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一向保守木讷的冷戟并不愿意承认他会对阿刃生出好感,更何况这种好感中还夹杂着一丝禁忌的意味。

“将军,别去问。”

冷戟低着头,说话时的语气中流露着落寞感,“阿刃能当我的家人,我便已经很知足。”

抬手轻抚蒙在自己左眼上的黑纱,冷戟嗓音越发低沉,“是我不该对他动不应有的心思,这几日我会让自己尽力克制住这种错误的冲动,避免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难得见着冷戟表现出如此挫败的一面,顾震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心下沉重。

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少时在巷角初次遇到冷戟的那段回忆,彼时冷戟被亲生父母抛弃、且常被人堵在巷子里凌辱打骂。

可就算被欺负得这么惨,当冷戟满身是伤地从地上爬着站起身的时候,冷戟却既不悲愤也不委屈,只是静静地立于原处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那时顾震便发现不管遇到什么事,冷戟从来都不会怨天尤人,甚至不会伤心落寞。

于是顾震问他,“被人这么欺负,你真的能咽得下这口气么?”

冷戟依旧眼底毫无波澜,仿佛心早已死了一般不知疼痛地回道:“不会生气,因为我很早之前就已经习惯了。”

闻言,顾震发自真心地认为冷戟很可怜。因为冷戟还没过完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年,就已经对人世间不再抱有期望,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看不惯命运如此玩弄冷戟,于是顾震想救赎他。

顾震将他带回家做自己的小跟班,不过说是小跟班其实顾震一直都把冷戟当作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看待。

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顾震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冷戟在顾府温馨的氛围里慢慢地活过来,心中朝气复苏。

而顾震唯一一次见到冷戟难过落寞时的样子,还是在几年前他们平反辽东一战中,一次顾震躺在死人堆里腹部流着血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

他能听见冷戟在叫他,他也能看见冷戟在一个又一个死人堆里疯狂地寻找着他的身体,可是他却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力气开口发出一个字节。

当冷戟终于来至他身旁时,顾震逆着光将冷戟脸上惊慌落寞的神情瞧了个仔细,最后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随后,顾震费力地朝冷戟挤出一个笑容。因为他恍然发觉,冷戟好像早已彻底活过来。

而冷戟能重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的最大的原因,便是他。

“冷戟,你想家么?”

“有将军在的地方,就是冷戟的家。”

此刻看着冷戟形容落寞的身形,顾震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当年他与冷戟在边境月夜中的这一段对话,心想着大概此刻在冷戟心中能被称之为“家”的那个人,已然被阿刃所代替。

“哈哈,瞎想什么呢?阿刃跟着你师父师父地叫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会嫌弃你左眼有疾不成?”

顾震看不得冷戟这般卑微又小心谨慎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将冷戟脸上方方被抚歪的眼罩推正,故作轻松地笑着,“要是他敢因为这个就嫌弃你,本将军定不会放过他这个白眼狼,狠狠打断他的腿。”

听不进顾震的安慰,冷戟依旧固执己见。

他觉得如果他和阿刃真的想要在一起的话,其实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就算阿刃真的能接受他的心意,他们所要面对的不可避免的禁忌也实在有太多。

这使得冷戟多年来的保守与固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冷戟要保持理智与清醒。

而且,若是阿刃从没有对冷戟产生过好感的话,可能一步不慎,曾把他当作为唯一家人的阿刃就此便会离他而去。

冷戟不想冒这个险,而且他也冒不起。

背过身不欲再多留,冷戟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嘴里说着反话,“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

所以,可能我对阿刃的这种好感,只是我一时的错觉。

就这样,还是拜托你们别将此事说出去。”

“啧,真是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哪根筋抽了,突然变得这么别扭!

想来他也跟了本将军这么久,怎么一点本将军的优良品质都没学到?”

看着冷戟蓦然离去的背影,顾震气得转过身朝秦清容眯起眼警告道:“你别给本将军和他学,听到没有?”

见秦清容一副被吓得呆愣愣的样子,顾震觉着有趣不自觉地将秦清容搂进怀里,继而又补充说:“像他这样喜欢又不敢上的,将来定有后悔的时候。”

愣愣地握住顾震指向自己的手指,秦清容微红着脸一脸认真地点头,“嗯…好,我保证不和他学,以后有话直说。”

说完秦清容朝顾震眨眨眼示意还有人在,随后将顾震慢慢推开挣脱出那个令他窒息的怀抱。

知晓秦清容一向是个脸皮薄的,顾震便也不再逗弄。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看向门前的华炎和不闻两人微蹙起眉,语气中隐含一丝嫌弃,“杵这儿当门神?

你们两个人怎么还不走?”

华炎和不闻二人挠着头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尴尬地彼此肩搂着肩转身往门外大跨:啊对对对,他们就不该在屋里,应该藏在门缝里。

“师父,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冷戟跨进门,阿刃立马站起身神色中满是期待,“师父今晚留下来陪阿刃好么?”

“你可知晓自己多大了?”

一改往常温柔的态度,冷戟现下端出尊长架子淡淡问道:“难道离开我,就一刻也活不了了?”

“师父…”

阿刃不知道冷戟为何突然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愣了一下随后咬牙回说:“是,阿刃就是离不开师父!

每次看到师父生气或者师父故意不理阿刃,阿刃都觉得很难受,会变得烦躁,喜欢胡思乱想!”

“可你终究要独立,不能一辈子都靠我。”

既然决意要将心中的那股禁忌的感情压制下去,冷戟便不再给自己留有余地,“战场上每名战士在作战之时往往连他们自身都顾暇不及,以致于他们败于人下,战死沙场。

而你作为一名战士,重点应该放在苦练武艺上,不是整日胡思乱想。

若是你日后再不能独立起来。我不能保证下次征战之时我能够分出心神照顾到你。”

“师父,阿刃已经长大了!

日后不是你来保护阿刃,而是阿刃保护你!”

阿刃双拳紧握,看着冷戟信誓旦旦,“阿刃虽然平日里满怀的心思都扑在师父身上,可是功法却从未耽误。

由此可见,这两者并不矛盾。

而且,阿刃知道师父从来都不会对阿刃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师父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冷戟转过身打算离开,继而决绝道:“以后你只管顾好你自己即可。”

眼见冷戟想就此结束对话,避开他问的问题不了了之,阿刃朝着冷戟的背影不甘心地喊道:“师父,其实阿刃一点也不嫌弃你!

不管…不管,你是什么样子。”

闻言冷戟停住脚步,他身形微滞,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眼眸里染上一层失落。

看来阿刃是听到方才自己与顾震他们的对话了。

冷戟觉得有些可笑,因为阿刃虽然敢于同他说出自己的心声,可当说到他的模样之时,阿刃的嗓音逐渐转小并且话语中还夹杂着一丝犹豫。

如果一段感情的开始就已经参杂着不和谐的因素,冷戟心下冷叹,那又何必就此一错再错下去。

最终,冷戟没有回头,甚至没再留给阿刃说第二句话的时间,身形转瞬消逝于夜色里。

冷戟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话?难道真得是因为没那么喜欢么?

喉头哽咽着很想哭,阿刃仰起头蹙着眉,不肯让眼泪流出眼眶。

“怎么办?以后再见到师父怎么办?”

阿刃环顾四周看着这个他已经居住有数十年的卧房,面露一丝不舍,“师父以后见到我一定会很不自在吧?

师父说让我独立,可是在他的眼里,到底怎么样才算独立?”

独立。

这一夜,“独立”二字在阿刃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了许多次,最终他幡然醒悟道可能冷戟口中的“独立”就是要他有能力独自闯**江湖的意思罢。

可是,如果阿刃真得要向冷戟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的话,那阿刃必然是要离开这同他朝夕相伴十几年的一切。

其中包括整个山庄,包括听风楼的所有同伴们,包括将军和秦大人,包括他的师父。

只是为了独立就要失去这所有的一切,阿刃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舍得?

“我…我舍不得啊!”

深夜里,阿刃蜷缩着身子在床榻上大声哭起来,“为什么师父不敢面对我?为什么人非要为了独立,失去那么多?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没有那么喜欢我…”

明明他很爱很爱冷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爱是相互的。

只是,此刻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而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

天还没亮时,一夜未眠的阿刃最终还是提着自己的破布包袱翻墙离开了山庄。

他并不想同任何一个人打招唿告别,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不舍,在冷戟的卧房门口的地上放了一块糖。

就这样有些许潦草地与自己呆了十几年的山庄作别后,阿刃的一双眼睛黑黝黝亮堂堂的,他看着离去路途上的熟悉风景,突然发觉这些景象都变了味。

正如那句话所说的那样,阿刃此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只觉眼前景皆是心上人。

而这些从他眼中所掠过的一帧又一帧极为平常的画面,照进他心底时却是诸多不可割舍的回忆。

其实阿刃此刻心中一片茫然,他急匆匆地离开山庄却并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去哪。

可出了城门他就必须要面对选择,他可能朝东离去也可能朝西离去,只不过不管是哪一个方向,阿刃都迈不开脚。

犹豫、不舍、茫然以及时刻面临后悔的恐惧支配着阿刃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让他讲即将踏出的脚复而收回,最后义无反顾地回到山庄。

同时,阿刃的心声也在劝说他道即使回去以后会不自在,可他还能够见得到冷戟。

就这样默默地陪在师父身边,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双眼早已因为一夜哀哭变得红肿,阿刃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最终摒弃所有的杂念迈出步伐,或许他就是应该毫无顾忌地出去闯**一番才对。

多见见世面,也可以不让自己整日里满心满眼想得都是他的师父。

于是,阿刃大摇大摆地渐行渐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下一次与他的相逢会在何处又或者是否他们还会有重新相逢的时候。

顾震说得对,冷戟会后悔的。

在得知阿刃失踪后,冷戟在附近城县寻找了几天几夜却还是没有得到半分可靠的音信。

明明他知道阿刃的性子犟得很,明明他亲眼看到阿刃仅仅是因为他的故意冷落便将自己作的伤痕累累,可他却最后还是狠下心一次又一次地把阿刃推向失望的边缘。

“将军,属下把阿刃弄丢了。”

从来没哭过的冷戟此刻右眼眼角处滚落一行热泪,当他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回阿刃后回到山庄时,他站在顾震面前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他此刻十分狼狈不堪。

若是让阿刃看到冷戟这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大概会觉得十分解气地捧腹大笑吧。

而嘲笑完后,或许阿刃就不会再乱跑,回到冷戟的身边;又或许,阿刃会在一番嘲笑后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冷戟,阿刃对冷戟这么说:“你不是我的师父。

我的独眼师父一直对我很好,因为他绝不会让我伤心。”

“将军,你说得对,属下后悔了。”

“别气馁,别放弃。

冷戟,重新站起来就一定还有挽回的希望。”

顾震轻抚着冷戟埋得很低的脑袋,这样安慰道。

就好似当年在他因为失血过多,意识昏沉地即将支撑不下去时,冷戟抱着他无比紧张地鼓励他时一样。

因为你很重要,因为不想失去你,所以我必须帮你抓住最后的一线希望,让你活下来,让你重新站起来,让你依旧能陪伴在我的身边,每天快快乐乐。

“想来,我们是时候该启程出发前去京都。”

第一次见到这般狼狈摸样的冷戟,秦清容忆及曾经亦经历过与冷戟相同绝望的自己,只觉感同身受。

“我记得阿刃说过,京都是他出生的地方,他想回去。

冷戟,你要振作起来。阿刃可能只是一时置气,等他反应过来后就会回京都等着你。”

仿佛被秦清容的一句话点醒一般,冷戟再次找到启程的方向振作起来。

而一向能够将人心看透的秦清容真的说对了,当阿刃在外游历了一月有余后,因为敌不过往昔的种种回忆他极其思念冷戟、顾震以及他的家,于是调转方向一路往京都城赶去。

春末夏初的天气时阴时晴,不知道是因为跟着军队长途跋涉的原因,还是因为正值换季又加上水土不服,秦清容近来总觉得他的身体变得格外的差。

有时,他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却会突然晕眩,更严重的时候还会伴随着短暂的耳鸣。

而当这种病状在一刻钟之内间断发生两次时,秦清容终于心下惶然起来。

可想要成功攻城,秦清容知道这对于顾震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看着顾震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很是心疼,因此便也没有将自己生病的事和顾震说。

可是在一次他同顾震用膳,突然鼻腔中滴下血滴时,他的病情最终还是被顾震发现了。

“怎么不早说?”

顾震知晓后的神情极为气恼,除此之外,秦清容还从中感受到顾震的担心与自责。

“大夫也说了,我生的不是什么大病,可能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再加上水土不服导致的。”

明明生病的人是他,可最后被安慰的反倒成了顾震。

“可本将军也和你说过,累的话就呆在马车里歇息,没事别老在外面乱走。

虽然马车里闷是闷了点但那也总比在外面吹风受凉的好啊。另外攻城一事你也别再操心,清容,本将军只要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等将来天下太平后,我们二人就这样白首偕老,可好?”

“若是真能成功攻城,那你便是要登基的帝王。”

秦清容突然起了玩心,他故意逗顾震说:“可是帝王又必须要有子嗣,这样一来你又不得不纳妃子。

你告诉我,这样的你我二人又如何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本将军何时说过要登基的?”

面露无奈地揉着秦清容的脑袋,顾震将人搂进怀中,承诺道:“本将军最多替宋家代为理政几年,等到找到合适的登基人选后,就带着你卸甲归田。”

“…顾震,你这么做有点傻。”

秦清容替顾震感到得不偿失,可心里却仍旧忍不住美滋滋的。他故意说反话想引顾震再说几句中意话来听,于是道:“况且我也不信,你能为了我放弃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

因为如若换作是我的话,我并不会为你做到这般地步。”

见秦清容又开始作了,顾震知晓秦清容并不是真的不相信他而就是单纯的喜欢听他对自己承诺而已。

倒也乐得耐着性子陪秦清容作戏,顾震厮磨着秦清容的耳垂挑着眉,言语暧昧,“就算你不像本将军这般深情又如何?

秦清容,你已经逃不开了。

往后余生,都只能同我一人在一起。”

“我明白。”

与顾震的一双勾人的凤眼对视着,秦清容眸中神情真挚,“一如你从前所说,若是有轮回百转,我只但望生生世世所遇皆是你一人。”

“好,下一世,下下一世,我们还要在一起。

清容,你不许骗本将军。”

眼前人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好,我定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