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愣住了。

他叫她诺诺?

傅沉欢, 他不是看不见么?

慌乱一瞬,黎诺心中大约有了点数——再好的替身,也不如自己像自己。只怕傅沉欢没听过和她声音一模一样的,受了打击, 一时恍惚。

他不可能真的认出自己的, 在他心中, 她已经是一个死人。

这是个普通平凡的世界,人死不能复生。

黎诺这口气刚松下, 却见傅沉欢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诺诺……”

他又叫了她一次。

这一次, 他整个人从巨大的茫然空洞中苏醒过来——如果上一声唤出她名字只是喃喃低念,这一次已经字字带血。

黎诺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傅沉欢的神色几乎和梦中一般无二,深邃浩淼的爱念如潮水般涌向她, 那是一种她无力招架的刻骨铭心。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恍惚了。

这是这次任务以来,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傅沉欢, 黎诺下意识退了两步。

“诺诺——”看见她退,傅沉欢也像是下意识,动作比脑子反应的更快,立刻伸出手要去牵她。

而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没有碰触到她的肌肤, 甚至是一片衣角。因为黎诺更快速地后退两步, 直接躲到雪溪身后去了。

傅沉欢怔怔看着。

他空茫的眼睛中看不清任何画面, 可他知道她躲在另一个男子身后, 低着头,没有看他。

甚至就在刚刚, 她一同从前护着自己一般, 张开双臂护在别的男子身前。

傅沉欢呼吸滞涩, 只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利刃当胸捅了几剑,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冰凉的血液仿佛已经流尽,只剩一副空****的躯壳还勉强站在这里。

他的诺诺还活着。

可是她……怎会躲在旁的男子身后,不认他了?

傅沉欢眼眸泛红,隐隐显出癫痴可怖,细究之下,更有不易察觉的脆弱可怜。霍云朗看不下去,疾走几步上前低声道:

“王爷,您冷静些,这不是……小郡主。”

他说着看向黎诺,心中不免憾然:他从前没有福气见过小郡主的容颜,但看王爷的表现,这女子气息气质都应当与小郡主十分相像。

相似到令王爷都意识恍惚,甚至于乱了方寸,竟误以为死人重生。

傅沉欢却没有理会霍云朗,他失魂落魄地迈开脚步,缓缓走上前。

雪溪皱眉,黎诺的动作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他便微微侧身挡在黎诺面前:“王爷,您若有什么事便交代于我,请不要为难小姑娘。”

傅沉欢:“让开。”

“王爷,您这样会吓到她。”

傅沉欢的脚步顷刻间停窒一瞬。

雪溪温声:“夜已深,王爷可否允许小妹回房休息?有何吩咐,我愿意代劳。”

傅沉欢没应声,他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雪溪身后娇弱柔稚的姑娘身上。

“诺诺,是我。”他轻道。

苍白的嘴唇止不住颤栗,深深拧着眉,眼中的红血丝越发明显。

他微微侧头,声音沙哑到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割他的心脏:

“诺诺,你为何不看我……可是恼了我?”

“打我骂我也好,与我说句话?嗯?”

“你……为何不肯认我了……”

他每说一句都会停一停,声音越来越低,那声线虽然压抑控制出平静的表象,但终究泄露了伤心欲绝——仿佛浮皮潦草的枯枝败叶,勉强掩盖住下边深不见底的漆黑渊谷。他的难过,是无法想象的深。

这种痛就像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也深深扎在她的身上。

黎诺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嘴唇动了几动,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傅沉欢那双眼睛。

并非她故意不想理他,她甚至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在如此深情下,实在迈不开沉重的步子。

——他仅仅问了两句话,她已经心虚至此。想想她这次来的目的,黎诺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这副表现落在别人眼里,却像是承受不得摄政王的威压,惶恐害怕到说不出话来。

霍云朗目光在几人中间转了几转,“王爷,您……”他想劝慰两句,却不知这情景到底该说什么合适。

此前并非无人打歪心思,他们往王爷面前送与小郡主或面容相似或气息神似的女子,王爷总是一眼看穿,那些女子无一有好下场。

而现在王爷偏认为这姑娘就是死去的小郡主,旁人又该怎么劝呢。难道他真能把“若她真是您朝思暮想的姑娘,此刻怎么会不认您”这句话说出口么?

雪溪看着问过几句话后便抿唇默然的傅沉欢,又回头看一眼几乎把头低到胸前、只能看见她毛茸茸发顶的黎诺。

“王爷,您大约认错了人。师妹的名字并不叫诺诺。”雪溪道,“她叫若若。不知您从何人处听闻她的名字,可是转述时没讲清楚,错了音?”

傅沉欢微微启唇,一字一顿地反问,“若若?”

他深深吸气,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一片血红。满目冰凉的杀戾之气让他如同挣笼野兽般,仅仅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你对她做了什么。”

雪溪不懂:“什么意思?”

傅沉欢的喉结上下滚动,神色阴鸷冷戾,“如果不是在诺诺面前,我早将你丢尽诏狱让你生不如死。”

语气如刀,寒的像淬了毒。

雪溪还没什么反应,黎诺先生生打了个冷颤。

认识这么久,她第一次听到傅沉欢这样说话。

她动作细小,傅沉欢却察觉到了。他毫无血色的唇僵硬半晌,发狠的话全部噤了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无措地蜷缩起来。

傅沉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两次,尽力调整自己的心绪,再开口的声音很轻:“诺诺……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骇人的话。”

“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你可不可以走过来一点?”

黎诺咬着下唇,头疼的激起阵阵耳鸣,心中更是百般煎熬。

到现在,她已经没功夫去思考傅沉欢究竟是怎样一眼认出自己的了。

说来,她第二次的穿书任务就是要像从前那样,伴着他,爱着他,博取他的信任,蚕食他的意志。让他沉溺在温柔乡中,如温水煮蛙一般被自己慢慢束缚住手脚。

她会扶稳剧情,最终带他走向生命的终结。

看他的样子,他无比确定她就是黎诺,不需要她自己来证明什么,甚至他并没有她想象过的愤怒与质问,只有卑微的狂喜。

从任务的角度讲,她占了绝对的优势,不是吗?

可为什么双腿这么沉重?连一步都始终迈不出去;唇角都仿佛压了千斤,无法轻易露出原来那样的笑脸,重新扑在他怀里?

——就算她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一丝真心,难道就可以这样毫无压力践踏他的真心么?

“诺诺。”

“我不再说那样的话了,也绝不动手,你上前来……看看我,你为何不肯理我了?”

傅沉欢的声音更低,更轻。

黎诺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向他。

——他的身躯那样挺拔坚毅,脸庞线条凌厉而流畅,整个人,分明隐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威压。

可是黎诺看的出来,他已经难过的快要死了。

她进退两难:若他今日的不难过,要用来日的伤心欲绝来还,这是否值得?

黎诺尚且迟疑,傅沉欢却陡然侧头,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那咳嗽声像是沁了血,声声剧烈让人不忍卒听。

一旁,霍云朗早在心底连连叹了好几声。这些年来,傅沉欢杀伐决断,甚至称得上狠辣无情,可此刻他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连这姑娘身旁方寸之地,都不敢贸然犯进。

他看向地上的刀:他连刀都拿不稳。

终于,霍云朗按耐不住性子:“瑜王殿下,你又何必护得这般紧?你应当看得出,我们王爷绝不会伤害这位姑娘丝毫,你便让这位姑娘出来回我们王爷几句话,又能怎样?”

他看的出来王爷上了真心,而自身教养也不能直接针对一个姑娘,只好冲着雪溪说话:“王爷真想做什么,难道你真护得住?还不是……”

傅沉欢一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压抑剧烈的咳,另一手抬起,无声地制止霍云朗。

雪溪道:“王爷身体不适,不如先坐这边休息一下。”

他转头吩咐,“端杯热茶来。”

“不必了。”傅沉欢道。

雪溪温声劝:“王爷,您今夜刚犯旧疾,何苦累着自己身子。今日已然太晚,不如都回去休息,若若就在这里,又不会走。有什么话,可否明日再问?”

傅沉欢忍住满腔血腥气,压抑太过,转成声声闷咳。

其实雪溪心中也迟疑,他当然不可能看不出傅沉欢的感情——傅沉欢,他已经将他自己逼迫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从若若冲上来到此刻,也不过两柱香时间,比起傅沉欢在漫长时光洪流中的名声,这片刻的卑微与温柔,实在太微不足道。

他诚然是一位政绩斐然的摄政王,但比起他的功德,他作为一个罄竹难书的刽子手,更被世人所铭记。

这短短时间的深情,在他看来,全然抵挡不过傅沉欢的残忍与血腥。

如果现在将若若推出去,保自己万全,那和北漠皇室中那些把自己推出去做质子,以保住他们富贵与安乐的豺狼又有何区别?

他的命不值钱,死了,还有下一个质子送过来,但总归他能保住自己的良心。

思绪不过转瞬,黎诺忽然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双手攥着身侧衣角,神色说不出具体形容,像是怯怯的,又并不完全是。

她一出来,傅沉欢那双失焦凤眸重新聚起点点光亮来。

黎诺轻轻启唇:“我……”

我……

该怎么说呢。

勇气不容易鼓足,黎诺刚开了个头便有些说不下去,抿着唇,先掩饰心虚般地看向霍云朗他们:“他咳的这样厉害,你们怎么都不管?有没有携带药物?若有止心丹,先给他服下一粒。”

傅沉欢怔怔凝视她,神色温柔的不成样子。

虽然还赤红着眼眶,唇角却一点一点翘起来。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遮住眼中涌上泪意的细碎光芒。

黎诺看着傅沉欢将霍云朗递来的药吃了,确定他方才的情绪翻涌不会让他再有生命危险,慢慢放下心来。

哪有选择?傅沉欢不肯自抑痛苦,只会激**他体内受情绪操控的毒,让他死得更快。

没有退路,也没有它路。

就像她刚接下任务到这来想的那样:去他身边吧,先硬着头皮向前走,走一步看一步吧。

黎诺望着傅沉欢清浅的笑容,终于心一横,低着头小声道,“我的确……并非瑜王殿下的师妹。”

她回头看雪溪。

略带歉疚地向他点下头,又仰头望向傅沉欢,“之前我晕倒在京郊路边,瑜王殿下行至路过时,救下了我。他对我有恩,若您有话问我,请不要为难他。”

她又护着那人了。

傅沉欢心如刀绞,却更挂念另一件事,柔声问,“你怎会晕倒在京郊?”

黎诺说:“……我也不知道。”

傅沉欢转眸看雪溪一眼。

雪溪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扫视一圈众人,慢慢走近傅沉欢身前。

压低声音,“王爷,若若她心地善良,看你如此难过,她于心不忍。”

傅沉欢虽听着他的话,目光却像守着心爱宝贝般又转了回来,落在面前模糊柔软的小小光团上。

“若若是我行至京郊时在路旁捡到的,那时她形容狼狈,发着高热气息不稳。我救下她,本欲送她归家,可若若醒来后告诉我,她记忆全失,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切都全然不知了。我这才将她留在身边,慢慢打听她的亲族。”

傅沉欢的眼睫颤了几颤,双手微微一抬——听着这样骇人可怖的话,他下意识想将黎诺揽进怀中。

但理智立刻回笼,他怕吓坏了她,不敢做任何动作,忍住喉咙间的血腥味,只愈发放轻声音:“诺诺。”

被他那样温柔的目色笼罩着,黎诺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愈发柔声:“你不记得我了,是么?”

黎诺慢慢抬眼看他,咬着下唇,终于小幅度点点头。

傅沉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那是他听完雪溪的话后,始终强自压制着的血气。

他的诺诺啊……

他视若珍宝的诺诺,不肯认他,不肯看他,在他面前既惊又怯,原因竟是如此!

她一直活着,也就代表六年前他还是没有查的彻底,到现在都不知被哪路奸佞蒙住了双眼,还以为诺诺早就不在人世。

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又怎么会晕倒在京郊?她记忆全无,究竟是承受了何种伤害?

枉他碎尽肝肠,无数次欲殉她而去,却不知他的宝贝这些年在哪一个角落受尽了苦楚,他还懵然不知!

傅沉欢的心脏仿佛被沉重的车轮碾过,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向黎诺靠近,察觉到她没有躲,才柔声道:“诺诺,我是沉欢哥哥,不要怕,我绝不会伤害你,别怕。”

傅沉欢靠近,黎诺没有躲。

她的目光从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寸寸掠过,铅黑的眉下,眼眸实在红的厉害。无需刻意,便将他的百转柔肠看得清清楚楚。

黎诺在心中无声叹息。

傅沉欢,你可知道?

我是来杀你的啊……

但这念头转瞬过去,黎诺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向傅沉欢迈出几步。

她这几步靠近,仿佛是恩赐的解药一般,将呼吸一点一点还给了傅沉欢。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等待审判的犯人,只看对方要将他捧上天堂,还是任他摔落地狱。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今天应该不急了吧?我这两天都过得风风火火的,可能是“急”字太多了(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