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折腾了大半宿的闹剧,在次日清晨跟病毒一样迅速传开,成为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前我就不信方家老大是个坏的,毕竟在富贵人家养了十五年,电视上不都演有钱人特别注重孩子的教育问题吗。”

“昨晚我可算开了眼,方辉他婆娘说方星泉挑食,才长得瘦了吧唧,放他娘的狗屁,看看他家小儿子方聪,十五岁一条胳膊比他哥腿都粗!”

“方星泉高考完立马去打工挣钱,周慧萍却对外说人家好吃懒做,成天游手好闲和人鬼混,结果她当心肝宝贝疼的小儿子才是名副其实的坏种。”

“我昨晚听了上半场就回去睡了,方聪咋回事?”

“方聪倒是人小鬼大,跟他爸妈说他要做作业,别进屋打扰他,然后偷摸跑去通宵上网,听说玩游戏上头和隔壁高年级打起来了,倒霉催碰上警察查网吧,逮了个正着。”

“诶哟,我记得方聪初三,马上要中考了还半夜偷跑去打游戏?换成我儿子,非打断他腿不可!”

“方聪可是周慧萍俩口子的心肝宝贝儿,别说打断腿,磕着碰着都是要他们的命。”

“方家夫妻也是自找的,老大不疼,老小溺爱,两人的学习都不认真盯着,幸亏方星泉找了份好工作,他们要是赶紧醒悟对人家好点,星泉那孩子心软,以后肯定会孝顺他们。”

“如果没抱错的事,方鑫念书那么厉害,往后铁定有大出息,方家多半会飞黄腾达,可惜凤凰回金窝了。”

楼下嗑瓜子闲聊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突然禁声,面色尴尬地朝方星泉笑了笑,“星泉起这么早啊?”

方星泉手提街边买的早餐,单薄的身躯在晨辉中似乎即将羽化登仙,白皙的面颊上,鼻梁左侧一颗小小的红痣是唯一的艳色。

他仿佛没听见他们的闲言碎语,脸上绽开温润的笑意,他一笑,整个人恍若画卷中遥不可及的美人骤然活了过来,灵动鲜活,叫人见之难忘。

“嗯,天气不错,我散散步。”

清冽的嗓音像是石上清泉,潺潺流淌,沁人心脾。

他落落大方经过左右夹道的人群,朝楼上走,直到少年挺拔修长的身影彻底消失,众人缓缓回神。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生得好俊。”

“可惜太瘦了,怪招人疼的,方辉两口子真是作孽,多好的孩子,还给买早餐呢。”

方星泉的名声悄无声息好转,他的负面传闻逐渐减少,心疼可怜他的人日益增加,尤其家中有孩子的婶子大妈们。

楼道间光线昏暗,方星泉脸上笑意收敛,眸色淡漠,兀自走进屋内。

周慧萍醒来发现家中冷锅冷灶,方星泉那个兔崽子不知所踪,联想到昨夜的事情,气得七窍生烟,骂骂咧咧走进厨房做饭,顺便把方辉喊起来修门。

方星泉回来时,一家三口正准备吃早饭,瞧见他,周慧萍搁下菜碟阴阳怪气道:“哟,大少爷还知道回来啊,也不吱一声,没做你的饭,等中午再说吧。”

方聪眼尖看到方星泉手中提着食物,香味在逼仄的房子里飘**,他被周慧萍养得五大三粗,十五岁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格,又高又胖,瞧着壮实,其实身上全是虚肉,不过看起来很唬人,方聪没少利用自己的体型欺负弱小。

他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颐指气使道:“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一定是偷我家钱买的!”

方星泉盯着方聪几层下巴肉,手指攥紧,骨节用力到泛白,努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他的怒火,他的恨意,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马上将方聪的脑袋按进粪池里,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紧绷的背脊微微颤栗,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对方聪的话置若罔闻,方聪在家中一向横行霸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勃然大怒,直接冲上去抢。

“还给我!”方星泉愤怒地喊。

方聪朝他翻了个白眼,打开袋子,一笼香喷喷的包子映入眼帘,皮薄肉厚,叫人食指大动,他馋得吞口水,抓起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浓郁鲜香的肉馅和着汁水在口腔中迸溅,方聪连他爸妈都舍不得分,更别提还给方星泉。

方辉看得眼馋,“聪聪,给爸爸来一口。”

方聪护食地躲了躲,加快吞咽速度,方辉见状,心头生出几分不快,又瞥见方星泉可怜巴巴地站在旁边,委屈得眼眶泛红。

方辉嗓子发痒,咳嗽一声劝慰:“你弟弟正长身体,他喜欢吃,你当哥哥的让着他点,反正你也工作了,想吃可以自己再买,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点,总归是你亲弟弟。”

周慧萍眼珠子转了转,拉方星泉坐下,“好了,不就几个包子吗,你弟弟昨晚受了罪,当给他压压惊,外面卖的哪有自家做的干净,妈这碗稀饭还没动过,你赶紧吃,有你爱吃的油渣儿,多吃点。”

方星泉闷闷点头,“谢谢妈。”

周慧萍拍拍他的肩膀,见方星泉吃了几口,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星泉,你找了那么好的工作,咋不和家里说一声呢?我们好为你庆祝庆祝。”

方星泉抬眼,眼睛更红了,一双明澈的眼眸腾升雾气,“我第一天就说了,您让我别烦您。”

周慧萍满脸尴尬,说过吗?什么时候?她咋不记得?

“是……是吗?妈大概忙糊涂了,星泉你可别怪妈啊,你知道咱们家穷,你上大学需要不少钱,以后还得给你们兄弟俩买房子娶媳妇儿呢,我和你爸这两年白头发一茬一茬地长。”

方星泉露出体贴的笑容,“我知道,不会的。”

眼瞧饭桌上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周慧萍适时开口:“「金域」一个月工资不少吧,你小孩子家家可别被骗了,等发工资记得拿回来给我,妈替你存着,等你去读书再给你。”

方星泉低头扒饭,眼神蓦然阴沉,仿若地下暗河,森寒刺骨,漆黑无光。

上一世,他天真地答应了,等待他的却是一场骗局。

临近开学,方星泉收拾行李准备前往学校,方辉毫无预兆病倒,他不得不留下照顾父亲,噩耗接踵而至,巨额医药费,六神无主的母亲,沉迷游戏的弟弟,莫名消失无踪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

他整日疲惫不堪,惶恐痛苦,甚至以为辍学打工挣钱为父亲治病,代替父亲养家糊口,就是他的命,否则一切怎会那么凑巧。

直到他无意间发现,方辉根本没生病,能吃能喝,能跑能跳,这是一场阻止他离开的骗局。

方星泉百思不得其解,作为自己亲人的他们为何如此,阻止他上大学,毁掉他的前程,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他无暇询问答案,疯狂往车站赶,依旧错过开向帝都的最后一班车,他万念俱灰,脑子嗡嗡作响,他的梦想,他的前程,彻底破灭了。

方星泉行尸走肉般淋着雨走在大街上,差点被一辆商务车撞上,刺眼的灯光惊醒他,迟来的寒意与恐惧混杂着委屈痛苦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化作崩溃的泪水,无声隐匿于滂沱大雨中。

“啊啊……啊——”痛苦的叫喊声把方星泉拉回现实。

方聪不断挠抓自己的脖子,脸,手臂,他的力度很大,皮肤被他挠破,血痕清晰可见,整张脸迅速通红浮肿,他双手抓住自己脖子,面目狰狞,恍如一座大山轰然倒塌,重重摔在地上。

“砰!”

方辉手中饭碗掉落,连忙上前拍拍方聪的脸,“聪聪,聪聪!你怎么了?”

周慧萍吓得魂飞魄散,涕泗横流,直挺挺跪到地上,膝盖发出脆响,她完全没察觉,不断哭喊:“聪聪!你别吓妈妈!”

方聪好像无法呼吸,大张着嘴,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痛苦地呻-吟,方辉赶紧去看他的口腔,怀疑他是不是吃得太快噎到了。

可方聪喉咙里空****,方辉抓耳挠腮,满头大汗,周慧萍犹如发狠的母狮,猛地转身朝方星泉扑过去,“是你!是你对不对?!你给聪聪吃了有毒的东西!”

方星泉瞳孔震颤,难以置信周慧萍会如此想他。

“喂,您好……”

电话接通,礼貌标准的普通话让人找回一丝理智。

方星泉不顾自己被扯起的衣领,简洁快速地讲清楚方聪目前情况,又告知对方详细地址。

周慧萍攥紧方星泉衣领的手缓缓松开,凌乱的发散落在脸上,她惶惶然回神,她和方辉居然慌乱到忘记打120,辛亏方星泉反应快。

救护车拉走方聪,周慧萍随救护车赶往医院,方辉和方星泉收拾好可能需要的东西和银行卡去医院。

“星泉,你妈是病急乱投医,得亏你聪明及时打电话,幸好有你,不然我和你妈真是两眼一抹黑。”方辉经过这事儿倏地意识到,方星泉长大了,可以成为家中依靠了。

方星泉低头不语,方辉倒也理解,刚刚周慧萍的话太伤人了,不过方星泉心肠软,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会想通。

与此同时,方家周围的邻居们又有了新的八卦内容。

“什么?方聪突然昏迷不醒,他妈怀疑是方星泉下毒?!”

“你们没看见,星泉那孩子有多震惊,多受伤,当时他正打120救他弟弟呢,要不是星泉及时联系医院,就方家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两口子,方聪早死八遍了,这心真偏去了太平洋!”

另一边,方聪奄奄一息躺在病**,原本就胖的脸,肿得像猪头。

医生严厉呵斥方辉夫妻二人,竟然让孩子吃了那么多过敏食物,得亏及时送医,如果再晚点,恐怕无力回天。

两人齐齐吓软了腿,原来还有食物过敏一说,方聪不仅对芝麻还对菌菇,虾过敏。

“没下毒……”周慧萍双目怔然。

方辉沉下脸,难得为方星泉辩解:“星泉多心软一孩子,哪可能做这种事,亏你想得出,咱们当爹妈的都不晓得聪聪对啥过敏,他上哪儿晓得?”

周慧萍若有所思,方辉又说:“更何况,今早是聪聪抢了星泉买的包子,他要不抢,哪会出事。”

他重重叹息一声,“你真该好好管管聪聪了!”

周慧萍罕见没和他大呼小叫,点了点头,“我回头和星泉道个歉,他不会怪我的。”

两人窃窃私语时,被使唤去买午饭的方星泉快步跑进一家咖啡厅屋檐下,仰头望向外面骤然降下的雨水,略微犯愁,他可不愿意冒雨给方家两口子送饭。

雨势丝毫不见小,他搓了搓染上凉意的手臂,大夏天接连被冷到两次,也是怪事。

“叮铃——”

身后响起开门声,伴随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冷香,肩头一沉,春风化雪般的暖意包裹住他,忽然与脑海中犹新的画面重叠。

上一世,方星泉茕茕孑立于车灯前,雨幕中,绝望将他侵袭,隐约中听到开门声,旋即头顶的大雨停歇,单薄湿冷的身体被一股热意笼罩,他迟缓地抬头,视线迷蒙,模糊窥得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从此以后,那道身影温暖了无数次他冰冷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