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子祯怎料到谢灵玄会乍然出现于此,心头甚是发虚,想自己方才说了他不少坏话,还戏狎他的女人,怕是不大好收场。

论辈分两人虽是同辈,但谢灵玄早有官位在身,又是少帝帝师,在朝堂上乃是和他父亲分庭抗礼的人物。

他只是想玩弄玩弄温家的庶女,并不想和谢氏结仇。

当下笑逐颜开,放开温初弦,点头哈腰地到谢灵玄面前,“世兄怎么在此?小弟在家做了半年的闲人,竟一时没认出世兄,真是得罪了。”

谢灵玄微斜地抱臂,匀净的下颌稍稍扬起,瞳仁中洒上点从树隙间漏下的阳光。整个人虽染在暖色中,神情却冰冷。

“确实闲得很。”

商子祯浑身凉飕飕的。

完了,方才那些诋毁的话,肯定都被谢灵玄听见了。若是谢灵玄在他爹面前告黑状,他这条小命休矣。

当下忙不迭地拱拱手,“小弟还要侍奉太后娘娘,便先告退了,改日再向世兄请罪。”

这话当然是客套,什么请罪不请罪的。

谢灵玄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商子祯见势赶紧跑。却听前者漫不经心地说,“要请罪,亲自来我府上即可。等你三日。”

商子祯拍了拍腿,直嘬牙花子。

温初弦狼狈地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嗓子,难堪得恨不得跳进溪水里去。

凡女子无不希望自己时刻都是光鲜亮丽的,怎么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如此窘困丑陋的一面。

况且谢灵玄已经警告过她,不要再死缠烂打。今日这场相遇,怎么看怎么都像她蓄意安排的。

温初弦喑哑着嗓子,抬起通红的双眸湛湛望向谢灵玄。

尽管他不喜欢她,尽管他就要娶别人了,尽管他无情地将他们之间的物件烧得一干二净……她还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唤他,“玄哥哥。”

谢灵玄正待要走,闻声才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像是刚才根本没注意到她一般。

随口客套了句,“那是个登徒子,以后少理会就是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刚才救她显然只是恰巧,和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无甚区别。

温初弦唇角颤了颤,心头栗酸。一月来的思念像满溢的湖水,从他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就决堤了。

她像是着了魔,不受控制地奔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眼泪也决堤了,簌簌不绝流下。

“玄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已泣不成声。

让她抱一须臾吧。

从小到大,她因不受主母疼爱,从来都是最懂事内敛的一个。偏偏遇上了谢灵玄总是失态,赔上了自己的名声和脸面还不够,知道前面是个无底的黑渊,会粉身碎骨,还是往前冲。

谢灵玄身子略滞,一片灰冷地说,“放开。”

温初弦紧扣的十根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她仰起下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他,手上的骨节极疼极疼,像是剜在心上。

她黯然垂下头,“玄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们从前的情意,难道你真的都忘了么?”

谢灵玄斜眼打量她,那目光闲闲淡淡,和方才打量商子祯殊无不同。

他捏了捏她雪白-带泪的脸颊,“你就那么想勾搭我?”

语气轻薄而迷离,充满了风花雪月的意味。染着冷意的笑,浑如在捏一个纠缠不休的歌姬。

温初弦一恍惚,以为眼前的不是他。

她那玄哥哥,纯善有德的玄哥哥。

谢灵玄抚着她的柔颈,拨弄她鬓间的耳坠,戏谑说,“那不如弦妹妹来给我当外室?我与你买一间宅子,咱们日日交颈合卧,可满足了弦妹妹的愿望?”

温初弦全身顿时滚热,似发了恶疾。

她眼珠圆瞪,瞳孔无限缩小。长削的指甲抠进了肉里,深深地,抠出了血。

她难以置信,“玄哥哥,你……说什么?”

谢灵玄阖了阖眼,笑得幽幽。那唇角的微笑,哪有丝毫的温度,分明只是玩谑和轻薄。随后,未有半分留恋地离去。

温初弦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世上,远有比“你知不知道廉耻”更恶毒万倍的话。

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谢灵玄确实不喜欢自己,很不喜欢很不喜欢,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的那种不喜欢。

她甚至怀疑他在报复她,报复她一直夹在他和温芷沅中间,报复她一直死缠烂打地烦扰他,所以他才会说出这种话。

谢灵玄,他真的不是从前的玄哥哥了。

温初弦颓然软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心中坚持已久的信念轰然倒塌。

她怔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从林子里走了出去。

温芷沁等人正在玩飞花令,饮酒助兴,温芷沅也在。

见温初弦回来,衣衫多有凌乱之意,众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谁都看见,刚才那生性风流的商小公爷追着温初弦去了。那一位可是常日混在万花丛中的主儿,就没女人能从他手上逃出去。瞧温初弦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多半是被商子祯占了便宜了。

温芷沅嗔温芷沁胡闹,都是自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能让商子祯这般欺负温初弦?

当下温芷沅将温初弦拉了过来,上了自己的游船。正待好好安抚一番,温芷沁却先开口调笑,“初弦,商公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你放了?”

温初弦乜了她一眼,目光已说得上是怨恨。

温芷沁自然不怕她。

“你再瞪我将你眼珠子剜了。”

温芷沅连忙打圆场,将两人隔开。

“自家姐妹,都是闹着玩的。初弦,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了吸引两个姊妹的注意力,温芷沅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润泽精致,触手生凉,镌刻有鸳鸯的图案。

“这是今晨长公主送与我的鸳鸯佩,给你们瞧瞧。”

温芷沁率先接过玉佩,别有用心地瞥向温初弦,嘻嘻笑道,“长公主又送长姊东西啦,看来谢家大夫人的位置,非长姊莫属了。”

温芷沅戳了戳温芷沁,低声责怪,“少说一句。”

对温初弦说,“初弦,你要不要也看看?”

温初弦草草看了两眼,挤出一个极淡的苦笑。

“嗯。挺好看的。”

说罢,就要将鸳鸯佩交还温芷沅。

谁知此时船体忽然摇了摇,温芷沅没接稳,鸳鸯佩扑通一声掉进了湖水中。

温芷沅一时着急,差点落泪,“鸳鸯佩!”

温芷沁立即抓住温初弦的手腕,“你怎地如此恶毒,嫉妒我长姊和玄哥哥的定情信物,把它抛入湖中?”

温初弦愕然,百口莫辩。

她已顾不上其他,盯见湖水清澈,鸳鸯佩正缓缓在水中下沉。

连一向通情达理的温芷沅都满是怀疑,以为温初弦嫉妒得眼红滴血,故意将鸳鸯佩毁去。

像被一盆冰水浇中,温初弦刚在谢灵玄那里碰了钉子,就又蒙受这不白之冤。

她秀眉蹙了蹙,甩开温芷沁的手,竟纵身也跃入了湖水中,决绝又干脆。潜游了两下,便捞到了鸳鸯佩。

温芷沅和温芷沁两姐妹一时被吓傻了。

不愧是卑贱之人养大的。温初弦这个样子,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温初弦重新爬上了船,将鸳鸯佩拍到了温芷沅的手中。

湿漉漉的发丝贴着她淡白瘦削的脸颊,湖水顺着她睫毛淌下。

“我没故意扔你的东西。你好好拿好了。”

她喘着气,肩膀柔弱得不禁风,话语间是骨气,也是赌气。

温芷沅愣了,还是第一次如此正眼看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妹。

她水性居然这般好,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一场游船不欢而散。

温芷沅和温芷沁两人嘀咕了一阵儿,也就忘记了此节,各自饮宴去了。

对于温初弦来说,今日却是极为惨淡的一天。

她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抚着自己浑身潮湿的衣衫,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灵玄的羞辱,温芷沁的欺负,温芷沅的陷害,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想哭,有种失望却又孤立无援的感觉。

她真是不禁要怀疑,喜欢谢灵玄这事,本身就是大谬特谬。

如果她不抢谢灵玄,何氏就不会针对她,温芷沅也不会和她耍心机,温芷沁也不会处处看她不顺眼。

她日子会比现在过得好。

玄哥哥早已不是她的玄哥哥了,落水伤寒真的带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

他那么陌生冷漠,像一个与她从来素不相识的人。

数日以来,自取其辱的事,她做得还少吗?她的那点执念,或许迟早会害了自己。

温初弦想,如果何氏再找她退婚,以迁她亲娘的骨灰入祖坟或是其他什么为条件,她应该会答应。

这段年少的爱恋,已叫她太累太累。

这桩本就不相配的婚事,退了便退了吧。

嫁给谁都好,只是别叫她活得这么累了。

她独处了一会儿,闭塞的心情稍有缓解。

正想找地方换身干净衣衫,便见一个婢子匆匆忙忙地朝她奔来,手里拿着一方玉佩,颇有怒容。

“弦姑娘,你偷偷用劣品调换了我家姑娘的玉佩,心机如此之深,还要不要脸?”

那婢女气势汹汹,温初弦认得,是何氏身边的人。

温初弦懵,“我何时调换了你家小姐的玉佩?”

那婢女展开手中鸳鸯佩给温初弦看,果见那玉佩纹理粗糙,玉质浑浊,边角处有磨损,哪里是温芷沅方才手中的那一块。

“我家小姐原本感激你帮忙捞玉,没想到你藏着如此龌龊的心思。你虽爱慕谢郎如狂,却也不该偷窃嫡小姐的东西。”

言下之意,自是温初弦蓄意将鸳鸯佩丢入水中,然后趁捞玉之际调换,以次充好,占为己有。

近来她为追求谢灵玄做出了不少荒唐事,因妒生恨偷窃玉佩也不稀奇。

“那是我家小姐和谢公子的定情之物,你快点还回来!”

婢女哭了,一边抹着泪,用尖锐的嗓音催促道。

饶是温初弦常自一副隐忍的好脾气,此刻被平白无故地指责一通,也甚觉有气。

“我没调换你家小姐的任何东西。”

平常的东西不会碰,谢家送的就更不会碰。

她喜欢谢灵玄是真的,但她也要脸。

僵持难下,婢女便拽着温初弦去见何氏。

好巧不巧,厅堂之中长公主也在,其余几位官眷贵妇也在。温初弦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谢灵玄却也在。

温初弦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温芷沅坐在何氏身边,眼睛微有红肿之意,想是刚哭过。

长公主说,“弦儿,沅儿的鸳鸯佩你若是拿了,交出来便好。伯母送你一方新的。”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来都是温家的家事,皆因两个少女爱慕谢灵玄而起。

长公主作为谢灵玄的生母,不忍惩责温初弦。都是知慕少艾的年岁,女孩子家又脸皮薄,若是偷窃的事情传出去,可就没法嫁人了。谁年少时又没犯过一两件错事。

温初弦唇角抽搐,视线低着,连手指都在抖动。

她极难堪,倔强地说,“长公主,大娘子,我确实不曾拿过任何东西。”

声音很小,好像不想让谢灵玄听见。

为什么她每次出丑都让谢灵玄恰好看见?

她甚至不敢瞧他的神色。

长公主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弦儿,那鸳鸯佩很重要,你现在交回来,咱们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的话,就不好办了。”

不然的话,便将温初弦以偷窃罪论处。

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过大堂打板子,名声算是彻底毁了,羞也羞死了。

温芷沅还在母亲怀里哭,小声念叨着鸳鸯佩。

何氏叹道,“弦儿,谢郎君对你无意,你做这些和自毁清白有什么区别。就算你不想退婚,也不能脸皮都不要啊。”

温初弦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冤蒙不白,她们要她交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她猩红的眼窝移向谢灵玄,眨着泪水,渴盼他能为她说一句话。

谢灵玄不动声色,只微眯双眼,视线漫不经心地在温初弦身上游走。

审视,戏谑,好奇。

那冰冷的神色,好像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壁。

“拿了就交出来吧。”

这样的事,说来只算妇人之事、内宅之事。内宅无大事,他来旁听倒不是想为了谁主持正义,纯属恰好在罢了。

温初弦抽噎了下,知向任何人求救都没用,低声重复了句,“我没有偷。”

长公主以为她嘴硬,叹道,“那便搜吧。”

看向何氏的意思,何氏也同意。

一个说偷了,一个说没偷,搜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次来九宴山庄的诗会,每个姑娘带的东西不多。搜温初弦的东西,费不了多长时间,主要是颜面扫地。

谁听说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因嫉妒姊妹的未婚夫而偷窃,进而被主母搜身搜房的?

温初弦脸上火烫烫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不白之冤,又为何被人如此羞辱,当众被搜,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只是心悦谢灵玄罢了。

而且,她已经打算退婚了,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了。

长公主望向自己的儿子。

说来老公爷隐退,近年来谢家都是谢灵玄在主事。谢灵玄又和温初弦素有青梅竹马之谊,交情匪浅,若是谢灵玄反对搜寻,她倒不能一味坚持。

没想到她那儿子神色无澜,不经心地转着手中茶杯,像在茶楼瞧戏,一个字也没说。

长公主这才放心说,“搜吧。”

温初弦自然没有任何权利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