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里喻修景不止一次梦到徐祁年。

有一句话讲,如果你频繁地梦到一个人,你们之间就没有缘分了。

喻修景很怕这句话是真的,但是控制不了。

再次见到徐祁年的这天,他在坚硬潮湿的木板上蜷缩着,浑身都很不舒服,却累得做了一场有他的梦。

喻修景现在都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徐祁年的场景。

那年夏天,重庆像今年一样反常地炎热。

高二的五一假期,喻修景留在家里,妈妈杨晴经营了一家小卖部,就开在他们家楼下,沿一条石板铺成的街。

有一天杨晴要出去进货,他替妈妈看一个下午店。

屋子里没有空调,喻修景开着一把风扇,把扇面调整到完全对着自己后背的位置。

他躺在藤椅上,手里握着遥控,略微仰头看着前面柜子里塞进的一个小电视。

电视里放着他最喜欢的电影《阿甘正传》。

夜色中,詹妮背对着弗雷斯特,眼眸低垂,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的祈祷吗?我们祈祷上帝把我变成一只鸟,让我能飞得远远的。”

她两只脚踩在桥边栏杆上,盯着平静的河水:“你认为我能飞下这座桥吗?”[1]

本来应该是极安静的时候,喻修景捏紧遥控器,眼珠子直盯着屏幕,身体也微微前倾。然而他却听见了轮子在并不整齐的石板上磕磕巴巴滚动的声音,听起来是有人拉着行李箱经过。

不得已分神,喻修景按了暂停,想把这一段留起来专心地看。

他脊背放松,贴在藤椅上取凉,等着这个人走过。

但没想到的是,声音在他耳边停下。

喻修景一侧头,看见那带着行李箱的人正站在店外望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像愣住一样对视几秒。

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当年喻修景还没有开始猛长,只有一米七八,然而这男生看起来却有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外面太阳很大,他戴着一顶浅色渔夫帽遮住额头,身上一件白色T恤和浅灰色的运动短裤,配一双滑板鞋,脚边立了一只极大的行李箱。

那人眼神不算友善,眼皮压着,脸上有一些汗水的痕迹。可能是天气太热,他显得很烦躁。

喻修景先移开眼神,但那男生也没有动,而是把行李箱留在门口,自己走进来。

他在玻璃台前站定,手指敲了两下桌面,说:“拿包烟。”

喻修景站起来,问他要什么,口气很生硬,但在桌下却微微蜷起脚趾,且一直低着头盯着玻璃柜里各式各样的烟,而没有看他。

那人的目光也落在烟盒上,他匆匆扫了一眼,就随意地点中一包。

“这个吧。”

他选的是黄鹤楼,价格并不便宜。

喻修景把烟拿出来推给他,说:“一百块。”

那人没什么波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色钞票放在桌面,喻修景收了,又坐回自己的藤椅上。

他不得已按了继续播放的按钮,电影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但那人没有马上离开,他窸窸窣窣剥着烟盒,打火机咔嚓一声点了烟,发出一连串喻修景觉得吵闹的声音。

烟被点燃了,那一瞬间喻修景同时闻到香烟的味道。

说实话,他平常并不觉得好闻,但那天可能是因为他点的烟很贵,喻修景罕见地偷偷吸了口气。

烟草的味道像此刻被晒焦的枯叶,其中夹杂了一些类似这座城市的辛辣。

喻修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但也没有转头看他。他只是毫无意识地、空洞地望着屏幕。往常不需要看也能流畅念出的台词,现在盯着字喻修景也好像不认识了。

他没听见电影的声音,倒是把那个人的一呼一吸记得很清楚。

不知道多久以后,他总算抽完一根烟。行李箱的声音再次响起,逐渐远了。

喻修景心里有一股陌生的冲动,于是就站起来,趴在玻璃桌面往外看。

那个人拉着行李箱往里边走,最终进了他们小区。

天完全黑的时候杨晴才开着她的小电瓶车回来。

电瓶车的后座用绳子结结实实绑了一只很大的纸箱子,几乎占据了所有的位置,而杨晴缩在座位前面,像一只背着壳的乌龟。

她后背完全被汗水湿透,一只脚踮在地上,另一只脚抬得高高的,从电瓶上艰难地挪下来。

杨晴是一个偏瘦的中年女人,所以在这么一点空隙中不碰到纸箱下车,对她来说不算一件很难的事情。

喻修景跑出去,帮杨晴扶住了大箱子,等她解开箱子上的绳子,便麻利地把箱子抱起来往里拿。

这次杨晴买的是一大箱薯片,所以不算很重。

爸爸喻国文是电影院的放映员,今天要上夜班,喻修景在杨晴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饭菜。

他给妈妈递上一张干毛巾,还倒了一杯水。

晚餐的时候,杨晴问今天下午有没有人买东西,喻修景就想到那个在门口抽完一根烟才走的人。

他把一口饭咽下去,说:“有人买了一包黄鹤楼。”

杨晴点了点头。

喻修景看一眼碗,又侧头望着杨晴,问:“妈,我记得我们楼下是不是有一个空房子?”

“对啊,那个阿姨之前走了,说了有人过来租的。”杨晴说。

喻修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假期作业不用我问了吧?”杨晴给喻修景夹了一筷子菜,“你马上就高三了,学习多重要我也不想再多说。”

喻修景心里叹气,一下子就蔫儿了。

五一假期总共也没有几天,明天就要开学了。

晚饭过后,喻修景和杨晴一起守店守到十点多才关门回家,这一段路灯不够亮,很黑,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打着手电筒。

上楼的时候喻修景刻意留意了一下楼下那一户。

租客应该已经来了,因为门口堆了很多旧东西,可能是才清理出来的。

杨晴也看见了,哎哟一声,说:“要是明天看见这人,把那个收垃圾的老师的电话拿给他。”

喻修景笑了笑。

早上六点二十五,他准时起床。

穿好校服洗漱完,再抹上一层厚厚的防晒,喻修景出门的时候正好是六点四十分。

家里的小卖部要到八点才开门,杨晴和喻国文都还在睡觉,喻修景轻手轻脚关了门。

楼下一条街上,卖早餐的大爷大妈早就出摊了。

喻修景买了一碗豆腐脑,那个大妈都认识他,一边给他做一边问:“又开学了啊?昨天不还看见你给你妈守摊子呢吗?”

“放五一,本来就没几天。”喻修景说。

“辣椒新到的,这次特别辣。”大妈笑着把打包好的豆腐脑递给他。

喻修景说了谢谢,又去旁边拎走一根油条,在一个熟悉的大伯支出来的小桌子上坐着吃。

他家在两路口附近,离学校不到三公里,每天早上走路去学校,差不多半个小时。

清晨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去上学的路经过公园,有些老人会很早就放着音乐打太极,偶尔喻修景还能遇到一大早练小提琴的人。

到学校的时候七点多,喻修景会花一些时间站在走廊上看江水,天气好的时候,江面波光粼粼。他们的早自习在七点二十五分准时开始,这时候班里已经有几个同学了。

喻修景这一个月的座位轮到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他旁边的桌子暂时是空的,没有人。

前面一排坐着两个男生,坐里面的那个趴在桌子上睡觉,外面的拿着笔写作业。

喻修景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作业本,说:“季一南,你不会又在给李不凡抄作业吧?”

“嗯。”季一南淡定地把放在旁边参考的自己的作业本又拉近了一些。

这时趴着睡觉的那个人才动了动,一双桃花眼睁开,说:“喻修景,没人给你抄作业,你能不能别酸啊?你知道我答应他多少天不玩游戏才让他帮我抄一个的吗?”

李不凡声音很低地说完,揉了一把自己头发,坐起来,从课桌肚里拿出两个三明治,给季一南撕开一个。

喻修景切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前面这两个是喻修景在高中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从小到大都是邻居,一起长大的,竹马竹马。有时候喻修景都在心里感谢他们愿意让他参与他们的伟大的友谊,但三个人始终是有些拥挤。

很快教室里又来了其他同学,一个五一假期没见大家特别多话想聊,早读之前都吵吵闹闹的,直到墙上挂钟指向七点二十五,英语科代表才走上讲台,费劲地敲了敲黑板,让大家开始早读。

早读的前十分钟全班都要站起来,为了防止睡觉。

喻修景拿著书,翻到单词那一页,望着窗外打了个哈欠,才开始读出声音。

第二节 下课之后是大课间,喻修景在外面跑得出了一身汗,回到教室时空调已经打开了,好多男生挤在空调面前吹。

教室里特别热闹,喻修景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才顿了顿。

他旁边的课桌上竟然摆了几本崭新的书。

正愣神,他们班班长走过来了。

班长是个成绩特别好的女生,叫柳意婷,梳着高高的马尾辫。

她点了点这张桌子,和喻修景说:“我们班来转学生了,坐你旁边。”

喻修景哦了声。

李不凡转过来,看热闹似的说:“是个帅哥啊,你刚刚没看到,他进来了一下。”

“是吗?”喻修景其实也没多大兴趣,只是他这学期一直都是一个人坐,突然有了同桌还不太习惯。

上课之前,班主任张晨刚走进教室。

喻修景还低着头在看一道数学题,等张晨刚出声了他才抬起眼。

张晨刚是他们语文老师,才刚刚三十岁出头,已经算很年轻,至少尚未谢顶。

他拍了拍桌子,班里才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转学生,他会和我们一起度过高中剩余的时间。”

简单说完,张晨刚朝教室门偏了下头。

一个个子很高的人走进来,而喻修景怔住了。

这不就是昨天来他们家小卖部买了包烟的那个人吗?

“自我介绍一下吧新同学。”张晨刚说。

“大家好,我叫徐祁年。”徐祁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他的五官很深,脸部线条凌厉,不笑的时候显得凶,笑起来又是个阳光大男孩儿。

然而喻修景望着台上的徐祁年没什么表情,只觉得这个人和昨天站他旁边冷着脸特别恶劣地抽烟,不耐烦地拖着行李箱的那个戴渔夫帽的少年判若两人。

最终徐祁年被安排在他身边。

徐祁年坐下之后,说了句你好。

喻修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会变化得这么快,还是说那些冷漠只留给陌生人。

但毕竟之后都是同学,喻修景也不想先入为主地判断一个人,于是和他说:“我叫喻修景,比喻的喻,修长的修,景色的景。”

“我记住了,”徐祁年微微侧头,垂眸看着他眼睛,“你好,喻修景。”

*

作者有话要说:

后排靠窗,王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