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帝王, 江山的稳固永远比他个人喜恶更重要,况且私心来说,这两个老师中他也确实更喜欢面前的这一个。

少帝要求的, 只是谢灵玄现在是谢灵玄即可,至于他之前是谁,又是如何成为谢灵玄的, 少帝并不愿深究。

深究下去,不过伸张了谢子诀一人的正义,于皇位并无好处。

谢灵玄知悉了少帝的意思, 对他表示一番忠诚后,便离了宫。

他还答应温初弦和她一起去大理寺, 不能失约。

温初弦早早地在家等待谢灵玄。

见他回来了,才松一口气, “我以为你不带我,自己去了呢。”

谢灵玄道, “怎会,君子言忠信,既答应娘子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温初弦拧着眉头反问, “你是君子吗?”

他笑说,“虽以前不太算, 但今后可以为娘子做君子。”

修身玉立,丰神潇洒,他那清明灵秀的外貌还真像是君子。

说罢, 自然而然牵起温初弦的手来。

温初弦颤了下, 终是没有反抗, 也扣住了他。

大理寺狱, 温初弦记得自己去过一次。那时她是去送张夕,如今却在送玄哥哥。

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被送走,真的是巧合,还是暗处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一切?

她明明知道谢灵玄不是好人,却还是魔怔般想和他在一起,真是无可救药。

温初弦要求谢灵玄留下谢子诀的命来,谢子诀就真的只剩下了命,他一身血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形销骨立,伤痕累累。

她半僵不僵,见此惨烈的场景,心中对谢灵玄的恨破茧而出,一时压过了爱意。

泪珠滚滚落下,她刚才还爱谢灵玄爱得难舍难分,现下却想一刀子杀了他。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之前一直被某种东西蒙蔽,所以才对谢灵玄有感情,而此刻蓦然醒了。

玄哥哥其实并没什么大过错,何辜要被关在地牢里那么多时日、又遭此无妄之灾呢?

温初弦刚想冲过去和谢子诀见面,谢灵玄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他现在是朝廷要犯,身上沾染晦气,娘子不如站在这里,远远瞧一眼也就是了。”

温初弦挣扎了一下,却甩不开他的手。她仰起头,冷冷说,“你答应让我见玄哥哥最后一面的,如今又出尔反尔?”

谢灵玄无奈道,“什么叫最后一面,他又不是要死了。你既叫我放了他,你以后和他还是有很多相见的机会的。”

终是妥协,徐徐放开她的手。

“算了,你愿去便去,省得我跟恶人似的。”

温初弦眼皮一跳,头脑发涨发热。

她蹒跚地走过去,靠近在牢栅外,眼眶含泪,呼唤被铁索锁住的谢子诀。

曾几何时,这铁索刚从他身上拿下来,这么快便又套了回去,很难说是天灾,还是人造孽。

谢子诀已完全失声了。

他的嗓子本来就遗有病根,这几日被如此磋磨,旧疾自是复发。就算旧疾不复发,只要谢灵玄想,也可以给他再灌些哑药——那人的狠毒向来如此。

“谢灵玄?”

她极低极低地叫了谢子诀一声,没敢叫玄哥哥,而是叫了他的大名……只怕那人听了“玄哥哥”三字会发狂大怒,从而要了谢子诀的性命。

谢子诀在一片昏晕中缓缓醒来,死水般的眼睛蓦然雪亮,他惊喜逾恒,似没想到温初弦能亲自来,嘴里呜呜模糊不清地嘟囔个不停,却比之前还差劲儿,一个完整的字都发不出来了。

温初弦这才看见,不是被灌哑药,而是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无法抑制的寒冷袭上她的后背,瞬间将她雪埋冰冻。

也确实,要灭口却还不杀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人开不了口。虽然谢子诀还可以用写字的方式把真相传递出去,可他已被污蔑成乱臣贼子,落魄成这般模样,又有几个人肯相信他呢?

温初弦定了定神,脑海可怕的清醒。她深深觉得下一个被打入暗牢、割掉舌头的就是她……或者比这还更严重些,毕竟她掌握的真相比玄哥哥还要多。

期限就是看谢灵玄什么时候把她玩够。她和玄哥哥的根本区别就是,她是个女人,还有一身姿色可以供人索取。

温初弦眼前结了层霜,只觉得处处险阻。肩膀忽然一暖,一袭长袍盖在她身上,原是谢灵玄脱下了自己的。

他柔声说,“冷眼瞧着,娘子怎么一直发抖?可是冷了吧。”

温初弦了无生气,他朝她伸出手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后缩。

谢灵玄将她从肮脏的地面上搀起来,揽在怀中抚慰半晌,歉仄而语,“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的,吓着你了。”

他垂头在她绵软的樱桃红唇上轻吻了下,一阵热流便顺着血液流遍她全身,方才冻结的心脏寒而复热。

她对他是爱还是恨,仿佛也由不得她自己,都是由他来操纵的。

每当她将他恨得无以复加时,只要他随随便便跟她来点肢体接触,她都会迅速沦陷,口干脚软,从极恨变成极爱。

若不依从,心口就会很疼很疼,仿佛她只身一人被埋在沙漠里,只露出一个头,若想活着,便只能靠谢灵玄的施舍,给她喂水。

温初弦第一次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到底对我做什么手脚了?”

不然她的情绪、她的身体不可能不受控制。

这一句虽是质问,但更像幼鹿哀鸣,委委屈屈。谢灵玄满脸疑惑,“娘子在谵语些什么啊?”

温初弦呼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是她精神失常了。

“你一定要放了玄哥哥,要不我死也难安。”

她撂下这句话,瞧了眼自己发紫的手指,温热濡湿的泪簌簌而下。

谢灵玄将她打横抱了回去,临别时低声跟裴让说,“寻个由头,把他放了吧。”

裴让是谢灵玄的人,谢灵玄说一不二,无论给予什么命令,裴让只如走狗一般照做。

裴让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谢灵玄嗯了声。

温初弦就闭着眼睛伏在她肩头,他这样吩咐裴让,仿佛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事实上,温初弦听了这句话也难以安心。谢灵玄险恶的手段太多了,她防不胜防。

别了潮湿肮脏的牢狱,回到松软凉爽的马车中,温初弦吐了口浊气,才感觉自己由鬼又变成了人。

可还在里头的人,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谢灵玄见她如此失态的模样,“娘子是不是还对他旧情难忘啊?”

“不是。”

温初弦下意识摇头,两颊却被他松松拢住。

“娘子之前说时日无多了,要死心塌地地跟我,竟是打诳语来诓我的么?”

温初弦心头一阵拧绞,从他的抚摸下逃开。她咬着唇,冷气阴阴说,“我喜欢谁,与你无关。”

谢灵玄道,“是吗。”

她近来情绪实有些阴晴不定。

方才还千娇百媚地笑脸迎人,这会儿却又冷口冷面。

谢灵玄平静得很,破例没追究,倒让温初弦感到一些后悔。

她干巴巴张开唇,想说两句软话,谢灵玄却扬手对车夫道,“走。”

瞧那样子,面色如常,也不像生气。

温初弦疲累地垂下眼皮,也就没再多提。

她靠在坚硬的马车上打盹儿,谢灵玄叹一口气,主动将她的肩头扳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睡。

接触到他的体温,温初弦又多愁善感起来,不禁腮边坠泪。谢灵玄为她揩了泪,一下下摩挲她清秀的肩膀,让她心宽。

他眸底,一片流动的柔雾中,却隐藏着暗流汹涌。

……

最终谢灵玄还是放了谢子诀,虽不知他出于何由如此“悲天悯人”,但温初弦是亲眼看见谢子诀从大理寺狱走出来的。

少帝那边很好应付,谢灵玄可以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例如人犯跑了,看守不利等等。少帝不深究,文武百官也跟着不深究。

谢子诀侥幸留得性命,却不能再留在长安城。与张夕不同,谢灵玄没强制流放他,而是叫他离开长安自生自灭。

谢子诀有满腔的幽怨无处发泄,怎么肯轻易离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将他挚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交予非人?

这几日里,他一直蛰伏徘徊在城中不肯去。

谢灵玄知道了,也坐视不理。

谢灵玄对着白衣菩萨许下的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已抢了原本属于谢子诀的身份,就不该将原主再赶尽杀绝,否则菩萨是要怪罪的。

事情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搁置着,拖泥带水,总没个结果。

温初弦深感这次的事办得委实不像谢灵玄的风格,他向来手段凌厉干净,怎么这次一反本性,任由谢子诀在长安晃悠?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温初弦当时肯深想想,定然会发现细节的诡异。可惜她当时被病痛所困,又一心想要谢子诀活着,怎会上赶着求谢灵玄了结此事,这些反常她便没在意。

长公主这几日心态不佳,食不知味,情绪常常低落得不像话。谢灵玄并非她的亲生儿子,对她的关怀也就停留在表面上。在无需做戏的场合,谢灵玄对长公主甚至是爱答不理,温初弦则被捧成了谢府真正的女主人。

长公主那日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说,“……我这是做错了吗,可是我也没办法啊。”

话说得没头没尾,谁也没法接。

老人到了某一段年龄,总会有痴傻的朕兆,身边服侍的丫鬟都以为长公主是老糊涂了。

温初弦去看过长公主几次,但长公主对她异常冷淡,见到她就叱骂,温初弦只好不再自讨没趣。一日日的,只由二房的温芷沅伴在长公主身边。

谢子诀在时,新月居热闹极了,谢子诀恨不得时时刻刻服侍在长公主膝下。谢子诀一走,新月居又变得冷冷清清了。

接下来的几日中,温初弦也夜夜都和谢灵玄同房。

那避子药,他既没让她再吃,也没见他自己吃过。

温初弦对于孩子的事早已无所谓了,左右她中毒已深,即便怀了孕,恐怕也是生不下来的,谢灵玄总不想要一个病子吧。

若他欲养个健康白胖的孩子,大可以多纳几房妾室。

可现在看来,他夜夜都宿在自己这里,却不像是有纳妾的意思。

温初弦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

迷雾之后,他究竟对她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还是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利用她达到某种更大的图谋?

他已经位极人臣了,朝中再无人能与他匹敌。他又不想当皇帝,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

注:君子言忠信出自《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