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面无波澜, 仿若没听见一般,捧着杨柳枝径自走开。

留谢灵玄一人孤然伫立在大佛前,鸦雀无声。

小和尚跑过来, 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稚声稚气地道,“谢施主。我师父他前年就聋啦, 谢施主有什么诉求不妨与小僧道来,小僧会转央师父的。”

谢灵玄哑然失笑。他欲回头,却朝一个聋僧说, 岂不与问道于盲同理,全无意义。面前这小僧不过十几岁年纪, 即便自己倾诉苦衷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岔过这个话头,“小师父, 不用了,多谢你啦。”

话音落下, 便拟离开这法相庄严的宝殿。

谢灵玄常来静济寺捐香油钱,在长安城中又有善人之名,乐善好施,静济寺的僧侣们都认得他, 对他很是崇仰敬佩。

小僧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起,“迷途经累劫, 悟则刹那间。人世之痛苦,无过于执着追求虚诞之物。到任何时候回头,都来得及呀。”

谢灵玄脚步一滞, 空盲地凝固在原地。

任何时候回头, 都来得及。

佛前莲花灯, 惯看世间是是非非。

耳边忽然想起那句柔肠百转的戏文, “是她酿就春色,又是她断送人间……”

想自己半生风尘,忙忙碌碌,颇以为掌控一切,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虚空,蝼蚁一般地降生,又蝼蚁一般地死去。

谢灵玄阖上双瞳。

罢了罢了。

·

回到谢府水云居,内宅并不见温初弦的影子。只有一封和离书被汐月恭恭敬敬地端上来,说是她留下的。

她想和离,每日送他一封决绝信,还真是风雨不动。

谢灵玄平静接过信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撕掉。

他默默拆开了信笺,一字一字细读里面的文字,渴望从中找到一丝她对他有情的蛛丝马迹……可读了半晌,连这一点指望也于死灰中熄灭了。

她在信中说,与其相恨相杀不如相忘于鱼水,任它夫妻也好仇人也罢,百年后还不是归于一抔黄土。

她是真的半点不爱他。那些温存的假象,不过是子母蛊发作的瘾。

谢灵玄色淡如水,将和离书放在蜡烛火苗旁,焚为灰烬。

汐月受温初弦所嘱,斗着胆子问道,“公子,夫人朝您要脚镯的钥匙。”

谢灵玄不冷不热说,“没有。”

汐月吃了一瘪,见公子今日心情仿佛很烦闷似的,更加畏怯。

“喏。还,还有就是,夫人想要‘解药’……夫人就说是解药,奴婢也不知是什么。”

谢灵玄神色暗了几分,比之方才显得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汐月察言观色立即道,“奴婢知晓了,都没有。”

速速退出去了。

谢灵玄无奈地叹息,倚在身后的软垫上。一想起温初弦,他的心就犹如被酸液灼噬,三魂七窍都疼得发慌。

情蛊世间无有寻常解药可解,若想完全解开,倒也容易,只消叫他死了、他体内的母蛊死了,她的子蛊自然也会跟着死,这样的话她就完全自由了,爱喜欢谁喜欢谁,比吃什么解药都灵。

这般缘由,他本想明明白白告知于她的,可那日当他就要开口时,却猛然撞见她用巫蛊人咒他。

他气血难平,就想叫她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也好,待他撒手归西,没准她忌惮着体内的子蛊,不敢找野男人另嫁。

谢灵玄在水云居中枯等了几个时辰,临近夜幕时,温初弦也没归家来。他百无聊赖,也不欲差人强抓她回来,烦闷幽恨,便对月自斟自酌,一杯又一杯。

常说酒能浇愁,烈酒入喉却愁上加愁。谢灵玄的酒量并不是千杯不醉的那种,却灌了自己这么许多酒。

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明月朗朗如镜,将他这般落寞萧条的样子映得一览无余。

谢灵玄昏昏沉沉,迎头栽在床榻上,头晕脑胀如欲裂开一般,腹部更是翻江倒海,酸灼的胃液混合着烈酒呕了出来,溅开一朵朵血红的暗花。

他又吐血了。以他现在糟糕的身体状况,早就不适宜疯狂饮酒了。如此烂醉,纯是他给自己催命呢。

谢灵玄病恹恹地倒于枕畔间,黑暗笼罩着视线,肺部一口气想提却怎么也提不上来。数数日子,大限将至了。

一滴冰冷的泪水坠在眼角,面前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女子窈窕的倩影,缓缓朝他走过来……他怔怔伸出手去,欲将那缥缈的幻影抓到,却抓不到。

谢灵玄泫然喊她,“初弦。”

一嗓哽咽,声泪俱下。

他忘了,她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呢,又怎会乍现在他面前。

哐啷一声,酒盏摔碎于地上,锋利的瓷片飞溅,划破了谢灵玄的脸。肠痛如绞,情蛊正闹得欢,谢灵玄却连呼吸都提不起来,那被温初弦戳过的肺部感染得很厉害,像是塞满了棉絮,透不过一点新鲜空气。

说来,人命强也强,弱也弱,有人坠落百尺悬崖而侥幸不死,有人却因为一点点风寒或感染就呜呼哀哉。

谢灵玄挣扎着将身体蜷曲成一个跪倒的姿势,对向窗外的昭昭明月。

漫天神佛啊,他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可他毕竟也做过一些好事,救济过长安城外的一些难民,出金修葺过佛寺。如果佛能听见红尘众生中卑微一个他的诉求,那就叫他死前再见温初弦一面吧,别叫他今晚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尸在这里。

谢灵玄维持着跪倒的姿势,沉沉阖上了眼皮,无有意识。也不晓得明早太阳升起时,能不能再睁开。

他手里还攥着她的一根簪,就是她用来刺穿他肺腑的那一只。

静济寺的师父没能点醒他。

临了临了了,他还死心不改。

汐月等人在外急坏了,拼命敲门,也无人应答。门被反锁了,除非里面的人主动开门,外人决计敲不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温初弦才姗姗归来。

原是上坟回来,她偶遇了几个手帕交,一时兴起,便到酒楼多聊了片刻,这才晚了。

酒友之中,有好几个俊俏的公子,他们都对温初弦有示好之意。

饮宴中途,温初弦鞋头的明珠脏了,还是一位白皮俊美的公子殷殷勤勤地给她擦干净的。

那公子姓韩,名荷风,阴阴柔柔,从前在醉风楼里当男伎的,如今想金盆洗手从良,一眼便盯上了年轻貌美富贵的谢夫人。

温初弦甜甜一笑,赏了韩荷风两锭银子。

好友李夫人见此,神神秘秘对她道,“那些男人在外面妻妾成群的,大老婆小外室养个不停,咱们女人也该对自己好些,及时行乐。今日老姊妹送你的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吧?”

温初弦面无表情,“不错。”

李夫人喜色,继续试探问,“那今晚留下?”

温初弦摇摇头。

“若叫他知道,怕是会打断这小男伎的腿。”

老虎虽然成了病猫,但本性终究还是老虎。

李夫人认为温初弦在敷衍她,不屑地撇嘴。

“那怎么会?谁不知道你家相爷是全长安城顶顶好脾气的,大善人。”

温初弦苦笑一声,不欲纠缠,就此走了。

韩荷风追上来,扭着腰肢,双眸熠熠生辉,鼓起勇气,“夫人明天还来吗?”

温初弦眯了眯眼,未置可否。

韩荷风拉住温初弦的手撒娇,“奴家等着夫人!夫人可千万别忘了奴家。”

温初弦轻笑一声,暗暗觉得有趣。

回到水云居,人人面色都不好。

温初弦还以为自己回来晚了,谢灵玄大发雷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谢灵玄犯病晕过去了。

他的病已经这般厉害了吗?以前倒是没概念。

汐月等人一开始本想等她回来拿主意,奈何苦等不至,最后只得叫家丁强行劈开房门——见谢灵玄苍白荏弱地倒在一片血泊中,身体都快凉了。

温初弦淡淡问,“他现在怎么样?”

汐月哭道,“奴婢们连夜请了大夫,幸而把公子救回来了。”

温初弦进卧房去,嗅到一股浓浓的酒味,碎裂的瓷瓶和酒渍一片狼藉。

她秀眉微蹙,“一会儿好好把这里洒扫干净,今夜我先去侧厢房睡。”

今日她也多饮了几杯,沾些疲惫。

汐月闻见温初弦身上陌生的脂粉香气,很像是去了那种男风的……私窠子。

汐月讶然落泪道,“夫人难道不去看看公子?”

温初弦径直关了侧厢房的门,打了个哈欠,已准备睡了。

她道,“不了。”

……

酒甜好入梦。

微醺之中,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

第二日手帕交的那几个姊妹又送来请帖,邀她同去知县李夫人家赏梅花。名义上是赏梅,那千娇百媚的男伎韩荷风肯定也在。

不过温初弦还是应了下来,左右闲在家也无事做。

李夫人家栽植的都是红梅,红梅暖人气血,她也该穿得喜庆些才应景。只可惜她柜盒中红裙并不多,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件白绸红鲤的双色间裙。

寒冬腊月只着一间裙多少不相宜,温初弦便配了绛色的棉斗篷在外面,倒也能抵御得住寒冷。

写完了和离书刚要出门去,见汐月端着一碗极苦极苦的药往卧房而去。

温初弦知道那是给谢灵玄喝的,拦住汐月,鬼使神差地问,“……他快死了么?”

她问得好生直白。

汐月呆讷。

温初弦沉吟片刻,又改了措辞。

“他的病好些了吗?”

“好些了。”汐月面露悲伤,“公子这次真的病得很重,夫妻一场,求您去看看公子吧。”

温初弦嗯了声,手中攥着的东西紧了紧。正好她得往谢灵玄处去一趟,送给他今日份的和离书。

她随汐月一道往水云居正卧房来,本以为谢灵玄会病病歪歪地倒在**,跟那男伎韩荷风般阴柔脆弱,却不想他并未躺着,披了件长袍临窗在纱灯前写着一封信笺。

笔走蛇龙,他低头写字的样子雍贵清冽,很是俊美好看。

十万个韩荷风也抵不上他一个。

不知怎么,温初弦心中浮上这个念头。想来也是,他是玄哥哥啊,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眷恋爱慕了多年的玄哥哥。外面的那些伎伶,又怎能和他同日而语。

谢灵玄见她来了,也微微抬起了头。

他沉默未言,直到将手中的信笺写完了,才缓缓说,“你来了。”

“听说你昨夜不好,我来看看你。”

温初弦闷声说着,将手中紧攥的和离书放在他手边。

“……另外,顺便给你送这个。”

谢灵玄对那东西嗤之以鼻,神色冰冷如雾凇,瞥也不瞥一眼。

“打扮得这么样艳丽,是要往哪里去?”

温初弦双手耷拉着,如实答道,“李夫人府上。你不允吗?”

他道,“允,怎么会不允。除了你这和离书不允,我没什么不能允的。但你今日可能白费心机打扮得如此靓丽了,去了不过也是和李夫人那虔婆虚情假意几句,无甚实在意义。”

温初弦悚然惊惧。

“什么意思?”

谢灵玄笑讥着,敲了两下桌面。

“温初弦。”

“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找男伎,真当我不喘气了么?”

温初弦眸子滞了滞,脊背全是触目惊心的冷汗。

“你把那人怎了?”

谢灵玄晦暗说,“怎了,我还能把他怎样,当成佛爷供起来?”

“你不能杀他。”

温初弦脸部肌肉紧绷,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

“我才与那韩荷风见一面,且还不是蓄意相见的,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谢灵玄无甚情绪地甩开她,捂着心口剧烈咳嗽了几声。

“尸体在后院井里,想收尸的话自己去捞。不过我确实要提醒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是谢家妇,敢沾惹别的男人一点试试。”

温初弦受惊过度,泪水涔涔落下。阴差阳错着,她又害死一条人命。

她怒而扯下他清削手腕骨节上的檀木佛珠,扯了个支离破碎。

“你滥杀无辜,不配戴!”

修佛之人,哪有像他这般心狠手辣的?

谢灵玄漠然睨着那些碎裂的檀木珠。是了,他为了她又造一桩业障,死后下的地狱又深了一层。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屠刀,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当暗卫来报说温初弦在外面和一个男伎谈情时,他眸中杀意如暴风雪般暴涨。从那时他就知道,苦海无边,他回不了头了。

温初弦失魂落魄地倒在一旁,极度自责,话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忘了,谢灵玄就是谢灵玄,即便他病入膏肓荏弱不堪,也只是表面,暗地里依旧藏着獠牙。这些日子他确实没做什么可恶之事,一直在卑微挽留她,才让她有种错觉,觉得他人畜无害,弃恶从善了……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谢灵玄将汐月送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唤来小厮二喜,叫他去刑部传个信,找些由头,把知县李家发落出长安去。李夫人叫人看着实在不顺眼,也就不必在这王畿重地淹留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吵架的一天,心累

标注:①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出自唐代惠能《修行颂》

②是她酿就春色,又是她断送人间化用自【清】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的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