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海平面上,蓝色的海浪卷起一层又一层洁白浪花,与无边无际、漂浮着朵朵白云的湛蓝天空相唿应。

而在这两重极为相似的界面之间,海岸码头前停浮着一艘即将远扬的大船,船前正立着已然收拾好行囊准备登船的不闻。

早已褪去少年人的心高气傲,经由这些年在听风楼里与大家的和睦相处中,不闻越发开朗乐观,现如今倒是时常爱笑。

“你要走了么?”

明明临别的前一日不闻特意举办了一场饯别宴,嘱咐众人明日不要来为他送行。

可此刻,听风楼副使却好似把他昨日所说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一般还是跟了过来。

“是啊,这就要回东瀛。想来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去过,现如今陡然踏上行程,倒还有些近乡情怯。”

不闻将腹诽只埋在心里,神色如常平和,毕竟对面同他说话的是听风楼的副使他不论如何都得敬上三分。

渡口上,海风吹拂着听风楼副使脸上的黑色面纱,似是想将面纱揭去露出其人脸颊上的疤痕。

副使眼眸中的神色微暗,他见不闻笑得轻松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你在东瀛无亲无友,没有依靠。

何不留在听风楼,因为这里有很多你的朋友。”

“不了副使,我得回去。”

轻叹一口气,不闻心中想起什么泛起一丝苦涩意味,嘴角扯出淡然随意地笑,“因为我的一个挚友还在东瀛等我。

十几年了,我对他承诺过,以后定会回去陪他。”

并不知晓不闻原来在东瀛还有故人,听风楼副使微蹙眉心,心下失落,难道那位故人比他们还重要么?

难道他们在一起经历磨合直至融洽的十几年的友情最终却抵不过曾经的那一句承诺?

“那你可还会回来?”

不知为何,听风楼副使对不闻的离去格外介怀,他不想与不闻就此分别。

“还是不回来了。”

不闻朝副使弯起眼笑着劝慰道:“不过,你们日后要是想我了,可以来东瀛找我啊!

每年年末,我都会在关口处呆一日,要是你们来看我了,到时也好找到我。”

眼见船只即将抛锚启航,不闻将包袱跨上肩头,他面对着副使,招着手倒退两步,笑着告别说:“再见,我一定会想你们的,你们也要记得想我啊!”

目光里不闻的身形逐渐淹没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副使背过身神色落寞地低眉凝视着不远处的地面,踏步而离。

“不闻,我也会想你。”

逆着海风扑打着船帆的“呋呋”声,听风楼副使低沉地话语自面纱里往外流出后便于空气中消散无声。

他的这一声真情流露犹如沧海一粟般,卑微而又渺小,无人会问及更无人关心。

而不闻走后的每一天,听风楼副使都不嫌腻烦地在想不闻如今都在东瀛做些什么。

是不是又重操旧业,干回了自己拿钱杀人的老本行;他的那位故人已然与他分别十几年,如今两相再见,是否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如初,甚至是更为浓厚。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不闻回到东瀛后便带着井次的骨灰,找了一个静谧无人的地方就此隐居。

不闻隐居后的生活格外惬意舒服,他每日里种花锄田,偶尔练习刀法,看看各类杂书。时间久了,其人的气质中到增添了几分遗世淡泊的意味。

而每到东瀛樱花漫谷之时,不闻便会去渡口迎接来看望他的朋友们。

虽然前两年,来人皆只是听风楼副使一人而已。

在听风楼副使来看望他的第一年里,听风楼副使意外地发现不闻口中的故人其实早已逝世,并且还为此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心中暗暗窃喜。

不闻带听风楼副使来到自己的住处,同听风楼副使一起将自己的院子前前后后地转了个遍,而后有些感慨,“这院子里有翠竹,有樱花,有稻谷,可我还是最喜欢洛阳的桃树。

我最喜欢看桃花在春风里悄然绽放时的模样,副使,你知道么?

东瀛的春风比洛阳的要更加暖和湿润,我相信桃花在这样的气候里一定能开的非常好看。”

话是这么说,但不闻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此表达一番自己思念洛阳的情怀罢了,他并没有真得想栽桃树。

可不想,听风楼副使将不闻的这一句话整整记了一年。

在第二年,不闻去码头迎接听风楼副使的时候,他只见听风楼副使的身形在人群中显得分外醒目,因为其人肩上正扛着一棵刚发嫩芽的桃树。

“哈哈哈,其实,副使你大可以挑一棵桃树树苗送来。”

两人回到院中,不闻栽着树乐不可支,嘲笑着原来听风楼副使也有一根筋,想事情不会转弯的时候。

“可这棵树栽到院子,它不过一月便能开花。”

副使脸上的神情格外真切,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不闻,我只是想让你尽快能看到洛阳的桃花。”

闻言,不闻直起身若有所思地侧首看向听风楼副使,脸上的笑意收敛起几分。

而后他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朗,复又低下头掘土栽树不再言语。

“副使,我想华堂主他们了。”

送听风楼副使出海的路上,不闻面露感慨,“难道他们就不想我么?怎么也没见他们来看我?”

黑色的面纱后副使的唇角勾起一丝尴尬的笑,其实是他根本没有将不闻每年都会在东瀛关口等他们来看望的事告诉旁人。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不可向不闻言说的私心。

所以副使并没有回答不闻的话,而不闻倒也只似是随便提了一嘴的样子,就没再多问。

再待至不闻在关口等待的第三年,不闻这回终于看到华炎等人的身影。

院子里一下子变得格外热闹起来,华炎话痨一般缠着不闻问东问西,做出一副恨不得把不闻这几年的生活现状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他又向不闻展示了自己这几年新研发的毒药,还向不闻诉说如今大宋的现状。

“楼主他还是没有纳妃么?”

不闻同华炎两人站在廊下,面对着院角的那一棵开着正旺盛的桃树,谈及令他们都感到惋惜的话题,“还有冷副将,他如今怎么样了?”

华炎摇首轻叹,有些伤感地回道:“哎,你还是快别提了罢。

顾震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不想纳妃,朝中大臣再怎么作怪也拿他没有办法。他早就已经内定好继承皇位的人选,现如今每日把自己闷到政事里,偶尔想要放松就会找我去宫里喝酒。

啧啧,明明以前是个千杯不倒的人,现在酒不过三巡就醉得不成人样。

而且顾震每次喝醉还问我,秦大人到底为何会得绝症。他总觉得是有人故意害秦大人,也有时同本堂主说会不会是秦清容根本从始至终都在骗他,其实秦清容不爱他,只是想亲眼看着天下太平安然离世罢了。”

不闻微蹙眉,也觉得奇怪道:“是啊,所以秦大人好端端地到底为何会得绝症?

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通。”

“其实,原因很简单。”

华炎替秦清容感到惋惜,“着实是因为秦大人一生的命都太苦了。

想想秦大人他年少时便双亲亡故,一人顶着所有压力撑起整个秦府。

他在朝廷中兢兢业业、步履维艰多年,只想给自己的妹妹顶起一片天。

心里从没有过自己,而在遇到顾震之前,也没有人能够成为他的避风港。

可是就算他如此努力,最后妹妹还是自刎而终,又经历了避风港任人摧毁、流浪追杀,这心里想不闷出病来都难。

再说说冷戟罢。这几年好些个拜师者求上门都被他拒之门外,平时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喜欢去看望城里的难民以及无家可归之人,给予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虽然他不说不哭甚至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悲伤之色,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想念阿刃。

总结下来,本堂主认为情爱这件事啊,如若不能长相厮守,那还是真够令人痛苦的。

本堂主还是继续寡着好了,就这样心里只有自己地孤独终老,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可到底情爱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才会让深陷其中之人如此煎熬?”

不闻看向华炎,微挑眉,“华堂主,我倒是很好奇。”

“咳…”

闻言,寡王向不闻投来狐疑的目光,“怎么,回家的这几年,难不成有姑娘追你了?”

“不是个姑娘。”

“哦,不是个姑娘啊…

啊?男的?”

面对华炎的震惊,不闻低眉唇角不可抑制地微扬起,眸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副使,难道你对我有好感么?”

并不拐弯抹角,不闻碰上了一个没人的时候便拦下听风楼副使。

把人堵到院角处,不闻抱起双臂,清冷的眉目间流露着一股犀利之色。

“有,那又怎么样?”

平时胆怯,遇到这种真刀真枪的时刻听风楼副使反倒气势强劲起来。他比不闻年纪大上十多岁,周身所散发出的成熟的气息并不是不闻用无畏果敢便能随意压制住的。

而听风楼副使这言简意赅地回答让不闻一时语塞,尴尬地轻咳一声,不闻背过身抬手挠着额角。

心想果然华炎说的没错,情爱这东西轻易碰不得,否则会让人变得焦头烂额。

此刻还没开始纠缠,不闻便觉得自己这是遇着了刺头,极为难搞。他心下还两相对比着,如若自己对上的人是一个姑娘会不会要比眼前的这个老男人好对付些。

有,那又怎么样?

听风楼副使言毕只默默地看着不闻自顾自地犯着尴尬,要知道他所说的,的确是自己的心声。

他喜欢不闻,默默喜欢了好多年。

可是他知道不闻只喜欢女子;而且不闻不肯回洛阳,只想呆在东瀛;甚至他很清楚,自己在不闻心中的地位只算得上是一个上级而已,分量连华炎都不如。

所以早就已经知晓自己注定是单相思的结局,听风楼副使想通后便能毫无所谓地回答地大大方方。

只不过当他又看到不闻此刻渐渐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时,他心中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他的结局并不只有单相思这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