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顾震起死回生的传闻在民间流传而开后,宋洵从中得知消息才了然自己原来当年被顾震摆了一道金蝉脱壳。

而此番顾震在民间大肆地立牌坊,其背后的真正意图不过就是为最后的逼宫夺位做准备罢了。

将分布境内各处的兵马齐齐召回,这一段时间里宋洵命人制造出上万支箭羽后,日日守在昏暗的寝宫里等待着顾震攻城的那一天。

一想到顾震竟然并没有死,宋洵眼中便燃起一丝期待。

顾震没有死,那秦清容说不定也还活着。

对啊,秦清容失踪这么多年来,倘若他能在乱世中存活至今的话,那一定是收到顾震的庇护才得以安然无恙。

兀地站起身,宋洵身上宽大的明黄龙袍的衣摆随着他走下台阶的脚步拖在地面上。

而后,他径直向寝宫后院前去。

“皇上,皇上穿鞋啊!”

不知道自家万岁爷又要开始发什么疯,被岁月折磨得已然年迈不堪的李成福佝偻着个背提上宋洵的一双鞋靴就跟着赶了出去。

行至院落中央,宋洵走至一口黑棺旁停步不动。

失魂落魄一般地伸手去推棺盖,可他用尽全力却怎么推也推不动。

“皇上,这口棺当初您已经命人冰封起来了,想要打开的话得找人撬开才行。”

李成福小心翼翼地将鞋子放置在宋洵身侧的地上,随后转身看向院子里的太监命道:“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陛下要撬开这口棺材吗?”

四五个太监连忙领命上前将棺中铁钉敲出,而后又齐力把棺盖挪开。

冰冷的寒气从馆内四散而开,众人瞥眼向里看去只见馆内平躺着一位脖颈之上留有黑色剑痕的少女。

如果再看得仔细些,众人能发现那剑痕处溢出一道的黑色其实是被冷冻许久的少女的血。

“这…这不是秦大人的妹妹吗?”

李成福自认出来棺中少女的身份后脸色便越发苍白,细算下来秦家兄妹逃出京城已然过了十几年,他都差点忘了当初宋洵发疯似地到处通缉这兄妹两人,可最后却只在一个断崖边寻到秦笑笑尸体的事。

不明白宋洵又要做什么,李成福只见宋洵趴到棺边,伸出手臂在秦笑笑的尸体上四处寻找着什么。

“陛下使不得啊!这棺内冻得很,你要找什么让我们这些个奴才来找就行了。”

边说着话李成福边将宋洵的身子往回拽,宋洵被他吵得烦了一挥手转身抬腿朝李成福的膝盖踹去,“别管朕!

你给朕滚!”

横眉冷目地看着被他踹趴在地上的李成福,宋洵怒不可遏。

也没功夫再去理会李成福一把年纪究竟经不经得住他这一脚,宋洵转过身目光落在秦笑笑脖颈处的一根红绳上,而后他轻轻将红绳拉出,发现自己果然没猜错,秦笑笑脖颈处挂着的是一块刻有一个“笑”字的玉佩。

连忙将玉佩解下攥在手心里,宋洵大喜,若是他将此玉佩送到秦清容的眼前秦清容定然会认得出。

将秦笑笑的玉佩同自己腰间的玉佩放在一处,宋洵命侍卫将它们一同丢到顾震主营帐外的地上。

这两枚玉佩的主人只有秦清容才会认得出,而一旦秦清容认出来了,便一定会来宫里找他。

眼看着侍卫离去的背影,宋洵眼中神色渐渐地变得晦暗不明。

他不由自嘲起来,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会对秦清容心存期待与好感。

即使这个曾在他手掌之中无法逃脱的人,有一日当着他的面与旁人醉酒,款款情深;即使这个人可能已经跟着旁人过了许多年相濡以沫的日子,而这些日子里这人从未想念过他。

“秦清容,你永远也逃不开朕!”

怒气冲冲地摔碎一地的玉盏瓷瓶,宋洵手扶案几紧咬牙关,额角处的青筋暴起。

脑海中浮现起当年他与秦清容还在国子监习学时的回忆,宋洵稍稍冷静下来,彼时眼中所见,耳畔所响起的声音都与秦清容有关。

“太子殿下?”

回忆里,秦清容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捧着本书侧首看着发呆愣神的宋洵,提醒着唤道。

“你模样可真好看。

你要是个女子的话,本殿下将来登基后一定要纳你为妃!”宋洵神情有些失落,“只不过你是个男子,本殿下日后只能封你做宰相。

清容,你愿意当本太子的宰相么?”

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秦清容低着头思索良久随后才看向宋洵浅笑着点首,“当然愿意,能当上一朝宰相,这是父亲他对我的期待。”

秦清容答应了,却好像又答应得很勉强。

闻言,宋洵也沉默了,他在想为何秦清容不是因为他才想当宰相,难道其实在秦清容的心里他并无任何分量可言么……

宋洵猜得没错,当秦清容在潜入军营里的侍卫的默默指引下捡到玉佩后,秦清容确实当即便了然了宋洵的意思。

宋洵这是在告诉他,妹妹的尸体如今正存放在皇宫里,而他要想拿回妹妹的尸身就必须进一趟皇宫。

这下恐怕要瞒着顾震独自去冒险,秦清容凝视着手里的两块玉佩,内心惴惴不安。

“你今天有心事?”

顾震端起一碗汤一边浅抿着一边打量秦清容脸上阴阴郁郁的神色,放下汤碗他将秦清容的手拉起勾着唇角露出得意一笑,“多亏了你的图纸,这些天工匠师傅们已经将新型炮火大体做得差不多了,想来不日便可以攻城。”

“那火药威力巨大,据说两三颗便能将一座城池化为平地。”

秦清容提醒道:“不到万不得已,万不能拿出来用。”

“你说的本将军当然知道。

本将军和你说这些只是想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替我打造出一份底气。”

将掌中的手握得更紧,顾震双眸中流露着深情,“等到熬过这一关,我们便得以解放。

清容,有你真好。”

附和着顾震的话,秦清容垂眸点首亦道“真好”。

可世事哪能这般顺意如愿,悄悄在心底瞒了顾震很多事都不敢说,秦清容心下微叹只怕这一次是他会负了顾震。

几日后,趁着顾震去外地采买火药,秦清容将两枚玉佩留在卧房的案几上后,赶着夜色悄悄进京入宫。

而当他抵达皇宫门口后,侍卫认出他的样貌便将他一路引去宋洵的寝殿。

夜色深深,宋洵的寝殿里却并无一人。

稍定心神,秦清容一路逛到后院只见院中央有一散着冷气的棺身,藏在袖子下的双拳紧紧攥起,他身子紧张地不自觉地颤抖。

而当他真得亲眼看到秦笑笑被冻的灰白的脸时,他再也不能控制住情绪地伸手去拉妹妹冰冷的手。

“你还是回来了。”

身后陡然出现一个人将他拦腰抱住,秦清容身形微滞听着身侧人熟悉的嗓音冷然道:“放开我。

你让我,恶心。”

缓缓松开双臂,宋洵绕到秦清容的身前手负于背,面色阴骘,“你知道自己方方在说什么吗?”

“我说。”

秦清容抬眸与宋洵正正对视着,“现在的你,让我恶心。”

掌风袭来,一个耳掴狠狠地落在秦清容的脸颊上,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宋洵推倒后踩在肩上的重重一脚。

“朕恶心还是你更恶心?”

宋洵满目厌恶地盯着倒在地上捂住腹部的人啐道:“是谁当年在皇宫的凉亭里,朕的眼皮子底下,不知廉耻地把自己出卖给顾震那个浪子的?

看来你很喜欢床技好的是吧?这么多年,你和那浪子一起睡了多少次啊?”

鼻子被宋洵一掌打出血,秦清容缓过神望向宋洵冷笑,“你既然如此厌恶我又为何引我进宫?

难道你不是喜欢我,想睡我?其实在怀姬进宫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就已经看透了你的心思,只不过我一直把恶心藏在心里没说罢了。”

“秦清容,你敢玩弄朕!你不想活了吗!”

闻言,宋洵恼羞成怒,只觉自己像个痴情的小丑。曾经那些他自认为的美好的真情实意,在对方的眼里却沦为一方笑谈。

“你给过我活路吗?”

再也抑制不住这么多年来藏在心底的对皇族的怨气,秦清容对质道:“秦家三代人皆为朝廷一生尽忠,鞠躬尽瘁。可这样做我们最后却换来了什么样的结果,不过都是沉陷在朝政漩涡之中的牺牲品罢了。

你为何要逼顾震去送死?你为何要逼我妹妹入宫?

我一生的幸福,我妹妹一生的幸福,都断送在你的执念里!”

“清容…你明明曾经说过要给朕一直当宰相的啊…”

面对一连番的质问,宋洵低着头冷静下来随后软下声喃喃着。

“我当时,明明说的是,当宰相是家父对我的期望。”

秦清容言辞决绝,“你喜欢自作多情,我也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拽着秦清容的衣襟,宋洵把人带到水池边,随后他将秦清容的头摁在池水里,“你不是朕的清容,你不肯肯听朕的话,你厌恶朕,朕的清容已经死了!

你也给朕去死!”

鼻腔里的血液散在清澈的池水中,池水随着秦清容的挣扎泛起浮动不平的波澜,渐次冒出些许气泡。

“朕是不是警告过你,不准逃跑!

你要敢跑,朕就杀光你们秦家所有人!”

拽着秦清容的头发,宋洵又把人拖到寝殿的门口。

他单膝半跪在秦清容的身侧迫使秦清容看向自己,随后指着陆续被侍卫拖进院中的男女老少,怒喊道:“你看看,好好看看他们!

他们都是你秦氏一族的血亲,如今他们都要因为你,被斩首在这深宫大院里。”

把秦清容的脸正对向院中众人,宋洵命道:“给朕现在就斩,就在他面前!”

眼睁睁地看着刀柄砍在秦家族人的脖颈上,秦清容紧闭上眼痛哭着呐喊道:“宋洵你疯了,你彻底疯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不一会儿,前院里已然血流成河。

这些年来宋洵所做过的残暴血腥的事数不胜数,偏偏就是今天的这一桩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心智。

“不是想找回你妹妹么?”

看着已然被自己折磨得泣不成声的秦清容,宋洵双目里空洞无神,说出的话语却仍然令人悚然,“那你便在棺材里陪她吧!

来人!给朕把他封死在那口冰棺里,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擅自开棺!”

脚踩着血,宋洵踏出寝宫,身形消逝于众人的身前。

等到院中侍卫大多散去后,李成福从暗处慢步走出身,伸手去扶跪趴在地上的秦清容。

“秦大人,快起来罢,别再伤心了。”

李成福抬起手用袖口拭泪,长叹一声,“秦大人,老奴会悄悄把你和你妹妹送出去,你快起来罢。

晚了,回头再让皇上发现了。”

呜咽转变为低泣从喉间颤颤巍巍地传出,秦清容缓缓摇首绝望道:“让我去陪笑笑吧,我真得很累很累了…”

“秦大人,能活一天是一天。老奴年纪大了,巴不得自己能再多活个几十年呢。”

李成福轻拍秦清容的肩,说话时的嗓音沙哑沧桑,“不论如何,都不能对生命放弃希望啊!秦大人,就算为了你的妹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劝慰的话说完,李成福见秦清容似乎是太过伤心以致于昏厥了,他便同几名太监一起把秦清容和秦笑笑藏进一推车的草席后送出宫。

李成福跟着小太监们一起行至宫门口便停下脚步,小太监们回头疑惑道:“总管你不走吗?

我们藏得钱已经足够我们在外面安稳地过一辈子了。”

“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只怕也没多久时日能活。”

李成福微摇首,“我本来就是生在这皇宫里的,正所谓落叶归根,所以我舍不得走,你们赶快离开吧。”

“要是死在这皇宫里,还不知道要碰上多少厉鬼。总管,你就同我们走吧!”

小太监们快急哭了,“难不成你害怕我们不养你不成?”

仍旧只是微摇着头,李成福摆摆手转身离开,“你们别管我罢,这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肯去。”

李成福那里也不肯去,秦清容却再也不想在这人世间多逗留一刻。

当一群身材瘦削的小太监推着秦清容和秦笑笑来到顾震所驻扎的营帐前时,他们刚巧碰上方方从外地策马赶回的顾震一行人等。

下马掀开草席,顾震拧着眉看到平躺在秦笑笑尸身旁的秦清容后确认过秦清容唿吸尚存后,他指节轻抚秦清容微肿的脸颊,耐着性子听一群小太监将发生此事的前因后果说完。

找人着手办理秦笑笑的丧事,顾震将仍处在昏迷中的秦清容打横抱在怀里朝营帐走去,周身隐隐流动着一丝杀气。

待到回至卧房中顾震命人拿来热水和干净衣裳,他又亲手帮秦清容擦洗整理以及涂药。

此刻秦清容红肿的面颊映入顾震的眼底,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爽,他收回涂药的手紧握成拳低骂道:“狗皇帝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将军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人,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

即便让他碎尸万段,也死不足惜!

来人!”

顾震喊话的声音过高,守在营帐外的士兵闻声后随即进门领命,“属下在。”

“吩咐下去,让各个战士将领都做好准备,我们后日攻城!”

此令一出,将士的心不由激动起来。

有了炮火的加持,他们此番逼宫定能成功。而只要熬过这一劫,往后天下便将彻底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