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诀他哪里挟持过人呢, 一双手是用来读圣贤书的。他的渔网束得甚是笨拙,被温初弦稍微使些力气就挣开了。

温初弦从脏乱的地面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就要往外逃。

谢子诀跪在原地, 望向她的背影,哀嚎填满整个破船室,如同鸮叫。

他就是个落入地狱的人, 如今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脸被毁容了,嗓子也烂了, 废人一个,无依无靠, 即便不杀他,他孤魂野鬼似地流浪在这长安城中, 能怎么样?

弦妹妹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弦妹妹也不救他, 那他就唯有从这澜河边跳下去了。

温初弦走出了两步,忽被谢子诀这啼血般的哀鸣震慑住。

她怔怔回过头来,念起儿时与他度过的那些欢美时光,呆立半晌, 心肠不由自主地软了。

毕竟他是玄哥哥,她爱过那么多年的玄哥哥。

她失神摸着自己的心口,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是玄哥哥迷失了,还是她迷失了。

谢子诀扬起脸颊, 浑浊的泪水蜿蜒在丑陋崎岖的面庞上, 嗓子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哭声。

他想说他的脸成这样, 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就是她日夜温存、喊着夫君的那个人,将他的脸划了十六七剑,才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从此以后,那张谢灵玄的面容,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只有那人才有了。

温初弦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没忍心这么一走了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擦拭谢子诀如泉涌的泪。

她哽咽说,“你不要这样。”

谢子诀崩溃了,一把搂住她的双腿,伏在她的衣裙上啜涕起来。这个姿势他从前只对长公主做过,是极度依赖的意思。

温初弦被他抱得身子有些站不稳,恍惚间想着……谢子诀是否也怨着长公主?

毕竟谢灵玄一回来,长公主就认出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却仍然选择沉默,任由谢子诀被抓进大理寺。

先帝崩殂之后,谢氏的满门荣耀只靠文曲星谢子诀一人维持,长公主与少帝这侄儿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她手中既无实权,又无靠山,空有一副尊贵的身份,实则只能算是个孤老罢了。

从裴让一个四品官员都敢围剿谢府就可以看出来,长公主和谢氏满门实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谢灵玄他就是谢家的救星,是谢灵玄让谢府免于抄家流放之难的。

所以这个儿子不管是亲的疏的,长公主为了保住阖族的性命,都必须把他当成真的。

可惜谢子诀当事者迷,根本想不清楚这一节。他落在别人的彀中,兀自苦苦挣扎,难以醒悟。

温初弦顺从了谢子诀一会儿,谢子诀神志渐复。

事发匆忙,温初弦身上并没带什么金银贵重之物,只有一些发簪、耳饰之类的。

她悉数都卸下来交给谢子诀,叫他赁一艘船,速速离开长安。

那人既敢肆无忌惮地划伤他的脸,自然也可以要他的命。

谢子诀枯木般的手掌却死死抓着温初弦,可怜无比。

他不要一个人,他怕孤独,他要她和自己一块走。

温初弦迫然,她怎么能和他一起走呢?正如上次她和他一块逃一样,有她在,不是助力,而是催命。

“不行。”

蹉跎了许久,温初弦额头的血迹都干涸了。

她不断朝码头外面张望汐月的身影,按理说隔了这么久,汐月早该追来了,却迟迟不见影子……难不成那丫头回府去搬救兵了?

那谢子诀更得赶快走,一刻都耽误不得。

谢子诀见温初弦满是拒绝之意,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

他乖僻地瞪了瞪眼,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着将她拽起来,继续往码头深处走。

这一处荒凉不已,早无人烟,再往里走拐到了一处洞穴,又黑暗又脏臭,地上摆了些乞丐乞讨来的食物和水——正是谢子诀多日以来续命偷活的地方。

温初弦略慌,被拉到这种地方,可算没人能找到她了。

谢子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不断恳求她怜悯他,就差给她叩首了。

他狰狞的血肉,配上他那咄咄逼人的哀嚎声,如海浪般拍打着人,情不自禁地令人感到恫吓。

如此这般又不知蹉跎了多久,温初弦被逼得走投无路,胆战心惊地缓缓伸出手去,欲与他相牵……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初弦?”

两人登时回头。

竟是谢灵玄。

他雪青的袍服上沾了泥水,发丝微有凌乱,正沿着岩墙下来。想是汐月前去报信,他才及时匆匆赶过来的。

温初弦轻呼一声,谢子诀见了他,面如土色,第一反应是老鼠见了猫地畏缩逃跑。

他在谢府地牢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拜眼前人所赐。

可岩洞狭小,即便逃也无处可逃。

谢子诀被逼得急了,竟直接挟持了温初弦,呃呃叫嚷着谢灵玄别过来。

他一见到谢灵玄,总是这样嫉妒得失态。

方才也说了他不会挟持人,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紧绷下,他只会死用力气,勒死了人质自己还不知道。

温初弦感到肺部憋气,咳嗽卡在喉咙里,一口气都喘不上来。片刻间,她被胀得脸色通红,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谢灵玄惊呼,白净的面庞沾了汗珠,焦急道,“好,我不过去,你别伤害她。”

他的目光温柔,清明灵秀,在此惶乱瘟热之地,莫名给人一种镇定心神的力量。

谢子诀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见温初弦双眼半闭不闭,已经快被他失手勒死了,吓得连忙放开。

温初弦摔在地上,不住剧烈咳嗽。

谢灵玄嗓音嘶哑,关切说,“……娘子,你没事吧?”

转而严正对谢子诀道,“整座码头都已被官兵围了,你若识相,赶紧放了她,或许还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谢子诀哈哈大笑,笑中不无癫狂之意。

他又算什么好东西呢,在温初弦面前假惺惺冲什么好人?自己这脸,这舌头,这一身的落魄,哪一样不是他造的孽?

既然有官兵,干嘛不叫进来杀他呢,干嘛只身前来,就为了在温初弦面前表现?

两个都叫谢灵玄的男人,此刻却一个站在岩洞缝隙斜射下来的阳光下,一个站在阴冷晦暗的黑暗中。一个面容英俊如天神,一个丑陋不堪类烂泥。

温初弦就在这白与黑的分界线上,被两个男人来回拉扯。

谢子诀忽然明白,今日他是没法活着走出码头了。

隐忍了许久的愤怒一涌而出,今日大家同归于尽便同归于尽吧。

他本身是个胆小怯懦之人,也鼓起了莫大的死之勇气,拖起精疲力尽的温初弦,竟要和她一起跳海。

温初弦竭力挣扎,被谢子诀用一张破渔网罩住,挣脱不得。

谢灵玄下了岩壁,靠近这两人身边。他叫了句“住手”,一面已抓住了温初弦的一片衣角,想将她救回来。

可温初弦这人质毕竟在谢子诀手中,谢灵玄心有挂碍,便不如平日那般利索。

撕扯之间,谢子诀蓦地掏出一把剖鱼刀来,扎向温初弦的腹部。

剖鱼刀亮闪闪的,温初弦心下一凉。

这回,可算真的完了。

可痛苦并未如期而至,锋利的刀刃,扎在了谢灵玄的腹部。

原是谢子诀料到,直接扎谢灵玄必不会得手,但若改变目标,假意扎向温初弦,一定能引得谢灵玄相救,到时再杀谢灵玄就很容易了。

这一小小的假道伐虢之计果然成功了,谢灵玄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腹部血如泉涌。

温初弦登时泪涔涔,失声惊叫。她挣不脱破渔网,索性不挣了,甩开谢子诀,跌跌撞撞地来到谢灵玄身边。

谢灵玄捂着腹部,身子晃了晃,温初弦泣不成声,看着他小腹处一片血肉模糊,正常人应活不成了。

谢灵玄的手臂虚伸向前,将她拦在身后。他沾满粘稠血液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肩膀上也沾满了血。

温初弦一恍惚,上次她落水即将溺毙时,如此奋不顾身救她的仿佛也是他。算起来,他已为她奔过两次命。

只是上一次她借着他来救她的时机,毫不犹豫地用簪子刺他死命,这一次他居然还敢来?就不怕是她和谢子诀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

他自以为聪明一世,竟也如此愚蠢。

哀莫大于心死,伤在谢灵玄身上,疼却在温初弦心里。

谢子诀已完全失控了,手中的刀子仍朝他们招呼过来。

温初弦下意识闭上眼睛等死,不过这个角度,先被刀子戳烂的一定是护在她前面的谢灵玄。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谁倏然放了一支冷箭进来,射中了谢子诀的腿。

谢子诀倏然跌倒在地,手中的剖鱼刀也拿不稳了,摔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口中兀自模糊不清地叫嚣着,像一只从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眼睛炭红,要将两人撕扯着吃掉。

温初弦趁机连忙扶起谢灵玄,托着他往岩洞和码头的外面跑。

谢灵玄脚步实在虚浮,汩汩的血水在地面淌下一道暗红,朵朵溅开,触目惊心。

阳光越来越刺眼,他的体温却在飞快地流逝。

温初弦崩溃地叫道,“你不要死啊……”

她也有点神志不清了,好几次险些摔倒。

外面果然站满了黑压压的官兵,只因岩洞和码头太窄,这么多人根本无法进来。刚才那一支冷箭,便是谢灵玉放的。

没错,少帝听闻右相夫妻被绑架后,火急火燎地命谢灵玉领人前往救援。谢灵玉做了武官,属于皇帝亲兵的范畴,对皇帝的命令不能不遵。

他左右为难,里面一个是亲大哥,一个是假大哥,骨肉情和恩情之间,他根本就无法权衡。

直到有了望兵望见谢灵玄受了伤,情势十万火急,谢灵玉才迫不得已,放了一支冷箭,伤的是谢子诀的腿,也不是什么要害的部位。

温初弦拖着身负重伤的谢灵玄出来,军医、官兵一股脑儿地围了上去。

不是他们不忠任由主子受伤,实是谢灵玄有令在先,不准任何人擅自行动。

谢灵玄跌在地上,面色惨淡羸弱。

温初弦将他抱在怀里痛哭,染血的双手抚他的面颊,对着他又亲又吻。

“你不要死,你不能死的……”

她神神叨叨地喊着,精神快要承受不住了。

谢灵玄对她泛起一个很淡的苍白微笑,用极低的声音虚弱说,“舍不得我死?”

温初弦见他还能说话,破涕为笑,更加悲伤。

她怎么会舍不得他死呢。

这世上,她是最痛恨他的人,恨不得他死十回。

他死了,才正合她心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