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来, 谢府已等着几位身背药箱、白发皓然的医者,他们都是九州各地的名医圣手,被谢灵玄请来专程给温初弦治病的。

那些医者挨个给温初弦诊治一番, 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头冒冷汗, 似有难言之隐。温初弦见此甚是奇怪,自己怕是真病入膏肓得了绝症,才让这些医者三缄其口的。

谢灵玄道, “诸位前辈有话明说即可。”

一人保守而谨慎地道,“夫人这病蹊跷, 老朽无能,诊不出来是何症结。”

另一人也说, “在下无能。”

接下来的四五个人都是这般说辞,极为保守, 生怕惹祸上身。可看他们的样子,绝不像一无所知,更像诊出来了而不敢说。

谢灵玄用金银**也不能让他们吐露实话,无奈之下, 只得送走了这些人。

温初弦黯然道,“五湖四海的名医也不过如此, 看来我真是没救了。”

谢灵玄说,“天下的医者又不止这几人,我来日再为你寻。”

温初弦苦笑道, “只怕我支撑不了那么多时日了。”

面对死亡, 有谁不恐惧呢, 从前身处荆棘之中死了便死了, 可如今她才刚与谢灵玄心意相通,就要经历生离死别,实令人凄怆。

谢灵玄不愿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岔开话头。

他讲了桩叫她开怀的事——前几日她托他给谢子诀一口厚棺,他已办到了,且还将谢子诀葬入了谢氏祖坟,让逝者魂灵安息。

温初弦又惊又暖,怜然说,“你怎么肯……?他入了谢氏祖坟,你将来可去哪儿?”

他们两个都叫谢灵玄,总不能有两块谢氏长公子的墓陵吧。

谢灵玄不在意,“死后之事皆是虚无缥缈的,况且我本不是谢家人,哪一日若真死了,娘子随意找块草席把我裹了就行。”

说着一笑,“……你之前给我立的衣冠冢,就很好。”

温初弦从没见过谁谈论生死还这么云淡风轻的,他倒是很看得开。

谢子诀生前被冠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又不能叫谢灵玄这个名字,无名无分,按理说是万万不能如此不清不白地入谢氏祖坟的。

但长公主一走,谢氏这支的实际掌权人已是谢灵玄,让不让谢子诀入祖坟,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不管怎么说,她已尽了玄哥哥死后的哀荣,玄哥哥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你不准我胡说,你自己却也不要胡说。”

温初弦嗔怪了句,心下甜暖,香腮微晕,脸孕笑容,软软对谢灵玄说,“多谢夫君安排得如此妥当。”

她忽然发现,谢灵玄似乎也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坏,他很多时候愿意迁就她,有事跟她商量,他就是一个普通男子罢了。

谢灵玄很温顺,“娘子不叫说,我以后便不说了。”

他本是个极和蔼可亲的人,一点架子没有。温初弦此时看他,两情欢悦,爱意横怜,禁不住拿团扇挡着轻啄了他脸颊一下。

——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动情,时时都想沾他的身子才好。这般无贞无耻的念头,她一直深深隐藏在心里,不敢与任何人甚至是他道出来。

谢灵玄坦然受了这一记香泽。

他嗓音柔哑,沾着欲-色,细语喁喁反问她,“娘子现在爱我么?”

青眸乜睨,万种情思,色魂授予。

温初弦目光莹然,软塌塌伏在他身上起不来。

是爱的,她悄悄说。

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爱,每一滴血都在爱。

从前有多恨,现在就有多爱。

……

辞官的事千头万绪,一时半会儿还交代不完。

谢灵玄倒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办着,一天理一个时辰的公务,余下时候都陪伴温初弦。在温初弦看来,或许因为她临终了,他才对她格外好的。

隔日谢灵玄从朝中回来,又咳了一阵。肺里的毛病一旦落下病根,今生都很难痊可。温初弦给他炖了梨汁,他喝下去后方暂时止住了咳。

他们还要去温家走一趟,把归隐的事告知岳丈岳母。

温老爷一心把谢灵玄当成自己在朝中的依仗,听说谢灵玄要放下一切辞官,很是不乐意。

何氏对此倒有几分喜色,她自己的女婿谢灵玉老被谢灵玄压一头,如今谢灵玉做官了,谢灵玄却做白丁,总算轮到自己女儿扬眉吐气了。

温老爷见劝不住谢灵玄,只得道,“贤婿和弦儿以后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给家报个信儿。逢年过节的,也别忘了回家吃顿团圆饭。”

谢灵玄自是应承,“岳丈且放心。”

温老爷支支吾吾地说,“弦儿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温初弦虽是个庶女,到底还是温家的骨肉。

谢灵玄沉吟半晌,神色喟然,“很难说。”

温老爷知凶多吉少,也恸然伤怀。

谢灵玄道,“无论她还剩多少时日,我都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即便她去了,我今生也只她一个妻房,永不另娶纳小。”

话语中,尽是恳切真诚之意。

温老爷刚才还觉得自己这女婿对初弦的重病太镇定冷淡了些,又听谢灵玄如此信誓旦旦之语,略略宽心。

人家是当朝右相爷,官场纵横的人。

即便遭遇丧妻之痛,也不能终日痛哭流涕不是。

温初弦在屏风后面和何氏寒暄,温老爷和谢灵玄的这番话,恰好被她听见了。

说起来,她也有种怪怪的感觉,谢灵玄对自己的病似乎并没那么上心,甚至他连着急也没着急过一次。

再深一点想,他仿佛知道她因何而病,又还剩多少时日。

一股幽深的恐惧升腾而起,令人心慌。温初弦乍然头痛欲裂,手中茶杯端不住,差点从椅上跌倒。

何氏连忙叫道,“这是怎么了?”

谢灵玄和温老爷闻声也赶过来,谢灵玄搀住她,柔声对何氏说,“许是娘子的病又发作起来了,我先带她回去。”

何氏傻愣愣地点头,温老爷亦不知所措。

谢灵玄说罢就将温初弦抱起来,动作很轻,温初弦靠在他的臂弯中,恍恍惚惚,如腾云驾雾一般。她犯了某种瘾,如饥似渴地吮吸着他身上一缕缕的味道,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方镇定住内心的痛苦和恐惧。

到了马车上,她虚弱说,“对不住,我最近神经兮兮的,总是这样。”

他道,“你我之间何谈这样生分的话。”

温初弦的气息起伏不定,五指揪住他雪白的衣袖,卑微乞求道,“求求你,离我近些。”

谢灵玄眯了眯眼,似若隐若现地笑了下,强大的逆光之中笑得很诡异。

他如她所愿靠近了,施舍给她一些温存。温初弦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住地嗅,吻他,摩挲他。

她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哭泣说,“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否则我会立马死。”

谢灵玄道,“我一生都不会离开你。”

温初弦哽咽,“我要你发誓。”

他举起右手,“我发誓。”

温初弦颓然下来,她这病实是蹊跷,他对她的爱居然是最好的良药,其余药石都是无用的。

谢灵玄抚慰她镇定下来,要带她回家。

温初弦却忽然说,“我不要回家,我要去趟静济寺,到佛祖面前问问我究竟做了什么孽,要受这等苦楚。”

谢灵玄摇头道,“不行,你最近虚火太旺,该好好休息。”

温初弦拽着他的袖子,“你让我去吧,不然我死也难安。”

听她又提死字,谢灵玄墨眉蹙了蹙。

他漫不经心刮着她的太阳穴,“你怎么如此执拗呢?”

温初弦搂住他的腰,一边坠着泪珠一边说,“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逃不掉了。你放心,即便我上了山也不会跑的,我只是想……”

她神志状态实在不佳,口不择言,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灵玄长叹打断道,“ 别说了,你要去便去,我陪着你就是了。”

温初弦跟没长骨头似地倚在他身上,一路上两只清素的手臂就没离开过他的腰。她从前还有几分血性在的,现下真成他的菟丝花了,离开他给予的养分就活不成。

谢氏从前给静济寺捐过不少香油钱,长公主更常年礼佛,与佛结缘,因此谢家人深受静济寺各位师父的爱戴。

温初弦跪在白衣菩萨面前叩了三首,许下自己的愿望。她又抽了一支签,签文全是不吉利之语,暗示她要孤寡一生云云。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要倒霉,往往倒霉的不是一件事,件件都要跟着倒霉的。

谢灵玄瞥了眼签文,轻笑道,“只是一支签,娘子看了乐呵就完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温初弦并不径答,苍苍凉凉的,总觉得一切没谢灵玄说的那样简单。

心涉遐想之际,她喉咙忽然一痒,腹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当着菩萨和佛祖的面呕吐可万万不妙,她捂着嘴巴急忙别了谢灵玄。

没等谢灵玄回话,她就匆匆跑开了,入溷轩后从里面栓上了门。

静济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即便是溷轩,也是整洁朴素、一尘不染的。

可温初弦还是难以遏制地吐了出来,她怕脏了寺庙的地面,用手死死捧着……以为吐出的是粘稠猩红的血液,低头一看,竟只是一口清水,纯纯的,连酸涩腥臭的胃液都没有。

温初弦舒了一口气。

她最怕吐血了,若真吐血,要不了几日就魂归西天了。

刚要甩掉清水走开,蓦然间借着门板缝隙漏进来的光,温初弦瞥见清水中似有什么银晶晶的东西在动。

她愣了。

那东西极小极小,并不恶心,像散落在天边的星芒。

可近一看,却是一条条活虫在叫嚣着,涌动着。

一捧她吐出来的清水中,就有许多小碎银星。她周身流淌的血液中,心脏里,脑壳下,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活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