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新月居守卫森严, 要想混进去其实并不容易。

好在有黑夜做掩护,谢灵玉让谢子诀扮成自己的小厮跟在身后,倒也成功瞒过了守卫的眼睛。

月色沉沦, 星月无光,树叶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据说今夜还有一场暴雨。

三人明明都是长公主的后辈子嗣, 此刻却躲在芭蕉树后,鬼鬼祟祟,如见不得人一般。

长公主还未就寝, 远远能望见她和公爷正在庭院中赏月,老夫老妻, 笑语声声,意洽情融, 甚是和谐。

谢子诀蓦然见了曾经最疼他爱他的生养父母,脉搏剧跳, 激动不能自已,亏了被谢灵玉死死拽住,才不至于鲁莽闯出去。

他感极而悲,只得颓然跪在冷硬的青砖地上, 砰砰对着二老连磕了三个头,用力甚重, 额头都磕青了。

谢灵玉提心吊胆。

长公主虽上了年纪,却耳不聋眼不花,稍微有点动静她就会察觉。

谢子诀这么做, 等于不顾自己的性命, 左右他还活着, 什么时候不能给长公主磕头呢, 为何非要挤在这个时候?

要知道,那个人公差已经走了十三天了,事情肯定办得差不多了,今晚就回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谢灵玉急不可耐,等谢子诀磕完头,便立即将瘦弱的他提起来。

谁料谢子诀本就气血两亏,情绪激愤,被谢灵玉这么一提,起身太猛太急,竟头重脚轻地晕过去了。

谢灵玉始料未及差点喊出来,还是身旁的温初弦轻嘘了声,扶谢子诀倒在自己怀里。

两人将谢子诀拖着远离了长公主的居所,谢灵玉皱眉抱怨,“他身子骨这么差,怎么远行?怕是到外面也得死。”

温初弦踯躅半晌,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我和玄哥哥一起走吧,我路上照顾他。”

谢灵玉拧着眉毛,“你疯了吧?”

温初弦闭目,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内心其实渴望和谢子诀一起走,只是囿于她那名义上的夫君,迟迟不敢动念。

如今玄哥哥这般虚弱,她怎么能坐视不理,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远行?

谢灵玉冷笑道,“他若自己走,或许还有一分逃出去的可能。你要跟着,那就是催命,那人知道你不在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不知道。”

温初弦双手捂在胸口上,忧郁说,“我下午吐血了,心口也越来越疼,可能……大限就要到了。剩下的这几天里,我只要和玄哥哥在一起。如果我们最终没能逃出去,被谢灵玄杀了就杀了吧,我无所谓了。”

谢灵玉焦急道,“怎么如此突然?他没给你找郎中吗?”

温初弦摇摇头,并不欲多提。

谢灵玉难过了半晌,说,“即便你得了恶疾,也不能和他一起走。说句不好听的,你死了就死了,也是寿数将尽,冥冥中注定的。可是我哥才刚刚重见天日,他不该死,谢灵玄若是抓到了你们,必然会杀了他的。”

温初弦左右沉思着厉害,“是有风险,但是,眼下并无其他办法。若我和玄哥哥死在一块,也是很好很好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不就死在一块了吗,他们来世还能相见。

谢灵玉好不容易追回了妻子,又准备院试,过着好好的人生,是不可能冒那么大风险护送谢子诀的。

谢子诀身体太孱弱,需要有人照顾。

现下唯一愿冒死相伴的人,只有温初弦。

谢灵玉丧气叹一声,不再反驳了。

“我只能掩护你们出谢府,之后是生是死,会不会被那人碰见,你们就听天由命吧。”

缓了缓,“……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若你们真逃出去了,等安顿下来给我来个信就行。”

温初弦答应了。其实没必要说得那么悲壮,落在谢灵玄手里这么久,她受尽了折辱和苦楚,早就将生死看开了。

况且,她得了心口疼的病,也就有半年活头了。

她现在的感觉就是,心脏被七八条虫子蠕动钻孔,有时候夜里疼起来,恨不得把心脏剜出来丢掉。

每逢疼时若谢灵玄帮她揉一揉,总能暂时好一些,但治标不治本。

这毛病得的,就好像蓄意让她离不开谢灵玄一样。

汐月半晌见不到温初弦人影,已经着人来新月居这边寻了。

长公主听说温初弦不见了,和公爷面面相觑,“她并没来新月居啊。”

汐月心急如焚,但此时月上中天,谢府早已落锁了,温初弦是不可能出府的,怎会平白无故地消失?

水云居的人到处在喊温初弦,甚至找到了二房。

问温芷沅,温芷沅亦摇摇头,说没看见温初弦。

汐月第二次遭遇温初弦莫名其妙失踪一事,想到之后谢灵玄必然会厉然指责,绝望地跟乐桃说,“夫人失踪了……”

忽又想起前几天闹刺客的事,便召集水云居的家丁出门去找人。

“夫人一定是被刺客劫持走了!快去找夫人,把夫人救回来!”

二喜闻声过来,汐月如遇救星,她知道二喜最得公子重用,一定有办法找到夫人。

二喜一听温初弦不见了,也是面如土色。

“公子惦记着夫人心口疼的毛病,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见夫人,此刻已进长安城了。夫人她、她怎么能被歹人劫走?这不是要了公子的命吗?”

汐月惊道,“什么,公子已经回来了?”

二喜捶足顿胸,顾不上多解释,便骑了匹快马奔出去迎谢灵玄。

前日那刺客穷凶极恶,在大街上就敢行凶伤人,如今同伙来了,必然也是心狠手辣的恶徒。

夫人落在这些恶徒手中,只有公子才能救夫人!若晚一时三刻,恐怕夫人就要香消玉殒了。

二喜马蹄疾驰,急于星火。

幸而谢灵玄原定今晚回长安,二喜没过城门,就在街衢上遇见了谢灵玄。

谢灵玄从边陲一路赶回来,稍有疲惫。

算来,他走了整整一十三日了,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也不知谢府这段日子怎么样。

离家,只有甚短的距离了。

他掀开马车帘幕,却忽见二喜纵马奔在大街上风尘仆仆,不禁微有疑色。

试探叫了声,“二喜?”

二喜从马上跳下来,没站稳,直接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说,“公子!汐月姊姊说夫人被歹人劫走了,您快去救救夫人吧!”

·

谢灵玉趁着自家娘子应付汐月等人的工夫,悄悄将温初弦和谢子诀领到了自己的卧房之后,给了他们行头和细软,叫他们从一个隐蔽的小洞钻出去……这洞,还是他当年为了和花奴私会偷偷挖的,自从和温芷沅成婚后就再没用过,此刻把散乱的砖石搬一搬,凑乎着还能用。

“离了谢府就走吧,走得远远的。”

谢灵玉扼叹道,“这事我会烂在肚子里的,你们放心。”

亲人临别,泪眼无语凝噎。

夜风吹拂过,氤氲着离别的惆怅。

这一别,很可能就是生死最后一面了。

温初弦背紧了包袱,一手搀扶着瘦骨嶙峋的谢子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从谢灵玉的洞里钻出去,到了一条野径上。

谢子诀依旧说不了话,脚步轻浮得很,一步一踉跄,温初弦并不敢走快了。

长安城虽没有宵禁,但这时候外面的城门已落锁了。要想出城,唯有走水路,还不能乘正经八百的客船,那是要路引的,只能期望于花重金租赁一条野船。

温初弦来到河边,野船的船夫爱答不理,说今夜有大风,河口的浪头太大,根本没法走船,一不小心给风浪卷住,是要船毁人亡的。

在谢府中还不觉得,此刻站在这河岸边,风又恶又急,如钢刀般吹得人摇摇欲坠,瑟瑟发抖,根本站不住脚。

这种天气,根本是不能行船的。

可惜她等不了,谢子诀也等不了,必须赌一把命。

见船夫不肯冒险,温初弦只得又加了不少金银,那野船船夫贪婪,见钱眼开,勉强答应开船。

船夫没好气地说,“这种天出船就是找死,船若沉了,俺自然会水能逃,你们做了水鬼,可不要怨俺哩!”

温初弦不跟他废话,率先上了船板,见谢子诀力气太差,没法跳将过来,只得又跳回岸,负谢子诀手臂,生生将他背上船来。

谢子诀叹道,“谢谢你,弦妹妹。我……我总是那么没用。”

温初弦怜然挥挥手,还提这些做什么。

在她的连连催促下,船夫终于开船。老天爷似故意跟他们作对一般,澜河下了大雨,河水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子,黑风恶浪更是将月亮都刮得无光。

忽听砰地一声爆响,船似撞上了什么礁石,船夫慌慌张张道,“坏了坏了,漏水了。”

漏水……完了。

温初弦心都凉了,谢子诀瑟瑟缩缩地搂住温初弦的手臂。

天有不测风云,这种暴雨中强行出船,出事的概率很大,即便被淹死也是活该。

正当危急之时,身后轰隆隆一艘大船朝他们驶来,船上的人大声呼唤,隐约听见是“夫人——”二字,竟是谢府的船追来了。

谢子诀顿时惊悚,蜷缩在角落里,不住发抖,“别抓我,别抓我……”

可他们的小船被撞坏了,漏水太多,船马上就要沉了。

温初弦心灰意冷,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吗?

远眺追船船头,见一模模糊糊的白影,如索命的白无常一样。

没人穿白袍能有这般气势……

是谢灵玄来了。

温初弦忽然绝望。

他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站在船板上,浪头一过,她就被打入到了波涛汹涌的河水中,与此同时,船也沉了。

谢灵玄喊了声,“初弦!”

随即竟也不顾性命,跳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