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大洲,隔着万里之遥,夏遗死死盯着双文律的身影。

他怎么会亲身而来?他明明不必来此!他只要待在起云峰上,他只要遥遥出手。

若双文律自起云峰上出剑,夏遗必然会阻拦。他知道自己未必能拦得成,但他必然会出手。

可是此时,双文律亲来北凉洲,他竟……不得而动了。

双文律为什么要亲来北凉洲?他来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夏遗像是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胸中惊涛狂浪。

双文律踏在北凉洲的土地上。他已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抬起脚时,连一粒微尘都没有带动。

然后他迈出第二步,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整个北凉洲,都好像随着他的脚步震动了一下。大地并没有动,动的是天地气机。

双文律往前迈了七步,北凉洲就震动了七次,一步比一步沉,最后一步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

这个足印,就成了第七根天地之柱。

直到他走完这七步,那道死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夏遗的脚步都分毫未动,他站在不归阜外,脸板得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然后,他看到双文律望向了南凉洲的方向。

双文律一定知道那些死死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可是直到他走完这七步,将天地之柱立下,都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夏遗用力皱起眉,转身重重走进了不归阜当中。

双文律在看南凉洲上笼罩的那一层气。

南凉洲当中,楚狂人等人也在看着北凉洲的动静。

“北凉洲的天地之柱立下了。”百考魔喃喃道。

他在紧张。北凉洲的天地之柱立下,下一个就是南凉洲。

那可是剑尊。

“你说,他能劈开我们的壁障吗?”

楚狂人反问道:“你是希望他劈开还是劈不开?”

百考魔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有什么好怕的?无论他劈得开劈不开,我们都不会输。”楚狂人道。

“还是说,你害怕我们亲手布下的局面?”

那一层气不只是一重阻拦,也是一重联系。

乾坤与南凉洲的联系。

借助于魔气与南凉洲的联系、太岁对规则的混淆与侵蚀,他们将南凉洲与乾坤的联系藏在了屏障当中。

这一重借助了不同界外力量的屏障必然是乾坤当中最强悍的阻拦,剑尊的剑必然是天下最锋利的剑。

若双文律劈不开,自然无法重立神道,之后自有分说。可若双文律劈开了……

这天下最锋利的一剑,在斩开屏障的同时,也会斩断南凉洲与乾坤的联系。

他们已经借助规则碎片联系上了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的触角已秘密包裹了南凉洲。

他们将从乾坤偷走南凉洲,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

离开乾坤,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百考魔难免心生踌躇。

“既然天地定诸神,不要我凉洲的魔修。我等凉洲的魔修,也不必再归于乾坤。”楚狂人道。

百考魔长出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更改的余地了。乾坤当中有那些正法修士压着,魔修难有出头之日。

他抬头望着南凉洲方向,等待那一剑的降临。

双文律看着南凉洲,目光像两口幽深平静的古井。

他没有握剑,伸手拨下了挽在发上的竹枝,满头乌发披散。这支青翠如从竹上才折下来的枝被他夹在指间,成了一柄剑。

这柄剑落向南凉洲,尤带露水的湿润,接触到那些弥漫的气,悄无声息地进去了,好像那些混合了不同世界力量的屏障,真的就只是一层雾气。

竹枝落到地上,向下生根、向上生长,根裂磐石、枝可拂云。那些拂云的枝轻轻一抖,叶上洁净的露水化去了南凉洲上弥漫的太岁之气与魔气。那些深扎的根只一绞缠,掩藏在南凉洲的小世界就发出了一声哀鸣。

最后一根天地之柱立下。

楚狂人看着那枝竹,忽然大喷了一口血,哈哈狂笑起来。

“原来如此,破绽!全都是破绽!”

他自以为严密的屏障,在剑尊眼中全是破绽!

像一张疏漏的破网,剑尊用不着斩破这张网,他自可来去自由!

大阵反噬,哪怕剑尊根本没有斩他们,这一群参与进来的魔修们也各个重伤。

楚狂人没有理会这些之前的同伴,大哭大笑,摇摇晃晃地大嚎着离去了。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不容我长,何存我道?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不予我来,由何生我?

“不予我去,由何活我?”

楚狂人又发癫了。

其他魔修互相戒备着离开,在虚弱的情况下,他们本来并不足够信任的联盟霎时崩塌了。

至于发狂的楚狂人,没有谁理会他。这人每每发狂的时候,都难对付得很。

谁知道遂古谁传的道?

谁知道魔修一道为何能够存在?前路又在何方?

现在天地要立八柱,再开神道。乾坤东南缺损,是因为魔渊入侵。那时魔修一道开始在乾坤诞生了,那时解决魔渊之威的剑尊已经成了仙道前路上可见的标杆。

宁闲眠、花空谢、万宝光、监戎、青帝、九灵……这一个个修士已将仙路走向极近道的极致。可是魔修的前路在哪里?

乾坤之道若不容许魔修接近,又为何要生出魔修一道?乾坤之道又不容许魔修离开,为何还要使他们存活下去?

同为魔修,在此路上行走甚远的修士,他们能够理解楚狂人的怆然,却又嗤嘲他的癫狂。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吗?

不归阜中,夏遗目光却陡然投向了楚狂人。

在楚狂人发狂的时候,他发现楚狂人身上不稳定的魔念竟然在逐渐收束平稳。

朱紫阁站在不归阜外,自语似的歪头看向不归阜中,笑道:“我说过,你那颗魔心,我可以帮你控制。”

……

天地八柱已立,上下贯通。

北海之中,有大鱼跃出,带漫天水光,悠长而鸣,化作巨鸟,翔于九天,遇下一海,大鸟敛翅入水,又化大鱼。

鲲鹏遨游于七海,七海贯通如一,其气合于八柱,向下贯通幽冥。

幽洲当中,与乾坤阳世所对应的八洲上,各有剑意、金鼎、幻影、不死木、长|枪、风云汇聚之身、足印、翠竹显化,接星云之气而降。

幽洲深处,有竖目之龙衔烛,巨龙昂首,烛光照彻幽洲,承接星云七海。

双文律正好有个用得到的小玩意儿。他把鬼域图往幽洲一抛。

鬼域图中显化出一座座建筑,或大殿、或长桥、或高台、或狱所……烛阴的光照到这些建筑,它们就自图中显化落成。

地府生。

天干之上,宁闲眠接住自下而升的云梦之气,向上一泼。

“星斗列陈,圜分九重。”

星云海中,无数星斗随之泼洒,形成一条贯通的银河。左右星子飞散如珠,漫天星斗安列。

昊祇神殿落在最外层,琼楼玉宇、飞山仙池,层层跌落于重云之上。

自此以后,天分九重。

天宫地府皆立。乾坤当中,忽然落下一层蒙蒙细雨,这雨水细得像雾一样,在明朗的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金色。每一个生灵接触到这洁净的雨水,都感觉到心神安定,仿佛婴孩蜷缩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宁和。

大地亦蒸腾起一股暖洋洋的热气,这热气柔和得像风一样。每一个生灵接触到这温暖的热气,都感觉到身体舒展,仿佛病痛皆去一般舒适自在。

真灵位业图舒展开来,一道道神位自图上而生。

乾坤的神道已经定下。

昊祇在神殿当中,目露震撼。

他已在冥虚当中助过许多世界晋升,乾坤是他第一个见到拥有护道者的世界。而他没想到,在护道者之下,竟还有如此众多可当一面的生灵!

对于能够诞生生灵的世界来说,寻常生灵不足为奇,但如这些为天地祭炼神府的生灵是可以帮助世界成长的存在!每一个这样的生灵,都是世界的瑰宝。

曾经昊祇以为乾坤能够诞生护道者只是一个概率问题,但现在他已经明白,这是乾坤之道的原因!

乾坤的特殊之处在哪里?竟能拥有如此之多可助益天地的生灵?

剑阁上的剑意散去了。

万宝光已带着万称心回去,那座金鼎就留在了岱山之上。天地之柱已化入天地,这座金鼎除了结实,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水月井中的幻象散去,青帝摆一摆手,不死木落下的枝条已成繁盛之林,春生秋落,仍为世间行客。

监戎拔起她的长|枪,九灵散去身形。

北凉洲足印深深,南凉洲翠竹青青。

鲲鹏游于北海,烛龙卧于幽冥。

乾坤的修士各归各所,安归于这又进了一步的家乡。

修士们对昊祇神位的争夺还在继续,这一次凡俗在神道当中也有了他们的位置。

昭国再祭忠烈祠,欲使英灵有归、前人得升。

不过嘛,愿景只是愿景。忠烈祠中的许多名字,都早已轮回过了不止一次。况且,能不能证得神位,靠得也不是香火多寡。

天降金雨地升和气的祥瑞过后,昭帝也从供奉的修士口中得知了神道立的消息。这不由给他带来了一丝喜悦与希冀。

历代帝王无论功过如何,皆没有能够修仙得道的。仿佛一种悖逆:他们享了人间的富贵权势,便失了仙道的逍遥长寿。

可是神道似乎并没有这种限制。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没法兼顾帝王与神明的职责,死后能够升天得证一尊神位也是很好的啊!

只是,这凡人的神位该怎么证,一时还真让人摸不着头绪。这一点就算他供奉的修士也无法给他帮助。修士们取得神位并不代表着是专走神道,他们顶多算是在乾坤人手不足时,通过“太岁之气”的考核,来挂个兼职。等到兼职结束了,他们差不多也就可以退出了。当然,若有在此道上十分契合的修士,决定此后改修神道,那也是可以的。

昭帝得知了神位册封的时间后,很快就为了取得自己未来的神位做下了第一个打算:他要去岱山大祭。

大昭这边,昭帝对神位还没有什么头绪,遂州那边,邱书峰却先对神位有了感应。

一日办公完毕,邱书峰正在外查看春耕情况。得益于种地系统的帮助,遂州此时的产粮已可使百姓腹中不饥。

他看着田里绿油油的苗就心喜。正在路上时,又听见远处有热闹的声响,远远瞧去,好像是人们在起一座建筑。

“他们在盖什么呢?”邱书峰好奇问道。

从人前去询问的时候,种地系统先在他脑中轻快地答了:“他们在给你立生祠呢!”

邱书峰怔了怔:“给我立什么生祠?”

“你给他们带来好日子了呀!在你来后,遂州的丁口税降下来了,流落于荒野的百姓可以安然聚居,田产提高,活人无数,他们为什么不会给你立生祠?”

邱书峰摇头:“丁口税降下来、野民得以安居,这是遂州的邪魔被清理了的缘故。田产提高、活人无数,这是你的缘故。这些都算不得我的功劳。”

种地系统咂咂嘴:“你也太小瞧自己了。遂州的邪魔被清理了是修士们的功劳,但野民未生乱,得以安然聚居,都是你规划安置的功劳。我虽然帮助你提高了田产,可这里利益能够达到百姓手中,也是你施展策略与那些豪强周旋的功劳。我去过许多世界,有些世界当中,他们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可以使每个人都不必劳作,就能够衣丝食肉。”

“那可真是一个仙境世界啊。若能达到这样的程度,我此生无憾了。”邱书峰向往道。

“可你知道那个世界的百姓生活如何吗?”种地系统问道。

邱书峰沉默了。他不是无知孩童,听到种地系统如此问,他便有了猜测。

“那里许多普通人的生活,其苦楚之处,与遂州的野民也没什么差别。”种地系统道。

“人心不足。”邱书峰喃喃道。

在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时候,总有人想要丝衣食肉,于是便要夺别人的衣食,使其吃糠咽菜,来供养自己丝衣食肉。在人人都能丝衣食肉的时候,同样也会有人想要金杯玉樽。从别人那里夺得越多,自己便过得越好,可是也有人永远觉得不够好,永远觉得夺得不够多。

有了这一番对话后,邱书峰也没什么心情了。

夜晚上榻后,邱书峰飘飘忽忽,似坠梦中,又似清醒。

他也永远觉得不够。现在遂州的情况比以前要好许多了,可他仍然看到许多惨事。他看到采药人死于虎口、他看到洪水淹田、他看到山路不开……

百姓繁多,人总会生、总会死,费尽心情,总误流光,如今发已霜、背已佝,还是会有人生、有人死。谁在乎呢?

那个死于虎口的采药人是在乎的,那些种了一年田地却被大水淹去的农人们是在乎的,那些受无路所苦、有病难医、有物难易的百姓是在乎的。

所以,邱书峰也永远都无法满足。哪怕年岁已高,却仍拖着老迈的身体,从繁华的大昭国都、权利中心,来到了山长水远、贫瘠险恶的遂州。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需要雇勇猛之士除猛兽,请仙道修士斩恶妖;需要勘测水土、建堤造桥;需要穿山开路……他还要保证这些成果,能够到达百姓手中。

他的神虑如此之重,难以养寿,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只恐天不假年……

但上苍好像对他这个贪心的老人还是有些怜护的,他竟一直活到了把这些愿景都完成。

他签下了除魔令、修堤造渠、炸山开路,使山野无妖、水归其壑、道路通达,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衣食富足,而后寿岁将尽,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但如今合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邱书峰含笑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飘飘****,不知落到哪里,周身暖洋洋的。然后他睡了一长觉,再睁眼时,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他窝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有谁在舔他的皮毛。

年岁稍长,他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他的父母会化成人形,只是头上顶着角。

他成了一只鹿妖,在山野间生活。

但妖的生活也不是那么自在,他们要躲山林中更厉害的、会猎取他们的大妖,还要躲人。

人并不强大,他们在山林里跑得没有鹿快,手段也比不上妖,为什么要躲他们?

没过多久,他就懂了。

一群拿着除魔令的人杀了他的父母。

或因有妖食人、或因有妖阻道。总之,是因为妖的存在阻拦了人的路。

遂州地势崎岖多变,并不适合喜欢聚族而居的凡人生活,所以他们要除兽、伐林、开山、引水……要让这片土地适合自己生存。

遂州并不适合人,人为什么要来遂州?!

天地博大,这片适宜妖兽生存的土地,为什么也要被人夺去?!

听闻早年的时候,遂州并不只是人的遂州,还是各种妖类隐修的遂州。都怪那个前任的遂州牧!是他颁布的除魔令!是他使得妖在遂州生存得如此多艰!若没有他,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死……

他要推翻邱书峰所做的一切,要还遂州原本的面目!

鹿妖奔波一生,死去之后,魂魄飘飘忽忽,又进入了轮回。

他成了一尾鱼,被拦在坝下;他成了一只鸟,被修路的人伐去了哺育幼雏的大树……

夜漏滴尽,邱书峰猛然从榻上惊醒,抱被而坐怔怔良久。

“……邱书峰?邱书峰!”种地系统不知已经急唤了多少声。

“……怎么了?”邱书峰迟钝道。

种地系统查验了一番,才松了口气,道:“我刚才感觉你神魂有异,却怎么都喊不醒你。现在终于正常了。”

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邱书峰沉默片刻,道:“我做了一个梦。”

一梦黄粱,历经数世。

“我梦见我几乎圆满地度过了这一生,然后转世轮回,成为了遂州当中的鹿妖、成为了一尾鱼、一只鸟。我在作为邱书峰时做下的诸般功德,在为妖为兽时,都成了累累罪行。

“我的转世之身,甚至深恨我的前世。”

“你觉得怎么样?”种地系统问道。

“很不好,”邱书峰苦笑道,复又出神呢喃,“人生南北多歧路……”

他早知世间有轮回,但知晓和亲历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一场大梦,如经数世,搅得他心神皆乱,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身为遂州牧邱书峰的一世,哀怜百姓苦楚,致力于使百姓皆得安乐;他身为鹿妖的一世,哀怜妖兽苦楚,致力于推翻邱书峰所做的一切。

他是邱书峰还是鹿妖?是谁在给谁造成苦楚?是谁在深恨着谁?谁在努力创造?谁在努力毁灭?谁是谁的敌人?谁在……费劲心情?

如今再次想起他偶然遇仙的经历,想起农人的唱词,竟又品出不同的滋味来。

或有鹂鶋把毒草当做了解药,他所食的,又何尝不是毒草?

“你打算怎么做?”种地系统又问道。

“我不知道。”邱书峰长叹。

不止是他在轮回当中,他所哀怜的百姓也在轮回当中。他今生竭尽全力为给百姓一个好生活,这些百姓来世同样会轮回成鹿妖、游鱼、飞鸟。水流花谢……知何处?

如何怜百姓苦楚?

“你的救济哀悯之心还在吗?”种地系统再问道。

邱书峰呢喃:“这世间可有能济众生的道吗?若有,我必行之。”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向种地系统发问,却忽然觉察有异。他与种地系统相处许久,只觉得方才那一个个问题,不似种地系统会在这种情况对他说的话。

刚才那些问题细回想来,也好像并非他自脑海中听到的系统交谈,更像是……自他心底而发叩问。

邱书峰忽然看到了光辉,明亮却不刺目,柔和却不温暖,高远却不冰冷,那光辉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符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最终显化出一个名字:救苦解厄。

这是一尊神位。

神位昭昭考心:

神明,不是权贵的神明、不是百姓的神明,也不是凡人的神明,而是天地众生的神明。

作者有话说: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屈原《天问》两段中间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