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闹哄哄地离开,烟酒气味飘散,尹亦白往侧边两步走到原来的位置低头找解除轮椅制动的部件。

气息远离,纪书颜忽略掉这点微妙的怪异,温声说了句“谢谢。”

电梯很快上升两层,尹亦白松了制动把人推出去,她转头看了她一眼,慢了两秒接受了这句感谢。

有点太客气了。

不过女人神色温和又认真,她脸上挂着笑:“没事。”

印象里纪女士好像一直是这样,并不是漠然,她很善良亲和,也很关心别人,只是眉眼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被吓到时反应也很温吞,本人甚至算是性格内敛。

她好像拥有一片深寂的海,什么情绪都可以被吸收进去。

尹亦白没觉得特别奇怪,她认识不少文艺工作者,性格各异,可是对于纪书颜...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好奇。

她在亲近的人面前也是这样吗?

也会生气会哭,会有自己全心全意关心的人,会...放声大笑吗?

尹亦白思索。她把宋奶奶推到2201的门前,老人自己按了指纹锁,纪书颜帮忙把门推开。

她转头,“谢谢。”

“不客气。”纪书颜温声回答。

呐,又是这样。

前面几种疑问无从得知,尹亦白愈发好奇纪书颜会怎样开怀地笑,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

从22层回到11层,尹亦白在想事情,纪书颜没说话,一路静默。

“尹小姐,直接进来吧。”纪书颜按了指纹推门开了灯,去拿医药箱。

尹亦白看看自己溅了水渍的制式皮鞋,又看看同样糟糕的狗爪子,在玄关处蹲下来“训”狗,她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rua了几下狗脑袋,努鼻子发出些气音来吓唬它。

没什么作用,仔仔嘴张着看着她喘气。

尹亦白笑,直了直身体扫过一眼屋内陈设,她不想冒犯个人隐私,目光只浅浅停留在客厅内。

她们两家户型相同,100多平的空间,这里家具要少一些,所以看起来显得空**,整体色调都浅,应该是装好的房子清扫完直接搬进来住的,没有什么大的改动。

家里很

整洁,特点是随处可见摞起两三本书和文件,岛台餐桌上有,矮几上也有,是主人随时随地处理工作的样子。

仔仔脑袋往尹亦白手心里蹭了蹭,她顺势摸摸,心里暗自有些感叹,纪书颜家是这样的啊,有点烟火气息也意外地有些冷清。

一个人住吗?

她也挺忙的。

特别是最近几天工作下来,尹亦白产生一点共鸣,心里被戳中软了软,眼神不自知柔下来。

矮几一块裘皮绒布上静放着玻璃板、石料、刻刀...她视线被吸引,登时来了点兴趣,她抬起手配合带着药箱过来的纪书颜的动作,目光仍在那几块石料上停留,“纪女士你会刻印章吗?”

“嗯,会一些。”尹亦白手上的脏污已经被冲洗擦拭掉,破皮的地方丝丝点点往外面冒着小血珠,纪书颜取出酒精棉轻轻按着,忽地发现她掌心淡淡的一道粉色疤痕,她微微愣了一下,继续动作。

“我也想学来着,想亲手做一个送给小姨当生日礼物,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教程还没开始..嘶...”

“不难的...”纪书颜忧心,抬眸看她。“疼吗?”

尹亦白轻摇头笑了笑。

纪书颜唇轻轻抿了抿,继续小心地给伤口消毒,她原本想说“如果不明白可以问我”,被打断之后找不到主动提起的氛围。

消毒完贴上合适大小的创可贴,她给尹亦白递过去一张湿巾示意她胳膊上的脏污。

尹亦白低头擦拭。

白色灯光下面对面站着,纪书颜目光先随着她的动作聚集,再慢慢抬眸看了一眼。

她精神没有那么好,眼底有些青黑,眼睛里泛出血丝,颊侧的肉也比前些天消减下去一些,对于尹亦白来说这样的状态像是疲惫至极。

她眸色动了动,站在原地没有迈步。

很快解决好之后尹亦白把湿巾握在手里,叹了口气:“诶。”

纪书颜的注意被她吸引。

警情处理结束了,温暖舒服的软床就在隔壁,她竟然要回去值班,不知道顾妤回来没有,有没有帮她点外卖或者留些食堂的菜,她现在什么都想吃。

女人投来关心的目光,也不问,就温温柔柔地看着,掌心里还有很久没用

过的创口贴传来明显的存在感。

就是待在这里也挺好的,尹亦白心里又大叹一口气,恍然生出些不想挪动步子的罪恶想法。

她垂头,“我回去值班了。”

纪书颜看她丧气的样子觉得熟悉得可爱,浅浅弯了弯唇,“嗯,去吧。”

“那我先走了。”尹亦白无意识看了眼她带笑的唇,抬手把警帽扶正,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跟她告别,“纪女士再见。”

“再见。”

走到楼下,尹亦白心里的疑问还露着小小一个尖,她回眸看楼栋挨家挨户窗户里透出的暖色灯光,视线一层一层向上,最终在半空中定格住一会。

四下无人,晚风吹过带来点凉意。

尹亦白清醒过来。

啊——!

值班。

*

临近中秋的一天,尹亦白把之前帮同事忙调班的其中半天假期提上了日程,准备中午交了班回家看裴芝宜,还可以在家里过夜。

虽然中秋那天她是正常上班不轮值,过节的日子人员少,突**况也多,尹亦白不愿意裴芝宜扫兴。

她昨晚凌晨一点睡前发消息预定寸秒寸金裴女士的半天时间,裴芝宜秒回一个表情包,红玫瑰周围配上几个闪烁的七彩大字“这钱老娘不挣也罢”。

尹亦白笑晕,一夜好眠。

早上没到八点,在食堂吃过早饭去更衣室换警服的路上,尹亦白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微信群里面跳出语音:

姜萤:“今天我必须出来透口气,搓麻将!我亲爱的大姨小姨大姑小姑,有空的扣1!”

大姑秒回:“怎么回事小萤?孟从欺负你了?”

姜萤连发几条:“他没欺负我,他跟他两个崽子合起伙欺负我!”

“我现在一秒钟都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什么孩子我生生完我就好休息了?狗屁!”

“男人的话今后我是一个字都不要信了!”

“大姑你也别劝我,我就发今天这一天的疯,明儿还要送娃上学!”

尹亦白被满屏的语音震撼到了,看了一眼群名才发现这是新拉的小群,群里只有家里除了二姨妈以外的女性同胞,她又看看时间确信现在是早上八点。

早上八点,送完孩子上学的时间,尹亦白理解了。

裴芝宜最年长,姜萤是二姨妈的女儿、尹亦白的表姐,两个孩子双胞胎今年都是上幼儿园的年纪,结婚以前性格不像这样,有了孩子之后尹亦白时常不能想象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

大姑小姑了解情况,纷纷跟姜萤说不好意思,姐妹两今天约了逛街美容,姜萤表示理解,随后艾特裴芝宜裴秋潋。

裴秋潋:“1”

过了十分钟,尹亦白已经换好执勤服,裴芝宜姗姗来迟:“小萤啊我有言在先,今天我答应好在家陪女儿的,打麻将我是没意见,可以来我家,但我得先问问我女儿的意见。”

姜萤:“好的大姨,@尹亦白,正好差个人,救老姐一命!”

裴芝宜:“@尹亦白上班没有?”

有同事来找尹亦白拿卷宗,尹亦白有几分钟没看消息,等看回手机的时候她发现:

裴秋潋:“@尹亦白”

尹亦白:???这好打麻将的裴家人。

她哭笑不得,当然答应。

刚准备把手机放下,裴秋潋私戳她:“忙吗?忙就不要着急赶回来,我让人替你一会。”

尹亦白愣了愣。

小姨有情况?

她回了个“ok”。

尹亦白怀着暗戳戳八卦的心情度过了一个上午,中午在食堂吃完饭把手头案子结了尾才回家,幸好裴芝宜有了麻将还没忘记让司机来接她,她累死了,挤不动地铁。

到家,她在门口换鞋,远远地已经听到麻将碰撞的声音,住家佣人月姨过来接了她的外套,尹亦白说了声谢谢往里走。

棋牌室里,几个人像是刚开始没多久,她打眼看见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是真的很瘦,看见她来了就礼貌起身,跟裴秋潋乖巧地打招呼:“裴姨我先走了。”

女孩声音很清婉,音量不大,打照面时轻轻和尹亦白说了声“尹姐姐好”,尹亦白点点头没太注意她的样貌,只留下了个很文静的印象。

她坐上牌桌,手里不太熟练地码着牌,身体偏向裴秋潋一点,略有失望,“怎么是个女孩?年龄不大吧,我好像没见过?”

我还以为你有情况了呢小姨。”

听上去是幸灾乐祸多一点,裴秋潋撩了她一眼,没说话。

尹亦白抿唇憋笑,K.O.

尹亦白坐定,牌桌上都是家里人,姜萤话匣子打开倒起苦水,“......昨天晚上我接完崽子放学,客户紧急改方案临时回了趟工作室,保姆饭做好了我让他看着点两个娃吃饭,吃完饭看作业或者带出去散步都行,结果半夜十一点我接到孟从他妈电话,问我怎么大晚上就让小孩子吃这些东西?在电话里念了二十分钟。”

“我拨视频问孟从怎么回事,他居然睡着了?夜里回家一直跟我道歉道歉他太累了脑袋里都是货物款项,没留神就让孩子把零食柜翻了个底朝天,俩娃还坚定地站在他那边叫我不要生气!”

“哦!他都忙的是工作工作,我的工作不是工作了?他妈不管自己儿子管我她到底是谁的妈?......”

裴芝宜听后笑着给她支招,两个人聊起来。

天,尹亦白稀里糊涂地算着牌,心里再一次对婚后的家长里短感觉到震惊,她瞄了眼同处在沉默中的裴秋潋,感觉出她心里好像有事。

“小姨?”

她手里随手扔出去张三饼,稍微低了点声音,“心情不好?”

“诶,碰!”裴芝宜嘴里理着姜萤家家事,手里有条不紊地摸牌,“红中。”

尹亦白竖起耳朵笑容放大,从自己牌堆里捡出三张红中:“杠!”摸了张五万放进河里,紧接着转过头看裴秋潋。

裴秋潋没看她,手里理了几下,把牌推倒,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清一色。”

姜萤被吸引注意停了话头,笑着看戏,“小白你点的炮。”

裴芝宜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傻闺女。”

裴秋潋这时候才看她,红唇勾起微笑,眼神促狭,尹亦白一时语塞,气笑了。

行,看着牌呢,裴家就她一个臭麻将篓子是吧?

她深呼吸告诉自己不气不气,伺机复仇打得格外认真。

进了九月,渐渐昼短夜长,落地窗外染了一地的红霞。

临晚饭时间,最后一圈牌。

尹亦白靠进椅背里目光泛直,觉得

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点炮工具人,错觉自己今天不回来都是可以的。

她转眼看见裴芝宜乐呵呵成牌,吐了一口气,郁闷很快消失,跟着扬起嘴角。

姜萤一吐为快,被裴芝宜抚顺了脾气,就着孩子忆起往昔,“...诶,双胞胎,生之前我在家里哪也去不了,感觉自己就像尊大佛,动不了也躺不下,夜夜睡不好觉,孟从看着心疼车前马后地忙,我也就忍着不给这个家拖后腿。”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我皮肤突然变得粗糙,冒闭口粉刺黑头,我照镜子看自己都害怕变成黄脸婆,跟孟从讲他听听就过去了,忙完工作就来关心我的肚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忧心我...”

“我也知道自己是孕期敏感,孟从是心里存着门不当户不对的坎一直跨不过去,压力大,但...诶!”

“好了好了,”裴芝宜把近前的牌摞往她那里推方便她摸牌,“事情说开了就好了,有什么困难家里人都在呢。”

“诶..”姜萤又叹一口气,把裴芝宜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忽地一酸,“大姨...”

“下次心情不好还找你大姨打麻将!把你妹叫上!”

正在认真理牌的尹亦白接收到三方目光,她黑人问号脸笑着摇了摇头,随意裴女士拿她开心。

姜萤破涕为笑,对尹亦白投去一个感谢和略带歉意的笑容,感叹:“..当妈之后我就理解我妈对我跟孟从的事搅混水的性子了,外婆走得早,她当时也是有话没处讲..”

“大姨,每次我看看自己的处境再想想你,真心觉得你真牛!真不容易。怀表妹的时候大姨夫不在你身边,以前几年也不回趟家,......”

尹亦白听着这些细节,也心有所感裴芝宜当时怀孕遭了很大的罪,心疼也感恩,同时姜萤的话也触及了她一点心思。

裴芝宜现在人前有多风光以前一个人的年岁里就有多苦,尹亦白一直知道这一点。

她尊重父母当初的选择,感激现在有的一切,但她也真的不能理解尹士儒事业有成为什么也不给裴芝宜足够的陪伴。

前十几年裴芝宜亲自跑生意磨嘴皮子低声下气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时候,尹亦白不止一次思虑过前途就

那么重要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牌桌上麻将你来我往,说话间尹亦白看了眼裴芝宜,裴芝宜神色如常,她心情收了些,敛了笑容,没说什么。

她一直想不通。

尊重,但理解不了,因而她和尹士儒几乎无话可说...但在这一点上裴芝宜好像一直和她想法不一样。

餐桌上三个人趁兴喝了点酒,尹亦白没碰,她时不时看看裴芝宜,偶尔搭搭话,心思却沉寂许多。

妈真的…

不在意吗?

她当初自己做出让爸离开的选择,现在这样也不会后悔吗?

尹亦白不是不想过问,只是每一次裴芝宜都搪塞过去,她看裴芝宜笑得开怀,思绪随之放下一些,但心里存了很久的疑问没有消失。

酒过三巡,只有裴秋潋没怎么上脸,姜萤好好释放了自己喝得烂醉,晚上在别墅住下。

尹亦白把裴芝宜搀扶进房间,等了她洗澡照看她睡下,临离开前裴芝宜拉了拉她胳膊,“小白。”

她脸色还是红的,卸了妆没有在外看上去那么精干,显出一些五十岁出头的中年女人独有的温和,眼睛里柔柔的,“我的乖女儿。”

她眼睛闭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要嫌妈话多,你爸想你了,给他发个节日祝福吧。”

裴芝宜睡着了,一室寂静。

尹亦白手握了握拳,暗沉的灯光里她凝望裴芝宜的睡颜,眼眶渐渐泛酸。

是无法理解更是看她这个样子心疼的,许久,她松了力气,应:“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