支长箭飞到他三尺之内,老人身边竟泛起一阵淡淡的光晕。只见那箭一遇到光晕,如同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竟骤然转向,自老人身边滑过,“咄咄”连响,全部钉在了墙上。

左锋这天下第一果然是名不虚传,想不到他竟然练成了这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孔雀幽明咒最高境界。这是天下至强的护身罡气,据说练成后不仅刀枪难及,而且入水不浸,遇火不侵。自天河上人圆寂已近百年,这传说中的神功终于重现江湖!

左锋的速度丝毫不减。莫非平一咬牙,双掌用力,手中长弓段段碎裂,紧接着双手前后分开,做拉弓状,大喝一声:“破!”无影箭气直朝左锋飞去。

那箭气仿佛带着天地间所有的戾气,伴着尖锐的破风声直飞向老人。莫非平射出这一箭,身体却不停留,斜斜飞起,只要箭能阻上一阻这位天下第一,他得以出了倚醉楼,就有希望逃生。

张延跌坐在地,身子不能动弹,眼睛却看得清楚。眼见莫非平势危,想要挣扎站起相救,却是力不从心。

那箭气离老人三尺之内,但见老人身边又泛起淡淡光晕,转眼间与无影箭气相撞。但听一声闷响,箭气破空之声更响,竟由无形化作有形,泛起淡淡蓝光,那威势比张延之前所见的“一箭定鼎”,不知要强多少倍。

这才是七杀莫非平赖以保命的绝招——“天地初元”。

两强相持,护身光晕稍一坚持便被天地初元的箭气击溃,那箭气尖啸着射入了左锋的胸膛。

莫非平心下一喜,身子加速前扑,正待乘胜逃逸,却忽地一惊——瞬间,老人的身体竟如虚幻一般,那呼啸的箭气自他前胸射入,自后背飞出,竟如高空流云,丝毫没有交汇一般。老人的速度丝毫不减,转眼间便与前扑的莫非平身体交错而过。

电光石火间,二人一起站定,老人转过头来,缓缓道:“把尸体带回去,送给天杀盟。”说毕,径自转身,缓缓去了。

“轰”的一声,莫非平的身躯缓缓倒下。

天杀盟纪事万历第二十九:

万历元年七月,七杀姜上鸣赴封州,身份被泄,遭左家堡主左锋、封州知州玉肃联手狙杀。二十鹰飞骑驰援,不及。

盟主素与七杀相善,惊闻噩耗,大恸,闭门三日,未进饮食。

天杀盟正式公告天下,与左玉二家不共戴天!

张延身子一振,一口浊气吐出。

方才左锋等三人竟似忘了还有他这个张神捕一般,径自带着莫非平的尸首离开了。张延苦运内力,足足半刻钟,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此地乃是封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方才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竟然不见一个外人,仅仅由此,便可知左家在封州的势力实在是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眼见昔日富丽堂皇的倚醉楼里一片狼藉,二楼更是被整个拆毁。地上淅淅沥沥,净是鲜血,大堂内静得可怕。张延猛地一声狂啸,声音悲怆,直如受伤的孤狼!

真相大白,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嫌犯离开,甚至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又杀了莫非平。

莫非平虽然是天杀盟的凶星,但他此番在封州城内委实未做什么不法之事,更和张延惺惺相惜,才会一再滞留于此,结果竟如此死于非命,直让张延睚眦俱裂。

若不能让元凶伏法,我还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人世间?

张延并不离开,举首四顾,忽然叫道:“师父,您出来吧!”

倚醉楼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走入,却是张延的师父觉昕大师。

只听觉昕道:“延儿的武功果然又长进不少,竟然能听出为师在此。”

张延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不是听出来的,是猜出来的。”

“哦?”

“他们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必定遇佛杀佛,遇神斩神。可是他们制住了徒儿,却不伤害徒儿,当今天下,能够而且愿意如此庇护徒儿的,自然只有师父您了!”

觉昕不由笑了:“徒儿果然不愧阎王御史之名,才能有如此判断。不过你猜错了一点,倒不是老衲庇护了你,而是你自己。是我告诉左锋,你已经拟好了关于此案的奏折,存在多处,一旦你发生意外,你的朋友就会把它明发上奏。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如今为了你,老衲也只好欺骗左锋老友一次了。”

张延心下感动。他知道,为了他,这也许是自己这位自幼礼佛的师父第一说谎。

张延勉强笑道:“师父不必自责,您并没有说谎,我的确是拟好了奏折交托给了朋友,不然若我死了,这案子岂不就冤沉海底了。”

觉昕又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延儿,听师父一句劝,这个案子就此放手,如何?”

张延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愣愣地看着师父。

觉昕缓缓道:“左锋施主当年曾于为师有过大恩。故而他此番求我劝你,我不能不劝,但劝你收手其实也是为师的意思。”

“这桩案子牵连太广,你可曾想过,玉左两家多年来厮杀不断,死伤人命无数,此番若能结盟,绝对是功德无量。若当真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无论是对左锋还是对玉肃,只怕都无法再压制住家中反对结盟的强硬派。不仅如此,两家只怕立时就会血拼一场。到时候,这封州城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再则,近年来张首辅连结天杀盟,大有一统江湖之志。自古江湖无主,他若事成,绝非天下之福。玉左两家若是因此式微,天下再无可与之抗衡之人,那么这江湖只怕就要彻底被压制在朝堂的声威之下了。此时,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大局为重,把这个案子放下吧!”

张延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忽地抬起头来,沉声道:“师父,徒儿数次身受您再生之恩,理应随您的话做。但您自小教诲我当正直,当为义虽千万人而独往。请您宽恕徒儿今日实在无法因私废公。”

觉昕宣了声佛号,转身缓缓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沉吟不语。

窗外的青石板大路被雨洗过,直如明镜一般,细雨如丝,此刻已然化断似续,被这场春雨阻隔在家的人们也渐渐走出了家门。

卖炸糕的小贩支起了油锅,油花欢快地爆响着;小孩子依偎在奶奶身边,眼巴巴地等在刚支起的馄饨摊子边;酒铺的掌柜打开了门扇,放出了窖藏的香气;吝啬的妇人带着丫环,和绸缎铺的老板红着脸讨价还价;卖伞的老板皱着眉看了看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不得不叹了口气,慢慢收拾起已经赚得盘满钵足的摊位;年轻的夫妇并肩走在细雨中,羞怯的妻子红着脸想要错后一步,却不舍得挣开夫君紧握着自己的手……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简单的幸福。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和外面生机盎然的景象相比,此处刚刚发生的杀戮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静默半晌,觉昕道:“看看这外面,延儿你经营封州城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你看看行人们的笑容,看看这宁静的街道,这是你十年的骄傲,也是为师的欣慰,这才是真正的封州城啊。”

“如果你坚持揭开真相,转眼间你眼前这安静的街道就会变成战场,眼前这些无辜的百姓便会被卷入无谓的江湖纷争,这春雨洗净的街道将会被这些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你真的希望看到这些么?希望看到你多年守护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希望用这许多鲜活的性命来换取无谓的真相么?”

张延眼望窗外,忽地回过头来,眼光愈发坚定:“当日我接任封州捕头之时,您只嘱咐了我一句话‘人命大于天’。您可从没教过我,人命的价值也可计数!”

“也许明日封州城便会成为杀场,也许今后会有无数的人头落地。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让之前的枉死者含冤的借口。”

“老黄、苏纤纤、左寒、莫非平、风云虎豹,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江湖大局?如果我们都只去顾全大局,那人间的公理又何在?”

“日后,若是玉左两家重燃战火,我自当舍命阻止;若有人打破眼前这封州城的平静,我自应拼死守护;若张居正威压江湖,我自会不惜生命地抵抗。但是我们无权用他人的冤枉来顾全大局!”

觉昕叹了口气,道:“老衲就知道说服不了你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要面对的将是两个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武林世家,你的做法等于把他们一把推向了死路!你可曾想过,你坚持查完此案,将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你可曾想过,你是否能够活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张延一顿,旋即大声道:“事情成否自有天定,我为人的原则,便是只做我该做之事。就算为此而身死,我也可无愧于心。”

觉昕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今日,连张思都觉出了家中气氛的异常,反常地没有再叽叽喳喳。虽然自从爹爹受伤以来,爹娘的心情便一直不太好,但今日的爹爹,仿佛显得特别的阴郁。

张延虽然坐在饭桌上,却是神思不属,目光总盯在左手抓着的奏折之上。张思还从没见过爹爹如此地紧张,将东西抓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几乎能看到他手上**的青筋。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张延转过头来,开口道:“思儿,天下何者为重?”

这话爹爹不知问过他多少遍了,张思却立时正襟危坐,肃然答道:“公理!”他的神情三分稚气中却带上了七分的凛然,倒有几分“小阎王御史”的味道。

小孩子甚是单纯,爹爹问起,便脱口作答,却是看不透张延此刻矛盾的心情。

手中的奏折已经写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另外还有一份在他的朋友凤梧处。只要自己将奏折送上,此时张居正主国,看到如此好的机会,必会借此行事。到时完全可以想见,此案的凶手或将伏法,但紧接着的,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白天师父劝说自己没能成功。不问可知,玉家和左家也必定不会眼看着自己如此动作,想必还要有一场凶险。自己一死尚不足惜,只希望不要连累了宁儿和孩子们。

“公理!”方才儿子稚气而坚定的声音却并没如同预期般减轻张延的犹疑,反而增加了他的牵挂。

正想到这儿,却见楚宁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从厨房走出,笑着给他们父子分盛到小碗中。

鲜蘑排骨汤,楚宁的拿手好菜。乳白色的肉汤上浮着几丝鲜嫩的菌丝,伴着点点的黄油,单是这配色就让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浓郁的香气了。张思终究是孩子心性,欢呼一声,端起碗便是一大口。

张延夫妇不禁微笑。无论何时,父母总是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大口吃饭。

却见张思一大口汤喝到嘴里,咽下不到一半,骤然变得愁眉苦脸,表情甚是痛苦。

张延一惊,右手闪电般抬起,一指点在儿子背后的曲亘穴上。张思只觉喉头一紧,哇的一声,嘴里连同已经咽下去的汤全部翻上,吐了出来。张延右手不稍停,连点张思全身十几处大穴。

母子连心,纵使自己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楚宁却一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只是一迭声地问儿子:“怎么了?怎么了?”

张思喘了半天粗气,才苦着脸开口道:“好苦,娘,您这做的是什么汤啊?”

张延拉过张思的左手,手指一按他脉门,便知他并不是中毒。这才稍稍安心,端过张思的那碗汤,在鼻下略一闻,不禁失笑道:“宁儿,这是你新发明的菜,准备用来给我们避暑的么?可吓了我一跳,不过在这肉汤里放黄连,我倒是头一回吃到。”

既然孩子没事,心也就放宽了,但听到张延这最后一句话,楚宁不解道:“什么黄连?咱们家哪儿来那东西啊?”

闻听此言,张延脸色剧变,当下强压下心惊,向楚宁道:“你做完汤是不是直接就端出来了?”

楚宁一愣,想了一下才道:“没有,我进屋看了一眼晴儿,看她还在睡,我这才进去厨房,把汤端出来的。”

张延眼望着这一碗被加了黄连的肉汤,脸色强作镇定,心下却是乱如絮麻。毫无疑问,这是左家或者玉家所使的手段——今日我能给你的汤里放上黄连,自是代表有能力明天就给你的菜里放上赤血草。这等威胁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想到那下毒之人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瞒过自己和宁儿两名高手的耳目,把黄连下到汤里,这份本事,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方才的汤里若下的不是黄连,而是赤血或是蛊粉之类入口无解的剧毒,只怕思儿已经……

张延只觉背后一股股的凉气冒出。

原来,和巨人的抗争是如此的艰难。最后,可能被吞噬的不光是自己,还包括自己的亲人。

不能屈服!

想到完全无涉却无辜惨死的老黄,想想一尸两命的苏纤纤,想想与自己惺惺相惜、却死在自己眼前的莫非平。张延猛然下定了决心!

抬头看向惶恐不安的宁儿母子,张延道:“宁儿,你明天带着他们两个回老家婶母那儿住几天怎么样?过一阵子我再去接你们,顺便探望婶母。”

楚宁一惊,难道又要经历一场残酷的生离死别么?

她正待开口,张延却已抢道:“听我说,我不瞒你,这次真的很危险。但也只是这一段时间内才最危险,只要撑过了这几天,相信我,我一定没事的!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担心你,担心孩子们。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们夫妻,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相信我,这次也没问题的。”

连说了两个“相信我”,楚宁明白,丈夫其实并没有丝毫把握能打赢这场仗。但是自己和孩子留在此地,只是徒然给丈夫拖累而已。楚宁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就听门环响动。

门口站着二人。其中黑衣的捧着一个铁匣站在台阶下面,而在他前面击门的,是一个羞怯的年轻人,一看到张延出来,便抢步上前,施了一个大礼道:“左家三代弟子左倾徊拜见张神捕。”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延只好回礼道:“不敢当,若左公子无其他事,就请便吧。在下正在晚饭,无暇顾及他事。”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那左倾徊却恍若未闻,依旧细声细语道:“我家堡主为感谢神捕为我十七叔报仇,特命在下前来给神捕送上一份薄礼,万望神捕笑纳。”

张延冷笑:“张某无功,不敢受禄,若张某真的给状元公报了仇,只怕左堡主送来的就不是薄礼了吧?”

左倾徊的脸色更红,低声道:“神捕不愿受礼,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求神捕能看一眼这礼物,清查一下礼单,这样在下回去也好复命。” 眼见对方如此软言相求,张延倒不好坚持,当即道:“好,我倒也想看看左堡主,能送出什么礼来。”

左倾徊大喜,一招手,一直侍立在后的黑衣人赶紧急步上前。

左倾徊伸手接过那黑铁匣,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盒盖“啪”的一声打开,他当即双手捧起,递给了张延。

张延漫不经心地接过铁匣,脸上犹自带着讥讽的笑容。可他的目光稍一扫过铁匣中的物事,面上的笑容便如被冻结了一般,凝固在了脸上。

黑色的铁匣中,一截火焰在舞蹈。

细细看去,那只是一段藤蔓。与一般藤蔓所不同的是它通体火红,蔓上长满了扭曲、躁动的花纹,顶端还生有一片同样火红的叶子,形如火焰。看得久了,你会觉得这不是一截藤蔓,这简直就是一段凝固了的火焰。

这就是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治疗倾寒绝脉唯一的良药,人间至宝——火焰藤!

张延愣愣看着这火之精灵,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愧疚——他夺走了自己女儿的生命!

他的女儿因为他,才会天生带着倾寒绝脉,才会每日受着那无止境的寒毒折磨。

那已是深深缠绕在他心间的愧疚悔恨,而师父的火焰藤成了女儿得到拯救的唯一希望,这多少给了他一丝安慰。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因为自己的受伤,女儿唯一的希望竟然用来救了他的命。

自从那日知道真相起,他的心便无时无刻不如针扎般的刺痛。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命是靠抢了女儿的希望才换回来的。自己身为父亲,让女儿蒙受如此痛苦不说,竟然还抢夺了女儿的生命!

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他也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厌恶自己。师父安慰他,还有时间,女儿还有希望。但让他上哪儿去找另一株火焰藤,去挽救女儿那换给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希望就活生生捧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要获得这希望,需要自己付出代价。那是自己绝对不愿付出的,是公道,是正义。

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有什么资格坚持?你如果放弃了这份希望,你如何对得起被你抢走了希望的女儿?

张延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石匣足有千斤重。

一边是无辜枉死、国法公道,一边是无辜女儿生的希望。这份抉择是如此的沉重,压得张延的心都随着战栗不已。

轻轻接过张延手中几乎拿不稳的石匣——火焰藤遇土即化,千万不可落到地上。左倾徊轻声道:“神捕请过目一下礼单。”说毕顺手递上了一封白色的书札。

这份礼单忒也奇怪,封面竟是白纸红字,看上去直如血污,触目惊心。书札甚厚,张延接过,心思还在那火焰藤上,可眼睛只是一瞥,便顿时定住,脸色骤变,眼光甚是复杂,如愤怒,如恐惧,如痛苦。

只见封面上一行血红的狂草,墨迹淋漓,让人触目惊心:我有族,君亦有族。君意倾我族,我之何如?

厚厚的“礼单”内,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行的人名:

张德:男,六十一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父。

张刘氏:女,五十五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母。

楚宁:女,二十五岁,封州城,武功:高,张延妻。

张思……

啪的一声,“礼单”落到了地上,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之下,那手札一页页翻开。

长长的名单直有几十页,每人的名字都是用朱砂写就,直如幽冥鬼判。

张延只觉得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