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太医已经都退了出去, 吉祥带人守在龙床前,看到陛下高烧果然退了些,这才抹掉冷汗, 放下心来。徐士行很少生病, 这一病把他带入接连不断的梦境中。

有临终前的元和帝攥紧他的手:“要让徐氏江山永固!你立下誓言, 此生要为徐氏江山鞠躬尽瘁!”梦中他又看到了最后的元和帝突然放大的狰狞的笑:“太.祖不公,朕不服!”“朕非要太祖看到, 我的子孙也能让大胤江山永固!”“不服.....不服.....太.祖.....儿子不服啊太.祖.....”一样为你戎马江山,为何你只能看到大哥。

有走不出的阴暗和黏腻的鲜血,到处都是血与阴谋。

有人对他说:“你当记住,张家满门都是为你死!我的母家合族都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付出了代价!”

“你当立誓, 他日为帝,必报国公府一路扶助之恩!保瑾瑜性命, 给瑾瑜以当有的尊贵, 报她救命之恩!”那时候他小一些, 这是他的第一个誓言吗?他多大呢?五岁还是七岁?还不明白为什么张家满门要为他死,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 就再次背负誓言和血债。

更早的时候,他多大呢?记不得了, 那时候他太小了, 跪在黑黝黝的佛堂里, 只有两盏灯好像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母亲说,“你怎么能比不过大皇子?”“我为你付出这么多, 你却连大皇子都比不过!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说着把他拉起来推到一棵小树前, 母亲低沉的声音和佛堂的幽暗融为一体:“你不光让母亲失望了, 你还对不起为你死的哥哥!”“行儿, 你不是一个人, 你是两个人,你不能输!”“这棵树,以后就是你照顾了,每一次浇水你都要记得,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你哥哥让给你的,你要替他登上至尊之位!”“哥哥为了你,连天日都不曾见过!你要记得他,永远记得他!”

有很多人睁着惶恐的眼睛指着他,“双生子不详”,“双生子怎能为帝!”“他是杀死自己兄长的双生子,欺骗天下人,谋夺帝位!”

“你怎么能哭!你太让母妃失望了!”“快,给这个没用的擦掉泪!不能让陛下知道,陛下厌恶软弱的孩子!快,天呢,我怎么选了这么没用的孩子!”

“你不能哭,不能输,不能有欲望!”

“记住了吗?说话!”“不,你没记住,得帮你记住才行.....”

无边的恐惧,无尽的血债,最后却因为一个女孩都散了。她执着小鞭子,挡在他面前,昂着下巴道:“太子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太子也跟你一样说话不算数!”对面的二皇子还是冷笑:“咱们去让父皇评理!”四皇子拉偏架笑眯眯道:“说得对,是非曲直父皇圣明自会有定论!”

宫中谁都知道,陛下不喜太子。女孩哼了一声,“我让你们告状!”就扑了上去,抓了对方两把扭身就往养心殿跑:“我才要告诉陛下,你们欺负我!”先还得意洋洋的两人立即慌神,拦住她:“你少胡说!”女孩指着他们手上的抓痕:“你们不欺负我,我能跟你们打在一起!咱们都是告状鬼,就看谁会告状!”

海棠树下女孩抱着他的手吹气,还不时停下来问:“太子哥哥,疼不疼的?”“二皇子最爱使阴招,下次你可离他远一些!德妃娘娘说了,他们都是坏人,都想害你!”

女孩的眼睛乌溜溜的黑,那么澄澈干净。

“太子哥哥,疼你就哭啊?你不会哭,那我替你哭。”说着,滚烫的泪就低落他的手背上。

抓住她,一定要紧紧抓住她!她是他血腥阴暗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干净。

可是突然天就暗了下来,他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孩跪在寿康宫前,女孩撩起裙摆跪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痛不可遏,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了。可徐士行却看到梦中的自己明明负在身后的手都攥出了血,他捏碎了手中的青玉扳指,但他的脸却那样冷漠,就那样漠然看着女孩跪在寿康宫前。

他梦到了着甲的自己,三军在前,帝王亲征,王旗猎猎。但是,她没有来。他想,没关系,待他回来,再也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徐士行看到年轻的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王师大胜而归,沿途各州郡都倾城出动,可他避开所有接驾仪式,只想尽快回京!却在中途收到来自京城的信,黑漆漆的三个字他却好像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懂,他似乎很困惑,这到底写的什么呀。

徐士行看着年轻的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笑着向前,想着大概是胜利冲昏了头脑,连信都看不明白了。徐士行低头,看到信纸上只有三个字:

皇后,薨。

那一刻,胸膛中有什么骤然被撕裂。

徐士行骤然从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眼前是昏暗的灯烛,杏黄色床帐,这是帝王内寝。旁边乏透了的吉祥抱着拂尘垂着头刚刚打了一个盹,陛下一动,他立即清醒。就见陛下愣愣坐在龙**,两手死死抓着明黄色寝褥,几乎要抓破了,额际是豆大的汗水。

吉祥忙上前伺候陛下擦洗换衣,陛下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陛下,太医们都在候着呢,奴才去叫?”

陛下却好像没听见,只问他:“皇后呢?”

吉祥心里咯噔一声,陛下这是还糊涂着.....陛下哪里来的皇后,为这个有几年前朝吵得是天翻地覆。他小心翼翼叫道:“陛下?”

就见怔怔的陛下猛然回神了:“郡主呢?”

吉祥立即回:“郡主身子倒是康健,也起了烧,喝了药就退了。这会儿已经是戌时,必然是睡了的。”回话是一如既往的语气,但吉祥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陛下不止想要郡主,是真的欲要郡主为后。

“你让人——,你亲自去看看,郡主是否无恙——还是朕亲自去”,徐士行说着就起身下床,却骤然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

吉祥忙道:“奴才亲自去,陛下尽管放心,陛下保重龙体,才能早些见到郡主。”

“朕不放心——”陛下的声音显得渺远。

吉祥只得换了话来劝:“陛下自己还没好呢,郡主身子又娇贵,再过了病气,郡主又怕吃药——”

果然这样一说,陛下就改了主意,让他速去。

吉祥出了养心殿才长长出了口气,陛下一时间改了三次主意,这对于乾纲独断的陛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有那句闻之惊心的“皇后”,只怕这前朝后宫又要再起波澜。

哪知道这个时辰,居然还能看到持着灯笼同样往海棠宫去的人。打头一人,却正是柳嬷嬷。吉祥一愣,笑嘻嘻往前:“这么晚了,眼看快人定时分了,嬷嬷怎还出来了?”

柳嬷嬷一看是吉祥,心里也觉不好,也是笑道:“你这猴精,怎么也出来了?陛下这是醒过来了,也不见人去寿康宫报。”

“陛下不是怕扰着太后老人家安眠嘛,特特吩咐明日再回。”

两人说着话却都是朝海棠宫去的,吉祥既已确定陛下心意,就不能不多问一句“太后娘娘这是有什么旨意,怎么劳动柳嬷嬷漏夜亲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棠宫外,柳嬷嬷让人上前叩门,这才转头对吉祥道:“郡主竟因一己之身,纵兴忘情致陛下落水,此乃祸国妖姬之兆,太后主后宫,断然容不下这等祸水行径。只是公公也知道,坤仪郡主架子大,寿康宫已经是两宣旨意,让郡主跪陈己罪,但海棠宫居然拒不接旨,老奴只好亲自带着太后懿旨来了。”说着,柳嬷嬷轻蔑地看着这世间最是富贵荣华的海棠宫,“饶是郡主再了不得,也大不过咱们寿康宫,大不过国法家规!”

话只听到一半吉祥就已经心惊,什么“祸国”“祸水”,连“妖姬”“媚上”都出来了,最后竟然定性到“国法家规”。这,皇宫女子都是为了服侍陛下存在的,但祖宗有训,无论妃嫔宫人,决不能让帝王纵情伤身,一旦有违,后宫之主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有权处置。轻则罚,重则处死。

他倒不担心郡主受罚,如今大胤谁人不知王朝福星,两代战神一为其父一为其夫,先帝亲加封辅国,亲赐封号坤仪的郡主,这是谁也难动的。只是寿康宫这样大的动静,竟然连夜三宣懿旨,所图自然不是真的能罚到郡主,而是闹大动静,一个顶着“祸国媚上”的女子,怎堪为后,更不要说郡主还是二嫁之身,封后之路本就艰难。

吉祥上前拦阻,强笑道:“嬷嬷不妨等等,陛下差奴才前来给郡主问安的。”无论如何,不能落实了三宣懿旨的事实。

柳嬷嬷皮笑肉不笑:“公公可要想清楚,这是欲拿陛下压老奴?”话是这样说,可背后意思是问吉祥这是拿陛下压太后。

吉祥语塞,陛下纯孝,自然不能。

眼看着寿康宫人叩不开海棠宫门,柳嬷嬷就要直接对着宫门三宣懿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夜深了,嬷嬷该回去伺候太后安寝了。”

聚拢在海棠宫前的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下午还高烧不醒的陛下,此时竟然出现在海棠宫外。

身体先于意识,众人呼啦跪倒一片。

秋冬相交的黑沉沉的夜里,石板地面一片刺骨冰凉,但是跪在那里的宫人们只觉心中更寒。帝王越是一言不发,寿康宫人越是胆寒。

陛下面色苍白,连唇都是白的,整个人都透着虚弱,玄色披风被夜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看跪在地下的一众人,只是定定看着海棠宫门,眼眸漆黑莫测。

陛下始终缄默,甚至也不吩咐人上前叩门。就在众人以为莫不是要这么一直跪下去的时候,陛下才开口道:“嬷嬷回去告诉母后,朕主意已定。”

柳嬷嬷不敢抬头,却也不知陛下到底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觉心慌,知道必然是会触怒太后的主意。

就听建曌帝一字一句坚定道:

“朕,欲以坤仪郡主为后。”

柳嬷嬷紧绷的脸一下子整个都被错愕和惶恐击垮,这是太后最不愿看到的事儿!陛下竟然——,她爬跪向前凄声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陛下!”

其他人都把额头老老实实抵在地面上,这是寿康宫与陛下交锋,他们可不敢有任何动静,这样时候任何声响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成为被波及的渣子。

陛下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三思?告诉母后,朕已经思了半生了。”说着提高了声音:“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人,朕给你尊重,但嬷嬷再多言,朕——必会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明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偏偏落在众人耳中如雷轰电掣。

柳嬷嬷一下子瘫倒在地,惊恐让她整个人都抖得扶不起来。

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这不是当年那个闷声不吭的小殿下了,这是执掌大胤江山近十年的建曌帝!帝王一怒,别说他们这等人,只怕就是太后,也不似当年,能弹压住的。

“还不去?你等要惹太后动怒,朕必会挨个治罪。”帝王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寿康宫人伏地叩头,搀着依然瘫软的柳嬷嬷回寿康宫了。

只剩下养心殿的宫人陪着陛下在寒风中站着。

“陛下?”吉祥不得不开口,陛下毕竟是龙体才有好转,可不能再有差池。

徐士行握住披风一侧的手攥紧道:

“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