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羽盘腿坐在正对着门的美人榻上呆楞了许久,代替眼前绵密细雨的院景在他的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是往昔的一幕又一幕。

好像自他懂事起,他便一直挣扎于被控制、被约束以及意识自主的漩涡之中,最后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张庭羽觉得这样的自己其实挺没意思的,他神情落寞地轻叹一声随后起身下榻打算去寻王浩,再同王浩一起去找顾震商讨夺位之策。

是的,即使张庭羽认为人世是这般的无趣,但当他一想起这么多年来从他眼前掠过的数张渴望存活下去的百姓的面孔,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打算为这世间做出一件富有意义的事。

那便是将宋洵推下台,好让百姓们脱离苦海。

“什么?你想让将军他攻城谋反?”

待至张庭羽向王浩表述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后,王浩的两个眼珠子都差点被惊得掉出眼眶。

“张大人,先不说我们能有多少胜算攻城成功。只怕将军他根本就不会同意放弃如今的安稳日子,再跑到京城里去拼死冒险!”

“不会的。”张庭羽语气笃定地正色道:“我知道,顾震这点野心还是会有的。”

我了解他。

张庭羽心中这么想,嘴上却没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

其实最了解顾震的人一直都是他,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因为顾震从始至终都不会因此高看他一眼。

“不管他答应与否,我们都得试一试。”

见王浩仍在犹豫,张庭羽继而劝说道:“难道你真得甘愿让皇帝继续将大宋如此糟蹋下去么?

你不为百姓想想,也得为你的家人着想一二。常年的战事,让你和亲人分隔两地,大好的光阴就此虚度。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仍然整日里坐着高堂荒**无度。”

身处在这如同世外桃源的山庄之中,王浩几乎快要忘却掉这数年来他曾亲眼见证过的种种人间疾苦。死去的回忆突然从脑海中复苏,王浩眼眶微热,莫名觉得心酸哽咽,“谁说我不为着百姓着想,这几年打仗时朝廷派送下来的粮草根本不够用。

每每我们弹尽粮绝,饿着肚子硬着头皮要往前冲的时候,都是附近的老百姓给我们送来粮食,还激励鼓舞我们。

乱世间,不论是哪家肯定都顾不上自己的温饱。他们把粮食让给我们这些兵将,自己便要挨饿。

可是我们何德何能,既没替他们看好城门抵御住外地,在危难之际,反倒还要被他们守护。

如果经历这些事,我王浩还自私自利地总想着自己,那也太他娘的不是人了!”

眨着已然酸涩的双眼,王浩深吸一口气随后将要掉出眼眶的眼泪强行憋回肚子里。他站起身一拍桌子,奋然道:“走吧!不是要去找将军商量此事么?我现在就陪你一起去!”

王浩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自己没懵,倒把张庭羽说蒙了。

“王将军,你变了很多。”

张庭羽记得很清楚,王浩从前虽是兵部侍郎但却整日里流连于各处秦楼楚馆,出没在各个酒桌之旁。可以这样说,当年的王浩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家国情怀在这人的心中并无半分重量。

可现如今,王浩已然从未经过雨打风霜的官二代转变为一名真正的将领。其风度卓绝,格局远大定不是昔日的那个纨绔子弟所能比及的。

听见张庭羽这样评价他,王浩唇角勾起苦涩一笑,随后他伸手拍向张庭羽的背哈哈一笑,“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变了许多?”

是的,这么多年来经历过诸般苦难,大家都变了。

没变的只有顾震,总是一如既往的英勇果敢。

两人达成共识离开院落后便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找顾震。

他们来到此处山庄这么多天,顾震安排他们好生住下却不曾关心过问,好似没有任何意图。

而待到他们抵达正院,看到廊道中正玩着投壶的一群人时,他们看着这群人放声欢笑的景象一时迈不开脚,心中有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这几乎与尘世隔绝的山庄之中常年住着一群性格迥异但却能互相包容理解,相处融洽的四方之士。

这群四方之士为了得到如今的安稳也曾历经艰苦,而张庭羽和王浩又凭什么借着表诉家国情怀的无力字眼让他们再次去鬼门关前送死。

正犹豫着要不要就此原路返还,阿刃余光中注意到这二人随即抛出一支箭羽扔在这二人的脚前,他扬声道:“干嘛来了就走,难不成你们到现在还认生不敢同我们讲话?”

阿刃对着二人皆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只知道这两人都是朝廷中的官,曾经和顾震秦清容在早朝上一同替皇上议事。

“张大人,王将军,既然来了就同我们一块儿投壶吧。”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别人耍的秦清容陡然开嗓劝留。

而当他看到张庭羽时,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当初顾震的死讯传进京都,同时妹妹还被宋洵强行纳入宫中的回忆。

语毕,秦清容不由低首双目渐渐黯然。

“其实,我们来这儿是有事情想要同将军商议。”

扫视一圈眼前众人满是好奇的脸,王浩紧张地手心冒汗,于是他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说:“我们只是想询问一下将军的意见,至于将军到底同意与否,我们并不强求。”

背靠着廊柱,斜坐于廊下长椅之上的顾震将视线从雨景中收回,而后目光定格在满脸局促的王浩身上。

顾震勾唇轻轻一笑,打趣道:“你到底是想要同本将军说些什么事,看你这副哆哆嗦嗦的样子,难不成本将军会吃人么?”

抬眸瞄了顾震一眼,王浩随即拱手俯身道:“回将军的话,属下是想请您再次出征攻破京城。”

本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长廊下此刻却因为王浩说出的一句话气氛变得死气沉沉。

王浩言毕良久,周遭都没有一丝杂声再出现过。

额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他摸不清顾震此时的态度到底如何于是只好抬首悄悄朝顾震所在的方向看了眼,只见顾震已然面露沉思之色。

只当顾震这是在犹豫,王浩嘴角牵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心中冷叹。

看来,顾震是不会同意他们的此番提议了。

“如今皇帝手里还有多少人马?”

“各地部队总人数统计下来有三万多人,而属下所率领的军队不过千人。”

突然听见顾震问话,王浩便下意识便作答。

答话片刻后,等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直起身,脸上神色格外地激动。

“将军这是同意了吗?”

紧咬牙关,大腿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王浩叹道:“太好了将军,大宋这下真的有救了!”

“皇帝不思悔改,荒**多年,是不能再容他继续荒唐下去了。”顾震将目光落到远处复又赏着雨景,眸中思绪冗杂,“不过本将军并没有什么把握能赢,要知道如今听风楼座下的兵将不过千人之多。

真要攻城的话,只怕会重蹈当年福州一战的覆辙。”

“王将军,你要同将军商讨的这件事,其实也是我们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华炎抱着双臂,双眸中神采奕奕,他勾着唇角朝王浩轻笑着,“所以你不必紧张,正所谓时势造英雄。

如今百姓深陷于水火,若是我们这些侠义之士只想着缩在窝里安度余生,不肯直面困难,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身的武功绝学,以及正直良善的名号。不信你大可以问问他们,有谁会不愿意出战。”

“我同意攻城。

我自小便长在京都城里,可如今城池却被那个昏君搅得乌烟瘴气。他害得我有家不能回着实可恨!”

阿刃举起手臂附和着华炎的话,说完他还侧过首看向冷戟眯眼一笑,因为他突然想起当年冷戟在巷子前替他擦药还同他一起吃糖葫芦的回忆。

或许是因为想起自己与师父的初次相遇以致于太过兴奋的缘故,阿刃此刻的唿吸声很重。

当他挨向冷戟时,冷戟听到阿刃粗重的唿吸,不由脸颊发烫,浑身发僵地一动也不敢动。

没想到大家都如此积极,王浩十分感动。

他顿时感到信心倍增不过随即又因为顾震方才提出的有关兵力悬殊的提问感到困扰。

“将军,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王浩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情绪经由大起又大伏后神思逐渐力不从心。

“其实,虽然皇帝如今仍有令牌在手,可以操控着三万多的兵将。但皇帝荒唐暴厉的行径世人都看在眼里,他早已不是世人的心之所向,所以我们或许可以从攻破军心入手。”

秦清容温润的嗓音,平和的话语,此刻却彰显出一股张力。字字珠玑,让众人醍醐灌顶。

顾震有意逗弄秦清容,于是微挑眉勾唇道:“嗯,这话说得是没错,可难道清容你不记得了么?

本将军的名声好像也没能好到哪去。”

“心坏了再不能被补好,可名声坏了却有机会能够修复。”

张庭羽说着话却故意别开脸面朝雨景不看顾震与秦清容两人,他神色淡淡,“先朝时汉高祖斩蛇起义,史书上将此事写得神乎其神,直言汉高祖当年斩断的那条白蛇是五方上神之一白帝的子孙秦王室,以此蛊惑人心,让百姓以为汉高祖即是新任皇帝的天选之人。

可殊不知,汉高祖当年斩断的那条蛇不过是一条普通小蛇罢了。”

一段话说完,张庭羽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躲避转身看向顾震,“顾将军虽然从前名声并不好,但你现如今在世人心中早已是一个过世之人。

而大宋随着你的死讯传开后便逐渐四分五裂,而后又因为听风楼的崛起慢慢恢复了从前的安宁。

顾将军何不想想,如若此刻派人将你这些年的所打过的仗,做过的善举全部散播出去,再将福州一战你起死回生的一事添上几笔鬼神之说,他们可还会记得你从前是一个纨绔风流之辈?

本来在乱世中,百姓们就会趋向信仰寻求依靠。而你既然碰上这处契机,又为何不牢牢抓住?”

一番话说完,张庭羽此刻同顾震对视着却再也找不到曾经那股令他心悸的感觉。

说实话,张庭羽也是个玉人般模样的美人,才学也可称之为上佳之资。可他偏偏所欲却不得求,最终就此荒废半生。

然而这一刻,他却突然能够放下自己心中的那股执念。

眉梢微弯,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张庭羽坦然地看着顾震又看向秦清容,他第一次感到原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淡然随意是这么的轻快。

“没错,张大人的提议确实甚好。我们应当抓住此番制造怪谈的契机为日后做好铺垫。”

能很清楚的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成长,都在慢慢地学会放过自己,所有人都被时间打磨得越发圆滑。

秦清容朝张庭羽回之浅笑随后便低下头不再看他,因为不管过去多少年,秦清容看见张庭羽时心中的那股莫名不爽从不会改变。

一旁顾震自是知晓秦清容的小心思,他心中乐得很,没想到一坛陈年老醋秦清容竟然能酿上许多年,这足以证明秦清容到底有多爱他。

有个爱人真好,顾震默默地注视着秦清容心下这么想着。

可同时他也在烦恼,如果他最终真得能够成功登基,那满朝文武是否会放任他空置后宫,子嗣断绝?

其实,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同秦清容白首到老,他只渴望能够有一个安度余生的家而已。

可是事与愿违,他没想到原本如此简单的一个心愿,到了他这儿,却要历经万般坎坷。

雨水从天而降连续数日地下个不停,或许是因为这世间草木繁盛,以致于当上天想要不落一处的滋润万物,尽可能地做到公平时,得花上好些心力。

傍晚时分,阿刃从膳房中讨要了许多糕点回院子里,他满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路哼着小曲,打算和他的师父一同分食。

可抱着甜食的阿刃前前后地在院落中找了一圈,都没见到冷戟的影子。

再待至他来到院落里最后一个没有查找过的地方——水房,阿刃此刻心中已经十分的不耐烦。

心中猜测这个点冷戟肯定也不会沐浴,于是阿刃一脚踹开水房的门扇,眉头微蹙,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不耐烦。

“师父!师父你在吗~”

刚仰着头喊完,阿刃便瞥眼见到旁边水气氤氲的木桶里,正泡着满脸通红的冷戟。

于是乎,水房中仿佛被定时了一般,只见怀里抱着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糖糕的阿刃与用双臂抱紧**的上半身的冷戟彼此尴尬地对视着形同石化。

反应过来后,阿刃立马站直身子。

他微撇一边嘴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戟皙白的胸膛以及其上的两处凸起的红点看。

干咳一声,阿刃耳朵发红随后他挠着额角别开脸装作不在意地吹起口哨。

“咳,那个…那个师父,你先洗吧。

还有,待会儿不要忘记来找我吃糕点~”

说完话便脚下开熘,阿刃飞也似地帮冷戟关上门逃离水房,只留下冷戟一人在木桶中错愕凌乱。

脑中随即又浮现出冷戟胸前那两颗鲜红色的凸点,阿刃只觉口干舌燥,浑身燥热。

他勐甩着头想让自己忘记那幅画面,可是在甩完头恢复清醒后阿刃却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冷戟的凸点。

“啊!我这是怎么了啊…”

阿刃突然感觉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冷戟产生这种该死的感觉。

迈着步子把自己淋在雨里,阿刃用手臂挡住怀中的糖糕,小心翼翼地不让糖糕被雨水淋湿。

感觉自己身子终于不再燥热,他抹了一把脸随后快步赶向自己的卧房,打算换身衣服等冷戟同他一起吃糕点。

可阿刃没想到,当他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刚换完后,他便啊秋啊秋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突然浑身发冷,阿刃回头看向被窝打算干脆裹着被子等冷戟,这样会更暖和舒服一点。

而他在被窝里等了许久冷戟都没有来,阿刃不由上下眼皮打起架只觉困意阑珊,最终他抗不过魔咒般的蜷缩在被子里沉沉地进入梦乡。

冷戟沐浴完毕穿好衣服来到阿刃卧房中时,夜幕已然降临,四处是乌漆抹黑的一片。

山庄中的侍婢小厮纷纷燃灯,冷戟也点燃阿刃屋中的火烛。

待到眼前光亮重现,冷戟只看到模模煳煳睁开眼的阿刃正哭唧唧地看着他。

“师父,我好难受啊…好像生病了,呜~”

床榻上阿刃哑着嗓子脸颊通红,眼眶中蓄满泪水泪珠成串而落。

说着话阿刃还抬起头往冷戟身上蹭着脸,冷戟身上刚换干净的衣服瞬时间便被阿刃蹭脏,眼泪鼻涕煳在一处。

伸出一只手冷戟去摸阿刃的额头只觉烫得很,发现阿刃原来是染上了风寒。

他左思右想终于才想起山庄里好似还住着一位郎中,冷戟轻拍阿刃的背安抚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不要着急。

我去给你请郎中。”

“呜呜呜。师父,你对阿刃好好啊!”

阿刃又难受又感动越发涕泪交加,“以后的糖糕阿刃一定让师父吃多一点,呜呜呜~”

小徒弟从小好哭到大,冷戟早就已经习惯。

所以他未等到阿刃哼哼唧唧哭完,心下一狠打算还是先去请郎中,让阿刃早些喝上药才是上策。

雨夜里提灯找到郎中居住的别院,冷戟轻敲几下院前木门便见郎中走至廊下朝冷戟喊道:“谁啊?

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求医。”

冷戟平日里说话少之又少并不善言辞,此刻他措辞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急道:“还请郎中同在下走一趟,在下有急事。”

眯着眼郎中大概瞧见来人是他之前注意到过的一位独眼侍卫,看冷戟的样子似乎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郎中连忙回屋子里拿起自几的药箱同冷戟一起冒雨赶去阿刃院中。

而待至郎中把完脉,察看过阿刃的面色后,他面露无奈只觉疲惫。

站起身郎中关上药箱斜睨了冷戟一眼,不由汗颜,“你徒弟没生什么重病,就是心里火太旺又淋雨受了凉才会染上风寒。

真是把老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