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吻他的时候。

和被动承受不一样, 她主动吻来时有股少女的青涩,如夏日梅子将熟未熟,掩映在扶疏枝叶之间, 透着诱人的芳香。

她的吻不会很深,浅尝辄止。

但这浅尝,已远远叫人把持不住了。

谢灵玄滚了滚喉结, 眸如死水无粼,暗哑成一片。

“你真是狐狸变的?”

温初弦愣了愣,那清白的神色, 真是纯透又无辜。

“我没有啊。”

她以为他不高兴了,尖尖的眉尾垂下来, “你不喜欢,以后我不碰你就是了。”

谢灵玄情丝如潮, “喜欢。”

快喜欢死了。

他发觉他对她陷溺得比想象中要深,此刻她也终于肯对他敞开心扉了, 实不枉他费尽心机筹谋这一场。

她的爱,真比天上的星星月亮还难摘得。他可以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雨,却一直等到了今天,才等来了她这一点点主动的温存。

他将怀中的一截小木枝拿出来, 含笑给温初弦看。

温初弦一看就认出那是何物,小木枝上还刻着断续模糊的谢灵玄三字。

“怎么到了你手里?”

她警惕地瞪向他, 嗔怪道,“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姑娘宜嗔宜喜,千伶百俐, 怒起来都别有一番好看。

谢灵玄给她赔礼道, “对不住娘子, 不是蓄意要跟踪你的, 我那时名义上是个‘死人’,却又禁不住想见你,只有站得远远的,瞥你一眼。”

发现她给他做衣冠冢,便顺便把这根小树枝拿回来了。

“……你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写我的名字。”

温初弦捉住他的话茬儿,名字?谢灵玄三字那是他的名字吗,明明是玄哥哥的名字。

“你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罢,”她垂垂倚在他膝上,青丝如毯,散落了一榻,“事到如今,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谢灵玄道,“我没有名字。”

温初弦以为他说谎,怫然不悦。

他软语央求道,“不敢欺瞒你,我确实没有。我也不知父母是谁,从记忆里就是一个人过活。你若是喜欢,就给我取个名字吧,我以后都叫这个。”

温初弦沉吟半晌,失落地说,“我一时想不到。”

她想给他起一个讽刺他人格、却又不失寓意的名字。

谢灵玄淡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还不是你年少时不肯好好读书。”

温初弦辩道,“这跟读书却也没什么干系。”

她痴痴摸他英挺的五官,感受着他皮囊下的骨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是天生长成这样吗?”

他坦诚说,“不是的。”

阖了阖眼睛,仿佛对她无所保留。

“世间有奇术,人的外貌、声音,都是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割肉断骨,从而达到改变的目的的。”

“那你为了什么?”

温初弦这么深问确实有套近蛊惑的嫌疑,可她却不会用这些话来做什么,就只是心中一直迷惑好奇,所以有此一问。

谢灵玄被她蛊惑。

他神色稍显旷远,重复道,“……为了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为了什么,自是为了荣华富贵,风花雪月,问这世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谁不是为了这八字?

可事到如今,某些细节又发生了点改变,比如风花雪月要放在荣华富贵前面,荣华富贵变得可有可无,又比如风花雪月特指温初弦,任别的女子再美,却也无法再入他的眼。

温初弦见他凝然,大概也猜到了他的答案。

“那你想当皇帝吗?”

这话问得大逆不道,若被外人听了去可了不得。

但话赶话,既问到这儿了,她脱口就说出来了。

谢灵玄失笑道,“不至于吧。”

他是个很随性的人,没那么多远大的志向,宏伟的目标。当皇帝说得简单,实际做起来是多累的事情啊。

“你之前说想和我归隐……虽然只是为了骗我的,但如果你现在还愿意的话,我还是在等着你的。”

温初弦的心蓦然咚咚了一下。

她怔怔扬眸去看他,愕然不笑,秀美的眼眶轮廓也在颤,像是泪水说话间就要涌出来了。

他如羽毛般轻吻了下她的眼皮,她的眼皮随之闭上,吻中摇漾深情。

她喉咙干涩,差一点点就说出“我还愿意”四字了。

不是想骗他,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感动,完全就是鬼使神差,仿佛他说什么或者去哪里她都想迎合似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长地久地这样肌肤相亲下去。

可是他从前害过她的那些事,浮在心中难以忘怀。

她艰难在他的温柔乡里挣扎着,竭力使自己不堕落,维持清醒……却不知这清醒还能维持多久。

没得到她的答复,谢灵玄也不着急逼她。

这次他们在一块,估计以后就不会分开了吧,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厮守,不必急于这一时。

·

翌日天不亮温初弦就自然醒了,只因每日清晨谢子诀都催促她去给长公主请安、陪长公主用饭,连着一个多月来,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醒得早,谢灵玄却醒得比她更早。

他已然穿戴齐整,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帮她穿好了衣裙,拢罢了头发,谢灵玄说,“本想与你到外面用一顿早膳,却不想今日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实在走不开身,只得改日了。娘子便先凑合凑合,在水云居自叫些喜欢的吃食吧。”

温初弦调侃道,“这些日我都去婆婆那处吃,用的都是清水白粥。如今能在自己院子里吃可太舒服了,吃什么都是美味。”

顿一顿,又严肃说,“你去大理寺,能不能带着我?我要见玄哥哥,只有见他真的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否则你休想和我在一起……”

谢灵玄老大不快,捏着她的下颌,“再敢叫一声玄哥哥,我真把他脑袋卸下来。”

温初弦悚然畏惧,讪讪摇摇头。

“不,不敢。我说错了。”

他这才去了怒火,平淡说,“去就去吧,有什么所谓,用不着这么威胁我。”

温初弦回嗔作喜,挽住他的手臂,柔柔道,“谢谢夫君。”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害了玄哥哥,她却还这般和他苟且,真称得上一对恶夫恶妇。

她现在如在泥淖里挣扎,既挣扎不出来,就只得与他同流合污。

谢灵玄微有怃然,二喜过来,给他端上一碗汤药,是治他背上伤口的。他被她刺下的伤口一直没好利索,时不时就咳嗽,这些时日他一直饮着药。

水云居的总管已被重新换回了二喜,至于三旺,八成已被杀了。

严格来说他是个记仇之人,得罪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却不知为何他没跟她算那一簪之仇。

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是他现在只是隐忍不发,后面还有更深更狠毒的报复等着她?

她不相信他就这么轻轻易易把她放过了,甚至还答应释放他的情敌和死对头谢子诀,他原不是这样慈善的人的。

不过现在他既愿和她好着,那她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还中毒了呢,能活到哪一天都不好说。

谢右相谢灵玄被人冒替之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道谢子诀用谢右相的身份,暗中做下了罄竹难书的恶事。

这些莫须有的罪行,谢子诀当然没有做过,许多事情的时间也对不上。不过既然有人有心指鹿为马,翻云覆雨,这些细节便很轻易地被糊弄过去。

一夜之间,谢子诀从高高在上的进士郎沦落为阶下囚,大理寺给他判的原本是斩监候。

可谢右相慈悲啊,不忍见一条性命白白流逝,便暗中求裴大人通融,饶过谢子诀的性命,只将他流放便好。

说是流放,其实和放了谢子诀差不多,只是谢子诀以后再不能回长安城了。

人人都夸真右相有菩萨的心肠。

裴让都觉得不妥,“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也太愚慈了些。这人利用您的身份胡作非为,论律当斩,您又何必这般悲天悯人呢?”

谢灵玄云淡风轻笑说,“非是我慈悲悯人,只是家中夫人苦苦相逼,定要我饶了他的性命。”

裴让疑道,“妇人之见,您也是听的?您说将他流放,是不是叫下官暗中派人将他了结的意思?”

谢灵玄摇头道,“放了就是放了,岂有暗中相刺杀之理。他只是一介书生,又没做过什么恶事,留他一条性命也没什么的。”

裴让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落水了一遭,谢灵玄的性情真变了不成?从此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他家中养的那个妇人,真有如此大的本领?

虽然满腹疑惑,裴让也只得领了谢灵玄的命令。

依裴让的意思,还不如将谢子诀斩草除根的好,可谢灵玄却优柔寡断。

进宫,少帝也在翘首以盼谢灵玄能归来。

少帝哭泣道,“老师不知道,您被代替的这些日子里,朕日夜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江山落到旁人手中。那恶徒不是您,朕一眼就瞧出来了,谁也休想瞒得过朕。”

谢灵玄抚慰了少帝半晌,问道,“陛下就不觉得他也很熟悉吗?从前,他可也教过您学书来着,您这么只信臣而要将他车裂,实在不太好吧。”

少帝顿时凝固。

虽然他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个老师就是假的,但他不愿承认,也没想到,老师会这般坦诚。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守江山的肱股之臣,是真的假的谢灵玄又有什么相干。

“朕以前说过,朕永远相信老师,现在和以前一样……只要老师能襄助朕将这万里江山坐稳,朕不管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