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心棠从林子里走出来, 看着周遭玩闹嬉笑的人群,顿时生出一股淡淡的孤独感,她缓缓朝四周看去, 瑶伽正坐在梦溪池那儿的凉亭里, 闲适地扇着团扇, 静静地看着身边的郎君或讨她开心, 或吟诗作赋。

瑶伽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正冷静地想要从那些人当中挑出她的如意郎君。

至少,表面上看来, 是这样的。

忽的, 阮心棠眼眸一定,竟在那一群谈笑风生的郎君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人影似乎也看见了她, 朝她遥遥看过来。

阮心棠和陆离相视一笑,陆离朝远处使了个眼色,阮心棠会意。

在柳树下碰面时, 陆离先是低头笑了一声, 道:“承蒙宸贵妃看得起,我在那群贵族公子中,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他这话说的妄自菲薄,倒是没有一丝局促难为情, 很是坦然。

阮心棠抬首道:“要我说, 他们之中也难有比你更好的了。”

陆离猛地心中一震, 这几日反复起来又被压下的念头此时又滋长了起来, 可看到阮心棠严重的澄澈明净时, 不由地又泄了半分气,心道:她这话恐出自真心, 却缺少真情,不然她的眼神不会这样透亮坦然。

这一向又使他摇摆不定起来,目光不禁向后看去,正见郭三娘领着两个女使十分气派地站在宇文玦身边,一脸高傲地环视着四周。

陆离转过目光来,看见阮心棠也瞧着那一处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失落,却听到阮心棠咬牙道:“你瞧那人,刚刚身边还站着方娘子,此时又成了郭三娘了,若是同那样的人在一起才真的要气死,怄死,可见身份地位太高,反而惹人觊觎,不落安全感。”

陆离笑了一声,略有放松,心道:想来传闻也只是理所当然罢了,如今她寄居在王府,外头的人不明就里多有揣测也是正常的,实则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其实今日我本不想来的。”陆离背向着宇文玦他们那边,面向小桥流水,“但想着来了,总是能见你一面。”这些话他一直想说,又怕他们才相识不久,这么早说来,唐突吓坏了她,今日不知怎地,一冲动就说出来了,他本不是个冲动的人。

只因他看着宇文玦那超脱众人的清华之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自卑之心,现下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但不保以后也没有,若是他先占得先机……所以他那样说了。

阮心棠听了不以为意,侧身去看他时,那脸上的专注之色让她为之一颤,才意识到他这话并不是单纯的朋友相见,她别过脸去,看着湖面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听他继续道:“看着这眼前的景致,让我想起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我也算是在那长大的,是江南的一处小镇,我想,或许你会喜欢,如果你有兴致去看看的话。”

这一番话不亚于求亲了,他说的隐晦,意思倒是明明白白,阮心棠自然听得出来。

此刻她十分懊恼:定然是前段时间他受伤,我因为内疚对他太过焦急担心,让他误会了。

阮心棠故作轻松地笑着:“我要是出去游历,鹿儿肯定是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她这人呐,耐不住寂寞,太过清幽雅致的景色她不喜欢,就喜欢热闹繁华的,鹿儿每次来王府,都是抱怨她四哥的王府太过寂静了。”

她说的轻松,心中却在打鼓,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既拒绝了他,又不伤他的面子。

陆离愣了一下,果然疑惑她是否听懂他话中真正的含义,犹豫着要不要说的再明白一些。

阮心棠已经绕着他身边四处张望起来:“大半天没看到鹿儿了,也不知她去哪儿贪玩了,你来有见过她吗?”

陆离见她已经扯开了话题,怅然一笑道:“没见过。”

“我去找找她去。”

说着,阮心棠提裙往人群中跑去,陆离无奈,只能跟在身后。

“阮娘子。”郭三娘一直在寻找阮心棠的身影,此时见到她不禁眼前一亮,立刻喊了出来。

阮心棠倏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郭三娘正望着她趾高气昂地笑着,宇文玦则站在郭三娘身边,静静地朝她望了一眼,随即就撇开了眼。

郭三娘朝她招招手,阮心棠心不甘情不愿朝她挪了过去。

“呀,阮娘子这牡丹簪有些眼熟。”郭三娘定定望着她头上的簪子,皱了皱眉思索起来。

身边离得近的那些娘子们也都看了过来,眼尖的已经看出那簪子和郭三娘带的女使头上的是一模一样的,猜到郭三娘憋着坏呢,可一个正经千金和丫鬟戴着的一样,实在有失身份。

只听郭三娘恍然道:“这不是和你头上的是一样的嘛!”她说着将身后的丫鬟推了上来。

周围已经有悉悉索索的低笑声,不知谁扯了身旁偷笑的袖子,眼神偷偷朝宇文玦那儿瞟了瞟,顿时周遭嘲笑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阮心棠脸色已经有些难看,慢慢拔下簪子,瞧瞧自己的,再瞧瞧那女使头上的,认真道:“真是一样的。”

郭三娘轻蔑地挑了她一眼:“下人们戴的东西,阮娘子怎么还当宝贝呢。”

阮心棠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那是郭宰辅门第富贵,丫鬟们的穿戴也与众不同,格外高贵些,这簪子贵重的很,是三公主送给我的,不然我怎么买的起呢,我又不像郭府有着泼天的奢靡。”

此话渐渐琢磨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宇文玦冷哼一声,郭三娘背脊一凉,脸上轻蔑的神色不由都僵硬了起来。

只听宇文玦冷然道:“郭家如此富贵,连丫鬟戴的事物都价值不菲,想来朝廷赈灾一事,郭家也会以个人名义出一份力了。”

郭三娘没想到一个奚落嘲笑阮心棠的举动,竟让自家大出血,心在滴血之余,却又不能不端持着大家闺秀的清高:“王爷说的自然。”她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太自然。

周围之人唏嘘之余看向阮心棠的目光,都变得奇怪起来,真是她们素日小瞧了这个乡下地方来的小闺秀,竟然敢当众给郭三娘挖坑,她们这些京城闺秀在郭三娘面前可都是要赔笑脸的。

本以为这一段插曲也告一段落了,不想宇文玦这时又打量了郭三娘上下,嗓音微凉:“今日郭娘子也打扮的很是出众出挑。”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郭三娘本来僵硬的脸色瞬间舒缓下来,她再次挺直了背脊,阮心棠暗暗皱了皱眉。

“倒是与方才戏台上的戏伶别无二致。”几分玩味的语气,让周围的娘子又忍俊不禁,此时看着郭三娘的打扮还真像是话本戏里的女主角。

郭三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尤其在看到宇文玦似笑非笑的神色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那些娘子讥笑的样子更让她大受刺激。

她哪里还能站得住,却还是保持着高傲的姿态,冷冷瞥了眼在场嘲笑她的娘子,这时这些娘子才恍然大悟,收敛笑意不敢去看她。

郭三娘也不与宇文玦打招呼,就冷着脸离开了,她的背影依旧如高傲的孔雀。

阮心棠静静看着,气质是自身与外在给的,郭家的地位和郭太后的宠爱,给了郭三娘目空一切的底气,若是别人被宇文玦这样奚落,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殊不知郭三娘已经恨她入骨。

周围人略有散去,阮心棠正想感谢宇文玦的解围之意,却见宇文玦瞥了眼她的身后,目色一沉,就转身离开了。

阮心棠呆了呆,向身后看去,是陆离来了。

“三公主正在秋水一色那儿听曲呢。”陆离温和道。

阮心棠又回头看看,已然不见了宇文玦的踪影,便道:“那我去找她。”

去了秋水一色,果然见宇文鹿正端坐在坐席上,文文静静听着曲,这里坐着的都是优雅文静的娘子。

阮心棠有些讶然,走到她身边坐下,小声问道:“今日你好奇怪,你是在这坐了大半天吗?”

宇文鹿文静地点点头:“音乐能**涤人的心灵,使人身心愉悦。”

阮心棠没忍住,抖了抖。

陆离听到她二人的对话,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略感兴趣的看着宇文鹿,阮心棠见他这模样,于是虚心向他讨教他的看法。

陆离了然一笑:“通常使人忽然转了性子的,无他,想来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打趣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小鹿儿,每回见你,身边总有玉树临风的郎君。”

阮心棠三人齐齐回头望去,说话之人正执着一柄玉骨扇,笑得人畜无害,温柔和煦,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身着月白锦衣的男子,颇有几分仙气飘飘之感,只是他虽唇瓣轻扬,眼底却是冷的。

三人起身,阮心棠听到了宇文鹿咬牙的声音,以为她就要发作,不想她柔柔一笑道:“怀玉,你就爱开玩笑。”

宋怀玉抽了抽眉角,“唰”的合起了玉骨扇,愤愤道:“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怀玉!”

宇文鹿笑得天真:“他们都叫得,我为何叫不得?”

宋怀玉给了她一记“你心里没数”的白眼:“他们不会像你似的,含着取笑打趣的口气!”

他的名字是女性化了些,可那又不是他的问题,问题是他的母亲一直以为她是个女儿,已经取好了“怀玉”这个名字,谁知道是个儿子,就懒得再取新的名字了。

“说起来,我的名字也还好,我有位邻居,那性格刚猛有力,名字才真的女性化,后来听说他给自己改了个十分威风的名,你们说我要不要也给改个?”宋怀玉感叹着,竟真的同他们讨论起来。

这时身旁的男子温言道:“鹿儿还小,你别当真。”

宇文鹿一改刚刚的文静,板着脸娇声反驳:“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六了,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

男子看着她,目光沉静地悠然一笑,那笑似乎未达眼底,凉凉道:“是吗。”

宇文鹿似乎被他这样轻飘的态度激怒了,气得跺了跺脚。

宋怀玉笑道:“还说不是小孩子,一生气就跺脚。”

宇文鹿狠狠瞪了他一眼,阮心棠看着宇文鹿呆呆的,这才发现,今日宇文鹿的装扮的确有故意往成熟方向打扮。

这时谪仙般的男子看向阮心棠道:“这位想必就是阮娘子。”

阮心棠反应过来,也不知他什么身份,便行了平礼。

宋怀玉点头道:“上次我跟你提过,小鹿儿哭哭啼啼来找我,让我来瞧一个病人,就是她,阮娘子,这位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君谨。”

听着宋怀玉介绍,阮心棠心下讶异,重新行了万福礼,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平西王”,十年前刚及弱冠的他率领千军万马镇压西凉的动乱后,就隐世避居的异姓王。

阮心棠不好表现得太过惊讶,想起这位宋怀玉是之前她被孟扶光欺负后,来给她看过病的。

阮心棠又朝他行了礼:“多谢宋公子。”

宋怀玉摆摆手:“宇文玦已经替你谢过了,还送了我一本鬼神图。”说着,他跃跃欲试地朝宇文鹿眨眨眼,“对了,最近我研究这鬼神图里的占卜之术,小有成就,小鹿儿,要不要我给你掐指算算,你的真命天子是谁?”

宇文鹿下意识朝君谨看了一眼,脸色一红,瞪了宋怀玉一眼:“谁要你鸡婆!”她的眼神变了变,狐疑地看着他们俩,“今日这宴会是为了给我四哥那个干妹妹选婿,你们来是为了这个?”

君谨已然在宋怀玉之前回答:“我来向四郎辞行。”

宇文鹿呆住了,好半晌会不过神,脱口道:“这么急吗?过两日阿耶就要带我们去幽九山行宫避暑了,你不和我们一同去吗?”

每年皇室都会在五月底时带朝中重臣去幽九山避暑。

君谨避开了宇文鹿灼灼的目光,幽然看向前方:“嗯,不去了。”

宇文鹿咬唇,赌气道:“不去就不去,谁也没稀罕你去。”她一气之下跑开了,阮心棠追了过去。

宋怀玉看到君谨的神色有一瞬凝滞,扇着扇子,摇着头,悠悠叹道:“何必呢。”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一旁一言不发的陆离,两眼放光道:“阁下气质不凡,对五行术数可有兴趣?”

陆离无奈:“略懂一二。”

宋怀玉立刻拉着他到一旁:“探讨一二,探讨一二。”

阮心棠追上去,见宇文鹿正在揪着一朵鲜花发泄,满地的花瓣,阮心棠也随手摘了一朵,凑在鼻尖闻了闻,轻声道:“你要试探的人就是君谨?”

赫然一朵鲜花递到了眼前,宇文鹿恶狠狠地看着她:“再提他的名字,有如此花!”她将花狠狠揉捏,咬牙切齿。

阮心棠“噗嗤”一笑,推开她的手:“他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吗?”

宇文鹿泄下气来,一跃跳上一旁的石桌,将双手撑在后面,低着头,情绪低落:“知道,去年及笄,我就告诉他了。”

阮心棠愣了愣,她活了两世,居然才知道原来宇文鹿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顿时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她了,不由问道:“后来呢?”

宇文鹿抬头望望天,吸了吸鼻子:“没有后来了,他嫌我年纪小,说我还是孩子。”

阮心棠看着她紫色的裙衫,所以她今日特意打扮的成熟些了吗?

宇文鹿忽然跳了下来,扬着小脸道:“他比我大十几岁呢,我年轻,不怕跟他耗。”

阮心棠不禁想起从前的自己,堪堪亦澜澜。

这一场春喜宴到申时时就散了,宇文玦站在前院送客,阮心棠正经过,他沉声道:“去哪儿?”

阮心棠老实道:“我去送送陆离。”

宇文玦冷然道:“天色已晚,不许去。”

阮心棠呆了一瞬,抬头望望天,虽然已经申时,可初夏时天色已然放长,现在天还很亮,她茫然道:“王爷……”

“后日就要出发幽九山避暑,你去准备准备。”宇文玦虽然和她说着话,眼神却看着前来道别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