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有点紧张。

再不把她松开, 等会儿应斜寒走了,霍云朗他们的目光落到傅沉欢身上,她就精彩了。

甚至,说不准傅沉欢什么时候醒过来, 她就更是交代在这了。

“你……快松手, 松手——”黎诺挣脱不开, 急得更压低声音催促。

但傅沉欢不为所动,他还昏迷着, 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瘦削凌厉的下巴都安安静静, 但对黎诺的挣扎和低语却并非全无反应,时而还往自己的方向拽拽,不知到底认准了什么, 这么执拗。

黎诺欲哭无泪,甚至觉得傅沉欢有种“我偏不顺你意, 能奈我何”气她的莫名错觉。

明明他施予她的力量不重,不过松松圈着,可是手臂手腕手指却全部紧绷,没有一寸她能撼动分毫。

黎诺没办法, 慢慢转着手腕再次耐心试着向外抽, 这一次却刚好蹭到方才他第一时间掐出的淤青上, 有些疼, 她小小的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 方才他无论如何都纹丝不动的大手,竟微微松了松。

黎诺有些哑然的望着傅沉欢, 几番犹豫, 她瞅着他, 试探说:“疼……”

这次, 傅沉欢修长苍白的手指陡然一松。

黎诺心念微动,这么深沉的昏迷中,莫非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么……他可知道她是谁?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黎诺心情复杂,抿紧唇,顺这个思路继续低声尝试道:“你抓疼我了,快放手。”

下一瞬间,傅沉欢的手掌真的一点点分开,明明只是最简单动作,却让黎诺看出百般无措的意味。

最终,他冰凉的手颓然垂下,彻底放开了她。

静静靠在长廊立柱边的身影,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可怜。

黎诺不敢再看他了,转身低头快步走到雪溪身后站好。

那边应斜寒看见霍云朗带人过来,也没有多费口舌——如今他们两边立场,基本连虚与委蛇的面子都省了。

黎诺走过来时,应斜寒已经带人走了。霍云朗坐在马上,目光微怔的盯着雪溪的眉眼看。

他发愣的时间有些久,到连黎诺都注意到了。

霍云朗这反应,应当也觉得雪溪的面容有些肖似傅沉欢吧,那天在灵山寺匆匆一眼,离得又并不近,想来他没细看。此刻看得清楚,心中难免惊讶。

想着,黎诺也悄悄瞄了眼雪溪,加之今天他这身打扮,确实相像。

终于,霍云朗收敛目光,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瑜王殿下,又见面了。”

他语气淡淡的,不仅没有感激,甚至有些审询意味。

雪溪倒没什么情绪,他从头到尾无论是面对应斜寒还是霍云朗,都是那副表情:“既然霍将军到了,我也不便在此多留,这便告辞了。”

霍云朗正色道:“等等。”

“瑜王殿下,您不能离开,事关我们王爷请恕下官无礼,要请您一道回去喝杯茶,望您赏脸。”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霍云朗道:“您心中有数。”

雪溪还没说什么,黎诺看懂了霍云朗的怀疑,不由道:“霍将军,你误会了。”

她身上是不是有反派气质啊,她出手相救的行为在别人眼里这么别有目的么。

霍云朗没回答,目光转来,就这么盯着她。

黎诺没躲闪,坦然迎视他——遇到应斜寒她得考虑,一个霍云朗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将军多思了,我们出手是因为不忍他错过最佳救治时机,以致更严重的后果,并无恶意与算计。还有——”

黎诺实在没忍住,“他身体状况不好,你们放他一个人走在街上,也没个人跟着,太不谨慎了吧……”

雪溪微微抬手,“若若。”他示意她不要再说,虽然她说的没有错,但若惹怒了对方,他未必保得住她。

霍云朗盯着黎诺,她的态度足够坦然,找不出别有用心的痕迹。

但是他仍然觉得不妥,这么多年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一样的不妥:当日王爷因这个女子那般反常,几乎算得上失态——他从未无缘由为难一个普通百姓,更不可能下了杀令后又仓促收回。

今日又是她和王爷牵扯不清,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

霍云朗打量着黎诺,嘴里的话却问雪溪:“敢问瑜王殿下,这位姑娘——是你何人?”

这北漠皇子入京为质,说穿了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他从故国带来的随行人员不过寥寥,名单记录上,并没见到这姑娘。

雪溪信口道:“此乃老师之女,是我师妹。她并无官职,也并非我的部属,所以未记录在册。”

“北漠人?”

“正是。”

霍云朗若有所思,半晌,看着黎诺道:“你方才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瑜王殿下是客,客为尊,的确不该失了礼数。两位既然不愿意受邀,那回府便是。只是到府之后好好休息,暂且不要外出,我会派人……护着你们的。”

雪溪声线冷了两分:“霍将军,若若心地善良,出手救人,将军当真要如此回报么?”

“瑜王殿下不必紧张,”霍云朗说,“下官并非要为难你们,只是今日您已招太多目光,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再者,正如您所说,这位姑娘出手救了我们王爷,王爷是个恩怨分明之人,等他醒来,想必会亲自言谢二位。”

雪溪道:“此乃以保护之名,行软禁之实。”

“瑜王殿下嫌恶软禁,倒也还有囚禁。”霍云朗淡淡道。

“好了霍将军,我们这就回去。您请便。”黎诺忙道。

听了这几句,她不想让他们二人继续对峙下去了,原本雪溪在他朝为质就处处掣肘,免不了种种屈辱,再说下去,只怕吃亏。

况且,她听得明白,霍云朗对她的怀疑还在次要,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她这个懂医的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傅沉欢的身体状况。

派兵守住雪溪府邸,这做法无可厚非,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一种暂时保护,同时也防范了她传递消息的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霍云朗必然会在傅沉欢醒后向他请示,是否要杀他们二人灭口。

却不知他会怎样决断。

回到府中,黎诺仍觉有些愧对雪溪,低声道:“雪溪,你放心,如果他们要杀我们灭口,我一定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雪溪失笑:“没关系,虽然我身份卑下,但也十分微妙。不会那么轻易的丢了性命的。”

黎诺很诚恳地道歉:“是因为我救人才给你惹来麻烦的,是我当时考虑的太少了,不应该拉着你一起。”

“话怎么能这样讲?若我不在场,你今日不知要吃多大的亏,明明是善举,最后却有可能搭上性命。这太委屈,”雪溪摇摇头,温声道,“不必自责,没事的,折腾了一晚上,你快去休息吧。”

黎诺点点头,心乱如麻的回到房间。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傅沉欢已经黑化,与曾经不同,如果他下令杀他们这两个知晓他秘密的人,她至少得想办法把雪溪保住。

出于剧情,也出于……惭愧。

总不能对一个人的亏欠还没有填补,却又亏欠了另外一个人。

黎诺叹气,缩在被子中有些迷茫。

按他们的理论,现实世界中她才是一个人,才需要真心相待别人,才有万种情感;到了书中世界,她也变成了工具之一,什么都不必当真,什么也都确实不是真的。

当初上课觉得这些话都是金科玉律,可现在回头再看,这未免有些太割裂。一个人就算将世界观界定的清晰,感情,又怎么能如此泾渭分明?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就算是做一个梦,也有光怪陆离,有白日所思,有清醒之不敢想,有心中的放不下。有人心慌惴惴,有人梦中笑醒,有人泪湿枕巾。

更何况她现在,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

黎诺盯着紧闭的门扉,暗暗下决心:这次回去,我再也不接这种难题了,什么感情任务,谁爱接接去吧。我还是干我擅长的打脸虐渣,时间短,又很爽。不存在这些爱来爱去,亏欠来亏欠去的困扰。

想的多了,她只觉喉咙有些痛,头也晕。

本来病就一直没好,今晚一来二去的折腾,黎诺觉得有些困倦,蜷缩在**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房间里阴冷,连做的梦都湿冷,仿佛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种湿淋淋的潮冷粘腻。

梦中的背景影影绰绰,只有那一人清晰。

傅沉欢就站在她正前方,穿着初见时的白衣。半数头发用白玉描金冠束起,出尘风华,俊美无双。

他的眼睛清亮,盛满了深不见底的难过,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诺诺。”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黎诺却踌躇着不敢答应。

他的目光,就像薄薄冰层下汪洋水流,承载着无尽的伤心涌向她。

“诺诺,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这次他的语气没有恨意,甚至没有责备,只是单纯的在问她。

黎诺看了他一会,低头:“我不敢。”

他轻道:“那是为什么?”

他每一个问题都让黎诺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是不仅他有疑问,她自己也有许多不明白的事:“那你又为什么不肯放下呢?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不好吗?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一定要活成这样?”

傅沉欢卷长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他弯起唇角,笑得无可奈何。

黎诺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就像把刀刮在她心上,也像一捧冰雪砸在她的额头,她看不得也说不下去,转身就走。

身后一阵手足无措的脚步声,傅沉欢拉住她的手腕。

“诺诺,别这么对我……”

黎诺心里更不是滋味,下意识的去挣脱。他身上的气息太浓烈——哀伤的,深情的,绝望的。

她想立刻从他身边逃开,只怕呆久了,自己一定会被灼伤。

“放手!”

“快放手……你抓疼我了!”

傅沉欢胸口仿佛被利剑捅穿。空空****的疼,他失魂落魄松开手。

眼前他视若珍宝的女孩,就像白雾,像雪风,轻盈而毫不留恋的离他而去。

他睁开眼睛。

感觉到双眼上方覆着黑布的阻碍,又重新慢慢闭合。

指尖空落落的,傅沉欢下意识收拢和手指,慢慢从**坐起来。

原来,他还没死。

是不是太迟了?他耽搁的太久了,就算现在下去见诺诺,诺诺她……似乎已经不想再要自己了。

他想着方才的梦:那真的算是一个噩梦。

手指依稀残留着熟悉的温度,似乎还有碰触那柔然肌肤的触感,他卑微又小心的拉着她,她却不喜,在他耳边一遍遍命令他放手。

太真实了,他现在握一握手,仿佛还能感觉出掌心曾碰触到的柔软触感。

“无论你现在在想什么,都立即停止你的想法。我不是告诉你很多次,如果你在想一些不好的事情,须立刻静心凝神,不可任由自己沉沦。”

段淮月的声音一如既往,不怎么客气。

但他的话很有效果,这样猝不及防强闯进来,仿佛割裂了梦境与现实,让梦中天地黯淡了颜色。那无情的声音渐弱,昔日她软糯娇语重浮现,傅沉欢的心中又多了两份底气。

房间内冷冷清清,书案那边有些许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音。

傅沉欢道:“别写了。”

“不写怎么行?不写了,你的药能凭空变出来?”段淮月向这边看了一眼,傅沉欢安静的犹如一尊石像。

连风吹动他的发梢,都未能给他增添一丝鲜活之气。

“我知道,就是开多少方子,你也未必肯好好吃药。我给了你一瓶止心丹,让你情绪波动时吃一粒,只怕现在还是满的。你可知今夜情况有多凶险?你身中食骨金之毒,那东西最怕情绪悲沉,一个不慎就要命。若无人好心施救,明年我就可以给你烧纸了。”

见傅沉欢没反应,段淮月舔舔嘴唇,又道:“就算没有食骨金,你这个病也不好治。现在止心丹对你来说大抵没有多少用处了,我知道不奢求你能欢喜快活,但如果还不能稳住心绪,我以后也不用来了。”

傅沉欢蒙着双眼,仿佛听觉也一并封住般,仍未答话。

段淮月耐心告罄,他本来就懒得劝,“嫌我聒噪是吧?你伤了腿不告诉我,中了毒也不告诉我,现在生了心病,还不配合。我这神医招牌算是被你砸个干净,要不是当年在程溪你我生死之交,我早天地逍遥去了。”

他叹气,“你主意这么大,谁也管不了,明天我就出京城去,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也不用天天在你这动脑筋。”

他说不管就不管了,洒脱的很,这会儿话题已经绕到别的地方去,“不过话说回来。沉欢,你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今日救你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北漠皇子他家师妹。她救你一命,你肯定得谢谢人家吧——我看了她为你医治的手法,精才绝艳啊!听霍云朗说她既没有药材又没有银针,只用银簪丝代替的,竟能有如此效果,这等医术可不多见。”

“我一江湖客哪有门道,你如果方便的话,帮个忙?”

傅沉欢终于微微侧过脸。

他气场太稳,又沉着内敛,虽然双眼蒙覆住,但只是这一个动作,仍然让人有种他在注视着自己的感觉。

段淮月说:“你……”

“你说,雪溪的师妹救了我。”傅沉欢声音有种莫名紧绷。

“啊,是啊。”

傅沉欢眉心渐渐拧起。

雪溪带在身边的人中,只有一位姑娘。

他从没忘记那日傍晚掀帘一望。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藕色衣衫的女子跌坐在地。可那一瞬间,他的心脏被仿佛被狠狠攥紧般,痛得失声。

荒唐离奇的念头回**在他脑海,那仿佛一团轻柔云雾的模糊身影给他的感觉,真的像极了、像极了他的诺诺。

不是容颜,是一种直击心灵的感觉,即便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仍觉得心痛如绞。

当时的失魂落魄,竟让他一时忘了诺诺被人效仿的愤怒,鬼使神差地放了她。

竟是她救了自己么。

傅沉欢搭在床边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他想拼命回想那日自己望过去,究竟映入眼帘怎样的容颜,却始终看到一片空茫。

空茫背后,他忍不住一遍一遍想着她的脸。

他又开始喘不上气。那是一种紧实绵密的窒息之感,喉咙仿佛堵塞一团棉絮,四肢百骸激**起一股股战栗。

他怎么敢想?

妄梦要付出多大代价?

不知沉默多久,傅沉欢薄唇微动:“霍云朗。”

霍云朗一直候在外边听见声音,立刻进门拱手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你去传……”他改口,“不了,你去备车。要快。”

“是。”

霍云朗领了命就出去,问也不问一句。旁边段淮月没明白:“你要出门?这么晚了还出去?是朝政的要紧事?你身体里的毒还……”

虽然傅沉欢用黑布覆眼,露出来的面容全无表情,但段淮月就是觉得他很不对劲。

况且现在接近子时,能让他这样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深夜出门,他要办的事,说不准又会挑起他情绪波动。

段淮月气的太阳穴直突突直跳:“你身体里的毒还没稳定下来,你真想被金砂穿了骨头才作罢啊。是多重要的事,要你现在赶着办,话说你这几年心中还有真正重要的事吗?我的话你虽然不怎么听,但也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吧。”

傅沉欢站起来。

明明那双可以传递情绪的双眼被蒙住,可他周身气息仍然散发出痛苦、夹杂着挣扎不得的绝望与诡异憧憬。

“诺诺回来了。”

段淮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傅沉欢不再说话,他步伐沉重而坚定,缓慢地向外走去。

“你疯了吧?你的意思今天救你的人就是……你现在要去雪溪那里?”

段淮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人从醒了一共才说几句话,他真不知这一句是怎么如此突兀的冒出来的,“傅沉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

他差点脱口说出:你看不见,难道人家也看不见?

将话咽回去,段淮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雪溪身边的人,必然知晓你,你的样貌她也瞧得分明。若真是你……牵挂的人,怎会不认识你?”

傅沉欢不由想起方才的噩梦,无意识喃喃重复:“她怎会不认识我……”

段淮月叹气,“别再异想天开了。沉欢,你真要把自己作贱成一个疯子吗?”

凄白的月色下,傅沉欢的面色白的像一碰就碎掉。单薄衣衫灌了空**的夜风,乌发飒动,淡色的唇微微颤抖。

“也许我疯了,”他惨然一笑:“可我感觉的到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各位急急国王!

评论前五十红包!各位急急国王!

(此人已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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