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欢紧紧横抱着黎诺从前厅大步走出。

金属摩擦在地面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周身的气息森然阴鸷,仿佛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连那双空茫的眼睛都赤红起来。

霍云朗他们都站在外边,雪溪也未走。所有人看到这景象, 均是一愣。

黎诺一张小脸苍白柔弱, 晕厥在傅沉欢怀中不省人事, 而傅沉欢目不斜视,大步迅疾向外走去。

雪溪反应过来, 立刻跟上:“若若怎么了?——”

他抢出两步拦在傅沉欢面前。黑压压的轻甲衣装中, 雪溪一身洁净白衣分外扎眼,“你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会突然晕厥?”

傅沉欢望向他的方向。

空洞的目光寸寸刮过, 竟然比那些锋利的视线还要迫人。

雪溪舔了舔嘴唇,他看的很分明, 傅沉欢不是不想杀他,他只是在拼命的、极力的忍耐。

“王爷……”

“滚。”傅沉欢冷声。

“王爷,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你不能带走她……”

他话中的关切极其明显, 似乎他们二人有多情谊深厚。

这直接挑起傅沉欢心底隐秘的一根刺。

傅沉欢声线森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横在我与诺诺之间, 替她出头?”

雪溪袖中的手渐握成拳, 上前两步面色隐隐有怒气:“我的确是微薄之身, 但今日换做任何一位姑娘, 我都会为其出头。便是您与若若是旧识也不该如此蛮横,王爷问过的她意愿么?您这是强取豪夺, 即便您权倾朝野, 也不该将这种手段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傅沉欢身上杀戾之气陡然深重, 双臂向胸口收去, 将黎诺抱得更紧。

他骨子里的血腥气被彻底激**起来,声音已是忍耐至极:“我顾念诺诺才容你不死,你在这立什么牌坊。滚。”

“王爷,你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你——”

雪溪并没动,而话还没说完,傅沉欢一脚踢在他胸口。

他整个人狼狈地翻出去,跪在地上咳出两口血来。

傅沉欢再不看雪溪一眼,抱着黎诺大步走出门外。

……

傅沉欢带黎诺回了府,一边跨过门,对值守侍卫命令:“去请段淮月。”

这一路上,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捏着。黎诺毫无生气软软靠在他怀中的样子,让他浑身血液都冰凉下去。

她再不醒来,只怕他要发疯。

傅沉欢将怀中姑娘放在**,拉过棉被细致裹好她,再把人揽在怀中。他又一次探她腕脉,却除脉相虚弱外看不出再多。

他并不擅长医道,无法立刻得知她的具体状况,此刻每一秒都仿佛凌迟的尖刀,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傅沉欢抱着黎诺冰凉的娇躯,脸色越来越沉:“多派几队人去找段淮月,快一些。”

段淮月晚上来了一趟王府,看傅沉欢不管不顾半夜出去,他既无奈又生气,也没什么呆着的理由,便回去早早歇下了。

被霍云朗敲门声惊醒,只看他那副凝重的表情,段淮月差点以为傅沉欢要不行了。

来的路上,他简单听了事情始末,霍云朗没跟他说起死回生那种玄之又玄的话,只陈述事实,其他一概不知。

他一头雾水,只好压着心中疑惑,等看见傅沉欢拥着黎诺的画面,才琢磨出点真实感来。

来真的啊……这小姑娘真没死?那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怕这问题的答案傅沉欢比他更想知道,但眼下,答案却不是第一要紧事了。

傅沉欢神情阴郁得很了,看见他,什么都没说。只低头贴了贴黎诺雪白的脸颊,小心捧了她手腕向前递到他面前。

他手势轻柔的仿佛捧着一朵娇嫩柔软的百合花瓣,多用一分力气便会碎掉一般。

段淮月默默搭脉。

一边诊脉,一边打量黎诺,心中暗赞。

这姑娘生的如琉璃玉人一般,雪肤红唇,眉目如画,乌压压的头发梳的简单,更衬她娇憨柔婉。

只是脸色苍白的可怕,真像泡沫,仿佛随时会消散。

段淮月认真感受着脉息,慢慢皱眉。

这凝重的氛围每一瞬都格外漫长,傅沉欢哪里承受得住:“她怎么样了?”

段淮月道:“抱歉……”

傅沉欢的脸陡然惨白:“诺诺她……状况很不好么?”他下铱嬅意识更抱紧怀中的姑娘,仿佛会有什么人与他抢夺一般。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抱歉是因为我能力不足,竟查不出具体原由。”段淮月解释道,“来的路上,我听云朗说这位姑娘失了记忆——”

他觑了傅沉欢一眼,“因为有你这个前车之鉴,我先入为主,以为她与你幼时一般,中了同样的毒才被封存记忆。但方才,我却并未在她体内探出任何用药痕迹。只是不知是毒药太过罕见稀奇,还是我想错了路。”

段淮月思忖着:“记忆全失……嘶……也可能是伤到了头。”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检查黎诺的头,在她发间寸寸摸过。

没一会,段淮月有些无奈放下手,望着傅沉欢:“沉欢,你别抱这么紧,现下又没人与你抢。你这么护着,我摸不到她脑后,怎么说也得让我好好查一下才知情况。”

这话有用,傅沉欢虽没放手,但好歹松了些力道。

段淮月仔细检查完。

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摇头:“不对,不对。若能影响记忆必定是重伤的程度,合该有迹可循。可她头骨并没有任何不妥,想来不是这个原因。”

“损伤记忆——嗯……无非是受伤,中毒,受了刺激……”

段淮月认真细数,不知道最简单几个字都如同利刃,字字捅在傅沉欢心上。

他侧过脸,轻轻将嘴唇抵在黎诺发顶,无声吻了吻。

“我还是倾向于药物所致。”终于段淮月铿将有力下结论,“如若受了什么刺激,那除损伤记忆之外,应当还会有其他症状,常见如失语,或神智失常。只有用毒,才能得到如此精准的结果。”

傅沉欢脸色阴鸷,声线紧绷至极:“那眼下如何是好?”

段淮月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到底年轻才疏学浅,大概只有我师父可以查出怎么回事……但他老人家一直在北漠那边,找起来有些麻烦,而且……也不一定愿意走一趟。”

“我有数了,我来办。”傅沉欢低声。

他宽厚修长的手掌怜惜抚过黎诺脸颊,忍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她还会醒么?”

段淮月还在思考曾经看过的书,学过的医识,甚至如何联系到师父。冷不丁听傅沉欢问这一句,愣了愣才发现自己话没说清楚。

他哎呦一声:“这倒是让你误会了。会醒,自然会醒的。我只是见这位姑娘失忆失的离奇,一思考起来便放错了重点,忍不住想找出原因来——若只看她的脉相,不过伤寒未愈罢了,病情没有大碍的。只是她身子骨太弱些,日后需要费心照看着。”

傅沉欢涣散的眼望向段淮月,“所以她昏厥和中毒没有关系?”

“对。”

段淮月又补一句:“但是身体底子差的厉害,这也很要紧的。只怕要一直精心调养着,不得有失。”

“此时方入盛夏,她身子却如此亏空,不知到了严冬该如何是好。回头我研究一张方子出来,大概会有几味药材稀罕,你得费心去寻。”

傅沉欢点点头。冰凉的大掌执了黎诺的手,细细摩挲。

他一颗心几乎揉碎:诺诺曾经不是这样。她身体极好,健健康康从不生病的。这六年……

这六年。他不着痕迹深深呼吸,心中只想到这三个字,便已经疼得犹如刀割,眼睛又泛起针扎般的疼痛来。

段淮月看着傅沉欢脸色,顿了一会劝慰道:“此刻情形不算最糟,至少在脉相上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嗯……就是如此一来,想让她立刻恢复记忆,只怕是很难了。”

傅沉欢低声说:“这无妨,只要她健康无虞便是。”

他这样说,那便是很通透了。段淮月稍稍安心,亏他刚才还怕傅沉欢想不开,平添苦痛。

只是这边刚刚放心,另一边的不安又提起来了。

段淮月道:“沉欢,这话也许你听着刺耳,但这个事情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当年事情发生时,你不在京中,因为一切皆由人转述、不曾亲眼所见,所以你不是没有寻找过,质疑过。用尽了手段,为完全没有可能性的事情耗费心血,期待奇迹。可事实就是事实。”

曾经他是绝不敢说这种话的,但此刻他觉得有必要说清楚。

六年前,他一步一步怎么走过来、每一刻如何煎熬、怎样不眠扆崋不休查询蛛丝马迹,自己都是跟在身边亲眼看见了的——

“你聪慧敏察,本无需我提醒,但我怕你关心则乱。你真的确定她就是小郡主,不是什么人培养出来的……”

“确定。”

傅沉欢斩钉截铁:“她是诺诺,无须质疑。”

段淮月也不废话,点头,“好,既然你如此认定她是小郡主,我不多说什么。换个思路讲,那就代表着她六年前没死——没死,而是被人替换掉了。”

“我知道再见到她你一定很欢喜,但你不觉得她的突然出现……很像一个阴谋吗?”

傅沉欢只道:“我有数。”

段淮月被噎了一下。

他看着傅沉欢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从容。很显然傅沉欢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还很认可,甚至他想的必然比他更加长远。

但他一向就是这样,若打定主意不说,任何人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半个字。

罢了,他有分寸,多问无益。

“望舒,有件事……”望舒是段淮月的字。傅沉欢这么唤他,大概有难言的事相求。

段淮月正色。

他看傅沉欢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的眼睛可还有治么?”

段淮月略一挑眉:“你想治眼睛啦?”

傅沉欢抿唇。

他倒并非多么渴望复明,只是诺诺病了,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今后如何照顾她?

今日若早点发现不妥,她也不至于昏倒,这半日煎熬几乎将他逼疯。

“我会尽力的,可是已经耽搁太久了,我不敢保证。”

傅沉欢点点头:“多谢。”

段淮月见事情已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没什么可再叮嘱的,便点点头,起身走了。

屋中重又剩下相依偎的两人,傅沉欢无声地给黎诺掖了掖被角,将她娇柔细弱的身躯抱紧。

窗外一轮皎洁明月,皎皎薄辉照进窗棂。

他低低喟叹,修长苍白的手掌落在昏睡姑娘的面颊上,睫羽轻轻颤抖。

纵使心底思绪浩瀚万千,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弯了薄唇。

诺诺。

谢谢你还活着。

傅沉欢勾下头去,一个珍重疼惜的吻小心落在怀中人额角。

……

清晨,日光稀薄。

杜泰从门外进来,他低着头,脚步匆匆。

应斜寒站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这么多年,他没有让侍女服的习惯,从来都是自己打理自己。

杜泰扣门进来后,应斜寒也没回头。语气淡淡的:“什么事这么急。”

“大人,属下查探到一件事。昨晚亥时三刻,傅沉欢忽然亲临雪溪府邸。他带的都是自己亲随,在那里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应斜寒的手一顿,“那雪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杜泰:“呃……”

“他深夜去访,总不会是聊家常吧?在傅沉欢眼中,雪溪是个不够看的角色。”应斜寒目光幽深,语气淡淡。

这些年,傅沉欢操持国政,一向游刃有余。哪有一件他真正上心的、能让他深夜亲临的事,又是雪溪那里,他只能往最荒唐的地方想。

应斜寒直截了当地问:“雪溪身边的姑娘,他没杀吗?”

杜泰沉声:“没有。昨夜雪溪府中并未见血,他将那位姑娘带回自己府上了。”

应斜寒忍不住微微挑眉。

“你说——带回他自己府上?”

“正是。”

“那就有趣了……”

应斜寒笑了笑,将披风带子扯松,随手脱下挂在一旁架子上,慢慢坐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傅沉欢心深似海,别的看不懂,但是于情字一道上,我应当还是明白他几分的。看起来,他干了一件很没道理的事。”

杜泰明白应斜寒此前顾虑,便直接说道:“大人,难不成您所想的竟是真的?傅沉欢也察觉出什么才……但不应该啊……他瞎了眼睛,如何能知道。”

应斜寒低垂着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击。

傅沉欢是如何察觉不对劲,他已无从推算,但眼下的情况却十分耐人寻味:如果不是诺诺,傅沉欢的举止如何会这般反常?但如果真是诺诺,昨夜她在街上救了傅沉欢,表现的却如同陌生人一般,仿佛并不认识他。

想到这里,应斜寒觉得事情不通:“还有什么消息?那姑娘你可有细细再查?”

“大人,还有点消息并未证实,属下只是打听到一些传言。”

“说。”

看应斜寒的神色,杜泰便不再犹豫,将那些小道传言直接说出来:“属下探听到另一种说法,那姑娘并非是雪溪的师妹,而是他来京路上偶然施救,后一直带在身边的。听说她身体病弱,并且记忆全失,自己的事全然不记得。”

应斜寒微微睁大眼。

记忆全失?

这似乎全都说得通了。

如果她真是诺诺……

当年他究竟疏忽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当年他帮助诺诺成功混到孟山祈福的臣属队伍中,便抽身离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之后,再见到她,便是在天牢刑架上。

这中间确实有一段空白。

应斜寒微微眯起眼睛。

傅沉欢瞎了眼睛,连人都没看到,就凭借不知哪里来的蛛丝马迹认出了人。若当年……站在天牢里的是他,而并非自己,他是否能一眼辨认出绑缚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已被人替换成了另一个?

应斜寒心中千思万绪,面上却没露出半点端倪,他收回手:“既然如此,人已经不在雪溪那里,我也不必去拜访了。佳人既归,且容傅沉欢欢喜两日。”

“还有,我之前吩咐你查的事情,不必查了。”

杜泰一惊:“大人的意思是已笃定那姑娘便是曾经的小郡主?可是……她明明……”

应斜寒闭眼,揉揉眉心。

“那年,荆门候送了个礼物给傅沉欢,你可还记得。那女人容颜足足像诺诺十成,就是眼睛脏了些,和诺诺的纯净澄澈相比,便逊色远了。她什么下场,她主子的什么下场?”

应斜寒冷笑,“傅沉欢那疯子,哪有这么温顺。要真是个像极了的替身,他想要,直接差人抓回去便是。巴巴的过去接还护得这般紧,倒有点心肝肝肉的意思。”

“既然他这样表现,我们就无须查证。这件事再荒唐离谱,也只有这一种解释。”

杜泰想了一会儿,问道:“大人,我们要不要想办法把……”

“不急。”

应斜寒端起茶盏,氤氲的蒸汽将他的面容熏得有些模糊:“我更好奇当年诺诺到底被何人调换了,这六年来,她又经历了什么。”

他慢慢喝一口茶,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摇头低低笑了一声。

傅沉欢啊傅沉欢,你看,连老天都不站在你那边。他将你最心爱的宝贝还给你了,可目的,却是为了将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已。

杜泰一时没明白应斜寒笑什么:“大人,此刻傅沉欢已经将人带回府中了,虽说他们二人相知相爱,他算是有了个致命软肋。可如今傅沉欢实力强劲更胜当年,我们若没有抓住机会……”

“别说了。”应斜寒淡淡打断他。

在听到相知相爱那四个字时,他的眉眼已经有些冷:“既然失忆,眼下怎能算相知相爱?如果真的是诺诺,如果她真的记忆全失……哈哈哈……”他冷笑,“那傅沉欢才是无路可退,死到临头。”

“试问谁,会爱上一个灭了她满门的仇人呢。”

……

黎诺醒来的时候,外边夜幕深深。

她慢慢扶着床坐起,打量一圈四周——极其细致精巧的闺阁装点,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边挂着双层帐幔,轻薄如丝,透进来的烛光柔和至极,旁边的屏风与博古架等一系列摆设无不精致,这间房比之自己曾经在安王府的闺房用心几倍不止。

黎诺一边看一边想:傅沉欢绝不可能在得知她还活着后不将她带走,更何况,她在傅沉欢眼前晕倒,此时此刻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在傅沉欢的府上。

也只有他,会花这么多温柔心思。

黎诺稍稍活动了下身子,觉得头脑比之前清醒许多,没有那么昏沉,抬手摸摸额头,似乎已经退烧了。

她不确定自己是晕倒后不久便醒来,还是已经昏迷了很久。

便叫系统:“小石,我睡了很长时间么?”

“快一天吧,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戌时。”

黎诺嗯一声,忽然想起:“傅沉欢把雪溪杀了么?”

系统说:“没有。”

它又补了句:“傅沉欢一直守着你,刚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但应该不是去杀雪溪,他要想动手,昨天就杀了。”

黎诺没应声,抱着枕头靠在床头,盯着外边朦胧柔和的烛火看。

大概系统看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话:“姐姐,你有什么事吗?”

黎诺说:“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黎诺本来不想说,可一直憋闷在心里,压力确实有些大,犹豫了一会儿,“我打算换个思路看待这件事,想接下来怎么办。”

她慢慢说:“我该怎么……对傅沉欢好。真心的好。”

作者有话说:

小应:他完了。

诺诺:要治愈了要发力了(握拳)

小应:那年我吃过最大的亏,就是因为视角太低。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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