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寥寥, 满地枯黄。

初秋那几场雨过后,没几日天气便骤然冷下来。

冷冷清清的长街上,骤然一声马嘶。

两辆马车将将擦过,险些撞上, 幸亏车夫控马技术好, 否则必然侧翻。

此时正午, 这条街偏僻,街上并无许多人, 见只有惊无险, 仅有的几个驻足观看的百姓也没再多分目光。

应斜寒修长枯瘦的手慢慢掀开马车车帘,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见对方车驾一角。

他的随从早在状况发生时便急忙下马, 奔走两步到车窗旁,仰头道:

“大人可有伤到?”旋即, 有些怒气冲冲的看向车夫,“你怎么做事的?若是摔到了大人,这罪你可担当的起!”

“无妨,没什么事。”应斜寒淡淡回了句。

他一手抓着衣摆, 闲庭信步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举止间仍是游刃有余的慵懒气。一双淡漠的眼向旁边马车扫去, 目光在马车壁上的龙血标上面凝了一下。

很快, 对面马车中的人也走下来, 一身雪衣,纤尘不染。

应写寒神色未变向那人走去, 略略欠身施了一礼:“见过瑜王殿下。在下马夫技术不精, 惊了殿下的车驾, 还望勿怪。”

他语调清浅, 不急不徐,虽然嘴上说着道歉,目光里却无太多歉色。

雪溪亦笑了笑:“应大人客气了。”

他的目光在两驾马车之间梭巡一遍,唇边依然挂着礼节性的笑容,只是语气淡淡:“在下六艺中唯‘御’一道粗浅通些,望大人不怪,容在下说句得罪的话——方才观之大人马车行进的速度方向与避开的力道,并非像紧急避险,反而像是提前预算。大人打招呼的方式如此特别,不知是否有话要与在下说?”

应斜寒摇摇头,抚掌笑起来。

“瑜王殿下好眼力。”

他与雪溪相对而立,微微压低声音,“在下确有一些话想对殿下说,只可惜殿下自前些日子以来,便一直在摄政王的监视控制下,在下既无法登门拜访,也不能请殿下出门相会,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才能与殿下堂堂正正说上几句话。”

雪溪道:“应大人聪颖灵慧,又胆识过人,此举光天化日下却掩人耳目,如何能算下策。”

应斜寒曼声道:“好,那在下便开门见山了——殿下在夏京中处处受制,仰人鼻息,在下亦如此。不知您是否愿意与在下互援为友,共同谋求生路。”

雪溪眉心一皱:“大人抬爱,您风光无两,手下能人甚多,为何找上了我?”

“风光无两吗?瑜王殿下说笑了。”应斜寒唇角微勾,虽然嘴上说着自嘲之语,神色倒还气定神闲,似乎再大的事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很轻松地笑着,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殿下不必自谦,在下此刻困局,唯有殿下一人能解。再者说,殿下难道就真的愿意永远做一个质子、在夏朝碌碌度日?真的愿意日复一日忍受摄政王的欺压?”

“此刻,有一条置他于死地的路,难道殿下没有有丝毫动心么。”

雪溪望着他神色,静静垂眸思忖。

他虽寄居一隅,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因生存之道艰难而更加敏感谨慎。

这些日朝堂上的动静,他也都心中有数。

这位年轻的宰辅大人的确出色,甚至在摄政王大权独揽的现状下,能够站稳脚跟,算得上是个人物。

只是近几日,摄政王的动作颇有些不留情面,同时拔了两座侯府,一处伯爵封地,都是颇有名头的藩王,手段迅疾而阴狠,多少年累积下的各种罪名一同清算,打的人措手不及。

削藩株连甚广,其中不乏应斜寒的同盟,想想也知道,这位应大人这几日在朝堂上多受打压。

如此看来,从前的摄政王处事更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忽然针锋相对,便使得对方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无怪他要寻求援手,多结同盟了。

但是,无论他为人为己,他的话,若说自己不动心,当然是假的。

他背井离乡入他国为质,此生难以翻身,若能挣脱,自然求之不得。

夹缝中生存太过艰难,若是选对阵营,不失为一条坦途。摄政王那边已不必多思,可应斜寒这里……

雪溪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只看对方轻描淡写,又实在猜不透他心中城府。

他沉吟半晌:“大人,我在夏为质,不过是苟延残喘,且身无长物,真的能为大人解忧么。”

应斜寒微笑道:“殿下无需妄自菲薄,只看本心愿不愿意。”

他慢慢扫了雪溪一眼,目光温和,却有一种审视的意味:“摄政王强取豪夺,不由分说带走了您身边的人,如今,将她囚于内院,想想也知一个柔弱的姑娘会遭遇些什么。”

雪溪深深皱起眉。

应斜寒点到为止,给对方足够的时间,将各种可能性都在心中过一遍。

他不动声色,盯着雪溪,温和道:“殿下放心,在下深知你身份敏.感,必不会让你做太过为难之事,不过有时代在下传个话而已,绝无危险。”

雪溪不置可否:“我需要时间考虑。”

“好,”时间已经差不多,若再交谈下去,便有些惹人注目了。应斜寒不再多说,略施一礼:“若殿下想好,三日后到太宜茶馆,自有人接待,届时你我之盟就此达成。在下亦可向殿下承诺——事成之后,那姑娘必定安然无恙,待在真心爱她的人身边。”

……

那晚在寺院山顶一夜后,傅沉欢回去又开始忙碌起来。

其实那日清晨,黎诺醒来是有些怨念的:她早该想到以傅沉欢的性格,怎么可能与自己争论不休,更不可能同意她把床铺让给他,甚至于躺在一张**那更是异想天开,她自己都没有想过。

直接点睡穴什么的……这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而自己又没有办法反抗。

可是第二天一早,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青白,那些想说出口的话又全堵回了心里——这样一个人啊,真是让她无可奈何。

这日原乐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把坚果往嘴里丢,看见她,很大方的打招呼:“诺诺,你今日身体怎么样?喝了段大夫开的药,有没有哪不舒服啊?”

黎诺一见她便笑了:“没有不舒服,段大夫的药很好用,我现在每日都很有精神,也不再发烧晕倒,感觉比之前要好多了。”

“那就好,嗯——这几日看着气色是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好多了,脸上也有点血色了。不错不错,也不枉他开出那么一张混蛋药方,只要你喝了有效果,那也很值得。你好好喝着,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黎诺本来就不怎么担心,看原乐满头汗,便招呼她休息:“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快坐这歇一会儿。”

她左右没什么事,原乐日日在她面前拘着也很无聊,见她喜欢练武练剑,便让她随意,不用一直呆在房间里。

原乐大咧咧坐下来,坚果往她面前一推,“给你吃。哎——你在看什么呢?”

黎诺将封面给她看,“国记志,”她摸摸鼻子,“因为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连国事也不知道,所以随意看一看,了解一下。”

原乐歪着头看了一眼,皱皱眉:“这是内阁阁老袁成章那个老东西……咳,老大人带弟子们写的,他是个酸儒,笔道辛辣不留情面,落笔多讽刺。最主要的是呢,他跟王爷不大对付。你想想也知道,肯定没写什么好话,要不你别看了,想知道什么我给你讲吧。”

黎诺忍俊不禁:“也还好,他没有讲什么坏话,不然我也不会看下去了。这位老大人写的东西比较枯燥,多平铺直叙,极少评价,应当只侧重实事求是,而非个人情感。”

不过,她确实有些想问的事,将书放到一边,“乐乐,我确实有事要问你,王爷这几日在忙什么?”

原乐直接了当:“你想王爷了是不是?”

黎诺一愣,有些呆萌地连连摆手:“不是,我就问问。”

因为那日情急之下骂了渡厄一通,莫名其妙骂通了许多事情——在这个世界中,傅沉欢确实权倾朝野,甚至只手遮天,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现状跟她来之前从穿书局那边听到的、以及自己想象中的,都不大一样。

她这次回来便总觉得哪里怪,那日才豁然开朗:原来夏朝的朝局景象,和自己走的时候已大大不同。不仅如此,傅沉欢做的许多事情,也与他作为摄政王这个身份逻辑相悖。

说的直接点,就是傅沉欢并没有事事以自己为先,而是真的以国事为先。只是手段雷厉风行,这些古人身处其中,又思想刻板,很难看透这一点。

但她不同,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可以看得很通透清楚。

这样看,傅沉欢并非那么简单的非黑即白,她一闲下来,总想着查一查。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疑问,但原乐这么毫不遮掩,黎诺不知怎么,竟感觉面皮隐隐有些发烫。

“我不是想他,我就是这两天没怎么见到他?觉得……嗯……问上一问。”

她磕磕巴巴,想出了个说辞:“这几日晚上我有等过他,但是总是撑不住睡着了,我其实是……研究出来敷眼睛的药包还有针灸手法,想给他治一下眼睛,试试效果。”

原乐害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无妨,待会儿我给霍云朗传个话,看看王爷今日会不会早些回来。”

想了想又说,“王爷也很想你,虽然你这几日没怎么见到王爷,但每次王爷回府都会去你房间看你,守你一夜。”

黎诺一怔:“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

“嗯,不过你放心,王爷那个人很规矩的,其实他清楚这非君子行径,但是他实在苦太久了,情难自禁,你别生他气啊。”

“我当然不会生他气,”黎诺有些无奈,“只是这样,他岂不是这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觉?那不是很伤眼睛么……算了,他这个人执拗的很,我今天就是等久一点,也要见到他一面。”

原乐意味深长一笑。

她一拍手,“对了,我扯远了,还没回答你的问题。王爷近日做的么……就还是那些事,他早有意削藩,将皇权归集在中央,不过这回顺道收拾了应斜寒那龟孙。”

提起应斜寒,黎诺虚心求教:“乐乐,我看这本国记志上的记载,应斜寒在朝堂上多与他针锋相对,为何王爷迟迟不动他,容忍至今才出手?”

原乐说:“啊,那好像是因为你。似乎是你的心愿……但我也不是很清楚。”

黎诺微微蹙眉,她倒是明白原乐的意思,但仍觉有一处隐隐不通:当时她死遁的时候,确实给傅沉欢留下一封信,上面言明请他不要伤害应斜寒,应斜寒也是为了帮助自己保护他。

可是后来情况和正常发展的不一样,原本以为只要应斜寒保住一命,后面他带着小皇帝远遁江湖韬光养晦,后期起兵,这剧情就合得上。但事实上,傅沉欢做了摄政王,黎玄景更是直接称帝,应斜寒压根没机会带小皇帝逃亡。剧情从这里便出了岔路。

奇怪的是,以傅沉欢当时黑化的状态,就算听她的话,不伤应斜寒就罢了,又怎会容忍他一步步登上高位?

显然,原乐这个有问必答的人对此事不是很了解,看黎诺有些愣愣的,便很讲义气的说:“这里边的细节我知道的不多,你若好奇,我帮你打听,霍云朗也许知道。”

黎诺摇摇手:“别了,事关朝堂,不为难霍大人了。”

一直拉着原乐说朝堂上的事也不大好,她便换了话题,“乐乐,我成日在屋中呆着,人闷的慌,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原乐很奇怪地看她一眼:“当然可以啊。敢情你这几天没出这院子,是以为自己不能出去走?诺诺啊——你想去哪儿、别说这座摄政王府,就是出府门,出京城,你想做任何事,王爷不可能不纵着。”

她补了一句:“当然了,得确保你的安全。像出京城这种,大概需要王爷亲自护着他才放心。”

这个黎诺真没想到:“是么……我只是怕出去会给他惹麻烦。”

原乐说:“事关你,怎么能叫麻烦。”

她大手一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不用顾虑。”

既如此,黎诺便开心地拉了她跑出去,虽然原乐嘴上说不麻烦,但她也知道顶着自己这容颜走在街上,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来,不仅很麻烦,还会横生枝节。

想着这一节,她并没有走出王府,只在府中随意走走。

逛了一圈,黎诺对整座王府的布局更有数,路过书房,她戳戳原乐的手,“乐乐,王爷的书房我可否能进?”

“你这么喜欢看书啊。嗯……当然可以进,不过王爷有三个书房,这一个专用来议事招待客人,还一个藏书众多,你应当会喜欢那里。最后一间么,是他私人书房,极为机密。只有这一间……还是要问一下的。”

黎诺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间私人书房——傅沉欢用来放她遗物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寝殿和书房,如果不在寝殿,便极有可能在这个私人书房里。

索性现在时间很长,只要有机会,她尽早找到那个小木盒,想办法销毁就是。

她们并肩而行正经过前厅,忽然听到里边有人扬声唤她:“若若?”

这世上叫她若若的,只有雪溪了。

黎诺回过头,果然看见雪溪,身着一袭白衣,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站在那里,整个人丰神俊朗,极尽风雅。

黎诺有些惊讶:“雪溪,你怎么会在这里?”

雪溪神色恬淡:“我在京城多受王爷照拂,中秋将近,合该来拜访请安,顺便送些例礼。”

黎诺不动声色笑着点头。

虽然说这说法挑不出错,但她总觉得有些别扭:以雪溪的身份,来访夏朝的摄政王无可厚非,只是该遣送管家来做,亲自前来只勉强说的过去——外面朝堂腥风血雨,此时他更该避嫌,尽量别沾染任何人才对。东西送到门房拜个礼也就是了,怎么进来了还不走?

正想着,雪溪为她解了困惑:“本来送了东西便要离开,但还想探望一下你,只可惜王爷手下并未同意……不过,所幸还是见到了。”

黎诺冲他感激一笑:“我过的很好,劳你牵挂啦。”

雪溪问:“王爷待你很好么?”他上前两步,也无谓原乐在旁边一脸冷漠,温声说道,“若有什么不妥,你告诉我。”

黎诺说:“没有,沉欢哥哥对我很好。”

她的称呼泾渭分明,雪溪笑容稍淡了些,点点头,又听黎诺说道:“对了,我此前的名字叫诺诺,并非若若,是我记岔了。”

雪溪眉目温雅:“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黎诺。前两日摄政王已叙明你的身份,并由皇帝陛下签了手书,我才知道,原来你乃是康靖伯的嫡外孙女,怪不得……”他没说完,因为一旁原乐不怎么客气地“喂”了一声。

黎诺同时怔愣:“什么?”

雪溪微微蹙眉看着黎诺,猜测道:“你……还没有想起从前的记忆?”

黎诺有些疑惑,侧头望向原乐:“康靖伯府……”

原乐很愤怒,对着雪溪:“你这不是废话吗?记忆哪是一日两日就能想起来的,她当然不记得。这些伤心事,王爷不愿意这么早让诺诺知道,你倒好,上赶子来挑破。”

雪溪连忙道歉:“真是抱歉,我还以为……罢了,是我不好。”

黎诺只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笑笑,“没关系的。”

听起来,原乐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对,她六年前才到龙州军,品阶最低,应当无从知晓。

况且傅沉欢必定会让这世上知道内情之人越少越好,毕竟她“失忆”,从前那些事对于此刻他们二人来说,都是麻烦。

她只是最开始惊讶,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傅沉欢心思沉,对她太过在意呵护,他将她带回府并非密不透风,绝不可能不考虑她的清誉,需要给她安排一个身份。

这两日看国记志,她对这个康靖伯还有些印象,是皇族外支,也是为数不多愿意支持傅沉欢的忠直臣子,但时运不济,家族本就人丁单薄,两年前被委派南洲治水时不幸遭遇马贼,一家罹难。

若说她是侥幸活命、一直流落在外的康靖伯府姑娘,无处可归,只得寄居在摄政王府,既说得过去,又上得台面。难为傅沉欢的心思了。

雪溪道过歉后,安静了半晌才继续说话。

他改口很快,“诺诺,我初来京城并无亲友,只与你熟识,日后在这里生活也少不得仰仗王爷,若不介意,可否时常来走动?”

黎诺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有职业病,总觉得雪溪有些不对劲。

印象里,雪溪为人淡薄,不太像是会说这样的话的人,但……若是因为处境艰难而不得不低了头,以自己为纽带寻求摄政王庇护,也倒还不算奇怪。

因为之前他的帮助与保护,她对他心存感激,只是立场不同,她仍然忍不住暗暗戒心。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其中细微的情感变化:她一颗心,已然微妙的偏了。

还没想好怎么说,忽然原乐很有目的性地重重咳嗽一声。

黎诺看向她,只见她向门口努努下巴。

她似有所感,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傅沉欢站在门前。

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他的容颜清冷出尘,姿容绝色。只站在那里,就仿佛令天地颜色都黯然几分。

那双涣散的眼望向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黎诺下意识绽开一抹笑,连忙跑过去:“沉欢哥哥,你今日回来的早呀。”

他生的挺拔,她需要仰着头才能望见他的表情——他的神色很模糊,蒙了层烟烟雾雨般看不真切。

下一刻,他才低下头,眸光柔软温和下来,对她弯唇,笑容有一种惹人心疼的沉静。

黎诺心微揪,不由自主轻轻牵住他袖口。

雪溪倒很识时务,见到傅沉欢不卑不亢,走过来行礼道:“见过王爷,在下例节拜访,给您请安。”

傅沉欢未发一言。

雪溪笑容僵硬些,“……礼已送到,在下便不多叨扰王爷了。”

傅沉欢侧脸,如山如刀的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

“诺诺不是你能叫的。”

“若有下次……”冰凉锋利的语气堪堪停住。

然而,他身上的戾气与杀意,就连没有承受他目光的黎诺都感受到分外明显——因为傅沉欢面对她时,向来温柔怜爱,让她有时恍惚觉得他依然是从前的他。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惊觉:这个男人并不只有在她面前的温润无害,他杀人如麻,血腥与冷戾早已深入骨髓。

黎诺没来由心慌,手蓦然一僵,念头微转下却忍住了冲动,缓缓滑下,握住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掌。

他的大掌冰凉,她手指乖巧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渐渐地,那股忽突如其来掀起的杀厉之气慢慢平息下来。

傅沉欢眸光微闪,慢慢反扣住黎诺的手。

这六年的漫长时光,几乎将他心性磨练成了另一个人,他很少记起从前温和的模样,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本能的柔软下来。

但这凉薄一面,他万万不想让诺诺看见。

好在她过来牵自己的手,站在自己身边。

她在他与那个人之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而她在线的这一端,她选择的是自己。

选他就好。

雪溪看着眼前景象,微微动唇却并未说出什么,只是再次拱手告辞:“王爷公务繁多,在下日后再来拜访,这便告辞了。”

傅沉欢一声也没应,甚至再未看他一眼。

雪溪走后,原乐也摸摸鼻子,对四处值守的侍卫一挥手,把人都清走了。

偌大的前院中,只剩下傅沉欢与黎诺两人。

傍晚的风静悄悄,就连落叶划过地面的声音,都是宁静温柔的。

傅沉欢抿了抿唇,轻声道:“诺诺,你的身份,其实……”

黎诺望着他,实在不确定他会说出些什么。

“……只是权宜之计,是对外的身份。我们从前的事……等你身体再好些,我都原原本本告诉你,好么?”

当然好,黎诺暗暗松下一口气。

她自然知道傅沉欢的坦诚,但只要他不在此时此刻坦诚就好,不然真的很难收场。

再说,他实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明明他在为她着想——安王做了多少缺德事,安王之女的身份套在身上,只会让她难以立足。

黎诺说:“我知道了,你放心,你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

傅沉欢笑了,低低嗯一声。

虽然他在笑,可笑意却淡,从方才她看见他站在这里时,他便一直是这种不太开心的样子。

“沉欢哥哥。” 黎诺叫他。

傅沉欢垂眸,微微挑眉。

他天生一副好容颜,加上这挑眉的动作,实在浓颜艳杀,黎诺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回过神,她忍着笑,戳一戳他筋骨分明的手背。

“你生气啦?”

“没有。”

“真的吗?”

“……嗯。”

黎诺凑近了点,“生气要说。”

傅沉欢极浅弯唇,“不生你气。”

不生她的气,那是生雪溪的气、还是生他们两个人的气?从前加上这次,黎诺看得出来,傅沉欢介意自己与雪溪在一道——她站在霍云朗面前的话,他就没有这样大的反应。

黎诺歪头看着他,他目光略有闪躲低垂着,那种不会争取的模样有些可怜,还有一丝可爱。

黎诺直接问:“不是生气,那是吃醋?”

傅沉欢的眼睫极轻颤了两下,没说话。

她看着,也不知怎么忍不住笑了。

“沉欢哥哥,你过来。”

她的要求,傅沉欢一向不迟疑。他们二人距离已不算远,傅沉欢从善如流靠近些,守着心中底线,在她身前一丈处停下。

这个距离,黎诺必须仰头才能望着傅沉欢的脸。

“你把头低一点。”黎诺忍笑柔声道,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像装了星星一般。

见他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温顺地在她面前俯首。

她笑容愈发加深,素白的小手落在他浓密发顶,手下触感温热,他的发质坚硬却很垂顺。

黎诺笑着,轻轻摸摸他的头,“我哄一哄你,别难过嘛。”

话一说完,黎诺便感觉手掌下傅沉欢整个人僵住了。

她心中生怜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惋惜:这个人的反应一直都这样有趣吗?之前她从未认真观察过。

有趣。黎诺尚且没有注意,她在心中对傅沉欢作出的评价,竟是如此违和的一个词。

这样一个男人,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他有丝毫的“有趣”的。

可黎诺偏偏看出几分可爱:“沉欢哥哥,你现在还生气吗?或者说……你还有不开心吗?”

傅沉欢直起身体,心中早已软成一汪温水。

诚然,他看见她与别的男子站在一处,心中自有不虞,但绝不是对她。

她这样可爱,惹得他心都化了,纵使方才心中再多情绪,到此刻也只剩无尽怜爱,怦然欢喜。

傅沉欢眉眼无奈,回答她:“没有,我很好。”

“没有,我很好。”黎诺古灵精怪的模仿他语气重复一遍,末了笑望着他,“你自己听听,说的又低又沉,一点开心都没听出来。”

她知道傅沉欢没有跟她生气,但是,以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心中必然存了心事。

他心思沉,将一切都压在心底,身边也没有一个像她一样对他一直一直追问下去的人,他便将那些情绪越积越多,越积越深。

黎诺没那么轻易放过傅沉欢,仰着头的模样倒有些娇纵,“你快些,跟我说话。”

傅沉欢被她逗笑了:“诺诺,我在与你说话呀。”

“说心里话。”

傅沉欢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实在不擅长说这个。

顿了顿,他低声,“我总是不会说话,会不会惹你厌烦?”

黎诺立刻竖起三根手指,掷地有声,“绝对不会!”

立刻保证的模样分外娇憨可爱,他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想了想,又问:“你看见雪溪,很开心么?”

黎诺实事求是,“就那样。”

想了想,又补一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次,傅沉欢沉默了一会儿,几次欲言,终于说出:“你是不是……更喜欢……温柔宽和的人?”

好好一句话,让他说的磕磕巴巴,黎诺想也没想,“我喜欢你。”

傅沉欢怔忪。

他又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了。

问出刚才那些已经是他的极限,她要求他说心里话,他尝试着做了,可再多的内心之语,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实际上,他巨大欢喜的背后,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空洞般的恐惧。这段时日,他仿佛从地狱天堂走了个来回——重逢的欢喜、听闻她失忆的心碎、直到现在,她又用这样甜净绵软的嗓音说喜欢他。

她的喜欢一如既往,如疾风,如烈火,裹覆住他,让他无从招架抵抗不得。

但他又实在怕,不知为何的怕——怕这风终将散尽,烈火亦会停熄。

也许是他过慧多思,才有这患得患失的不安。傅沉欢想了想,诚恳道:“诺诺,我知道了,以后……以后我会慢慢试着与你说的。”

等了半天,就等了一句,黎诺忍俊不禁:“笨!”

傅沉欢眨眨眼睛。

黎诺笑容明快,煞有其事地教他:“你看,我说‘我喜欢你’,这句话后面呢,不用接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只要说一句‘我也喜欢你’就好啦。”

傅沉欢轻轻屏住呼吸。

秋夜的风如烟似雾,恰到好处的温柔,他的发尾轻扬,在风中更显出一种柔软的气度。

他的面前,仿佛是一团可触碰到的光,一颗心早已沉溺——她似乎轻而易举,便可以做到让他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爱她。

黎诺听见傅沉欢似乎含笑叹息了声,旋即,他一字一顿认真道:“诺诺,我喜欢你。”

他嗓音低沉暗哑,每一个字从他的口中发出,带着一种独特的胸腔震颤,清冷罪而醉人,醇厚的像是沉沉琴鸣,拥有蛊惑人心的语调。

黎诺竟然很没出息的双颊一红。

他他他……

一瞬间,她的思绪仿佛都断为几节,傅沉欢这样一句话,直接将她刚刚还活跃异常的大脑清成一片空白。

明明是她先撩的,她也没有想那么多,更不是什么技巧,与所有的专业技能都无关。只是望着这张容颜,许多话不经大脑便这么脱出口来。

可没想到傅沉欢悟性如此之高,随便一句,竟让她瞬间不知所措——果然,再多的技巧也抵不过真诚,他不过就这简单几个字而已,居然让她隐隐觉得浑身发软起来。

太没出息了吧!

黎诺觉得脸颊越来越烫,几乎想转身跑开。傅沉欢似乎察觉她的意图,忍不住笑着说了句:“诺诺,你别走。”

“我哪有要走。”黎诺硬着头皮,嘴硬。

也不知是否她语气中那细微的颤抖被傅沉欢听出来,他笑意加深,神色愈发纵溺。

黎诺深觉沮丧,抬眼偷偷瞄了眼眼前从容下来的男人。

——就在刚刚,她还掌握着主动权,哄他笑,逗他开心,教他如何说话。他学会后,瞬间角色颠倒,她现在只觉自己在他身前越发渺小。

傅沉欢又唤了遍:“诺诺。”

此刻再听他嗓音,黎诺觉得连耳朵都滚烫起来:“干嘛?”

傅沉欢问:“你又害羞啦?”

黎诺心乱着,没注意到这个“又”字,只听他问题觉得有点没面子,气势也弱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他笑了,“很可爱。”

好了,可以了,不能再说下去了。

黎诺用手背给微烫的脸颊降温,生硬的换话题:“哎呀……都忘了说正事,我已经做好了给你敷眼睛的药包,也将针灸手法研究的差不多了,你过来试试吧。”

傅沉欢从善如流:“好。”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过她。

然而至此,他却是真正的欢喜安慰起来。她不知道,他最喜欢的,便是见她害羞的模样。

她害羞起来,整个人说不出的鲜活生动,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便是真实。

——几乎可以碰触到的真实感。那种温柔可爱,让他怜得心尖都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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