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暴怒便随手摔东西,仿佛已成了宋洵如今的惯性动作。他冷眼看着地上的奏折,鼻息间喘息粗重,又抬眸凝视着倔强着不肯屈服的顾震的脸。

他记得明明父皇在世时,朝中一切都井井有条、上尊下卑,境内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景象。可为何到他这,他日日幸苦理政从不敢懈怠片刻,最后却把这天下糟蹋得乌烟瘴气。

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介明君。

少年时习学比不过秦清容,沙场上作战又比不过顾震,而论朝廷上的人心附庸者他又比不过林文山。

他唯一所有的就是身上流淌着的那一股帝王血脉,而众人唯一敬畏他的地方也只是因为他是皇室后裔罢了。

既然如何努力最后都会化为无用功,那何不就这样荒唐下去好了。

一双英睿的眸中此刻泛出阴郁之色,宋洵缓缓走下台阶来至顾震身前接过那块玄铁令牌,他冷笑起来,“顾震,既然你执意不肯低头,那就别怪朕对你无情。

你不是甘愿上交出所有的兵权吗?那好,朕应了你。

不过,最近福州发生叛乱你大概还不知道罢!

对,就是因为朕听信了林文山的话让闽南王开放关口导致的。朕命你明日即去福州平凡叛乱,仅可率领,百人兵马。”

百人兵马?

顾震面色冷然,知晓他如今已与皇帝撕破脸,再无转圜余地。

皇室这是容不下他了。

“皇上这是要我去送死。”

顾震言语犀利道:“如今大宋根基未稳,周围多少番邦异族对大宋虎视眈眈!皇上这是想放弃天下了么?”

“朕在你们眼中不早就是一介昏君了吗?

不论世人怎么想,不能顺从君令的大臣朕认为就是包藏异心。

这天下不能存有朕的异己者,所以朕一定要除掉那个祸害。”

说出近乎偏执的言论,宋洵如今已然不能理智行事。

“皇上,你疯了。”

顾震眸种神色黯然,耳畔回响起那日副使对他所说的话——倘若皇帝再继续昏庸下去,那谋权篡位他便非走不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腔寒意含在胸中,所以他们顾家就算对皇室隐忍再多、退让再多,皇帝始终都会对他们时刻忌惮。

最终还是得俯首领命,顾震跪地接旨。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再称唿宋洵为皇上,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向宋洵跪拜。

倘若他们还有下一次的相见,那必定便是刀刃相向。

宋洵这道旨意是隐秘下达的,自顾震出了垂拱殿后除了李成福便再无人知晓此事。

眼见着顾震从垂拱殿离开,李成福早已急出一额头的汗。

要知道这顾震一死,拿这沙场之上便再无人能为大宋撑腰,到时候只怕各个异国会如饿狼一般地扑向大宋,瓜分大宋。

“皇上!这可万万不可啊!”

李成福连忙进殿劝谏,他俯身额头贴地地跪在地上,说话时尖细的嗓音在不住地颤。

而他得到的却是宋洵的一声震吼,“不想活命了?

给朕滚!”

李成福被怒斥声吓了一跳,此刻他的心脏仿若骤停使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大宋历经三朝君主,而他辅佐了三朝。第一任帝王有勇有谋、善辨是非,第二任则心思深沉、疑心颇重,再到如今的宋洵,偏执暴怒,唯我独尊。

也算是看过山河起落的人,李成福此刻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整个大宋仿佛也在随着他衰落。

出了宫,顾震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情绪。临别之际,他打算就呆在秦清容身边。

本来还在政事堂处理公务的秦清容一经不速之客顾震的粘性骚扰,在顾震巴不得把视线焊在他身上的情意绵长的注视下,秦清容最终是认输地合上卷册,十分有耐心地和气道:“你想我陪你,可以。

走吧,我们回府。”

“本将军是真舍不得你。”

顾震话说一半留一半在肚子里,他把此次出行说得看似云淡风轻,“方方皇上召本将军进宫,说是福州兵乱。

想来,本将军明日便要出城去平凡叛乱,此刻心中倒是有些怕死。

也怕此次一去再不能回,所以舍不得你,想来多看你两眼。”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秦清容微蹙眉,“福州地界并不大,想来应该没有当年的高丽难对付吧?

你为何要怕?”

顾震闻言勾唇一笑,言语轻佻道:“你不知道么?都说男人有了家室后便会胆子变小,怕自己出什么意外,家里的媳妇儿孩子往后没了依靠。”

秦清容脸微发热,就知道顾震没个正经,他嘟囔着面露不屑,“自作多情,谁要依靠你才能活下去了?”

“是,想来本将军的清容最厉害了。”

顾震脸上笑意懒懒的,说话时满眼的宠溺,“射箭一教就会,心思也八面玲珑,除了本将军谁能再比得过你。”

这话听着很明显是在被占便宜,秦清容依旧面露不悦,“顾震,难道你觉得我比你弱?”

“难道不是么?”顾震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他突然提议说:“要不然你今晚在上?

以此,向本将军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也可。”

“……”

秦清容抿唇,说实话他对入菊并没多大的兴趣。

注意到这还是自己在办公事的地方,秦清容红了脸,打算把话题转移开转而面露正色,“不管如何,你此次出征都要小心些。

我等你回来。”

“嗯,本将军一定回来见你。

清容,你信我。”

情绪莫名激动起来,顾震起身走至秦清容的身旁把秦清容紧紧地拥在怀里,恳切道:“你一定要信我,好不好?”

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不过秦清容依旧发自肺腑地回说:“好,我信你。”

似乎是为了坚定顾震的信念,也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秦清容又复答了一遍,“顾震,我等你回来。”

晚间,冷戟和阿刃已经开始收拾起包袱。

阿刃自从听到他要随顾震冷戟去福州征战之后,情绪就一直都处于十分高涨的状态。

秦笑笑一手撑着脑袋兴致缺缺地站在门口不解道:“你们家将军这次要去很久吗?你这么小,怎么还把你也给带上了?”

“师父说了,我不能去征战但是可以在军队里先打打杂。”

阿刃拍拍自己圆鼓鼓灰扑扑的小包袱转身朝秦笑笑骄傲地呲牙笑着,“笑笑姐姐,怎么样,你想不到吧?

阿刃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混迹在战场上了!”

以表鼓励地点首,秦笑笑摸摸阿刃的脑袋突然觉得有些不舍,“嗯,阿刃真厉害!

姐姐虽然和你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姐姐真得已经把你们当作家人了!

阿刃,沙场上可不比这京城里,情势十分险峻。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好不好,姐姐等你们回来!”

“放心吧笑笑姐姐,阿刃一定把师父和将军照顾得好好的,让他们平安归京!”

阿刃满面天真,嗓音稚嫩,“到时候阿刃要再和姐姐、秦太傅一起去逛坊市!”

“嗯,看来阿刃很懂事嘛。”

秦笑笑打算给懂事的阿刃一个临别奖励,她拍拍阿刃的肩大方说:“阿刃有什么想要的吗?姐姐现在带你去买,就当是给阿刃的礼物。”

“糖!阿刃想带好多好多糖藏在包袱里,阿刃最喜欢吃糖了!”

牵着秦笑笑的衣袖就往外走,阿刃两眼放光,“事不宜迟,笑笑姐姐,我们现在就去买吧!”

两人笑呵呵地出了府,冷戟站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见这二人径直往糕点铺走去后才轻身落地。

趁着秦清容此刻还在水房里沐浴,冷戟走进顾震内院复命道:“将军,信已经传去茺州,王大人已领命。”

虽然事情已然帮顾震办好,但冷戟还是不能理解为何顾震会让王浩在他们出京后暗中保护秦清容,要知道王浩当初可是对秦清容意图不轨之人。

心中踟蹰片刻,冷戟最终还是问说:“将军,王浩此人品性不端,将军将秦大人交给他,将军可真能放心?”

“放心。

要知道,皇帝当初让本将军去当恶人将王浩降职,本将军却只是将其远调了而已。”

顾震唇角牵起促狭一笑,脑中回忆浮现,“皇帝即对本将军不仁,那以本将军这种以牙还牙的性子,肯定是不肯吃亏的。

所以,皇帝这个锅本将军定是要甩回去。

本将军出了宫便添油加醋地把真相告诉了王家,只说是因为皇上不悦王浩欲图对自己的爱卿不轨,所以想除掉王浩。

但是本将军念及王家是兵部的元老,所以费尽口舌地在皇上面前替王家求情,这才能够让皇上从轻发落王浩。

茺州本就是本将军的地盘,本将军把王浩调过去也向王家证明了本将军对他们的信任。

王浩此人虽然混了点,但一经上次的敲打已然正经许多,足以信任。”

本以为自家将军上次是吃亏了,不想最后还是暗中倒打一耙,不肯被人占便宜。

顾震见冷戟愣愣的样子,忍不住逗说:“怎么样,本将军这招可高明?”

冷戟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只能说宋洵的做法有些不要脸,但自家将军也挺…

“高明倒没看出来的,但是挺不要脸的。”

不知何时,秦清容站在院门外,已然将顾震和冷戟的话全盘收进耳底。

虽然顾震这是在为他谋划,但秦清容依然不认同顾震这种暗度陈仓的阴险做法。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训道:“都是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只不过你是占了后发制人的上风所以略胜一筹罢了。

这种做法风险很大,顾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