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弦拿起汤匙来浅浅舀了口, 还好,味儿不算苦。饮到后来,唇齿间竟还有丝丝清爽的甜味, 宛如汤药中自带一块糖霜,奇怪极了。

她觉得这药味儿仿佛并不是寻常的避子汤,心生几分防备。

汐月说, “这药是公子为了您特意调的,把伤身的因素减到最低,和外面药铺卖得肯定是不一样的。”

用罢了避子汤, 汐月催温初弦赶快更衣,还要往临江街的香染居走一趟。

那条街的铺子本都是张夕送给她的聘礼, 后被谢灵玄给毁了,只重建了这间香染居。名义上, 温初弦仍是这里的掌柜。

张夕不在后,温初弦早已对调香之事兴致寥寥, 但眼下她欲想办法对付谢灵玄,便不能总闷在谢府中,暗暗劝自己忘掉那些往事,出门去走走。

香染居重新开业, 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和从前的热闹一般无二, 甚至有谢灵玄的力捧生意还更兴隆些。

谢灵玄这些日子多番示好,或许他真的想补偿她。虽然对温初弦来说很可笑,但对他那样一个冷心冷肠的人来说, 愿意这样哄着她玩, 已是十足十的恩宠了。

温初弦例行公事地问, “夫君为何没亲自陪我来, 今日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汐月道,“公子他还要入朝,陪不了您,您谅解一些。待来日休沐,公子一定会多多伴您的。”

温初漠不关情地应了。

她根本不关心谢灵玄来不来,其实他来还更糟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汐月为谢灵玄的眼线,她既要装出一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免不得时时做戏,好让他知道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他,根本离不开他。

她没忘记全哥儿的仇,但她没有任何能力和谢灵玄硬碰硬。

不得直中取,只得曲中求。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自己全力,让谢灵玄相信她。

哪怕能骗取到他一丁点的信任,她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

半晌到了午时,二房的夫人温芷沅暂时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到书房去看看谢灵玉。

谢灵玉是个爱偷懒的,温芷沅就怕谢灵玉嘴上答应她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暗地里却偷懒耍滑。她得时时盯着,鞭策那人勤恳用功才好。

侍女竹君备好了膳盒,温芷沅提了便往书房而去。

走到西厢房的抄手廊时,却不意与谢灵玄狭路相逢。

谢灵玄丰神朗朗,对着她疏离一颔首,“弟妹。”

一袭雪白,袍袂翩翩,问礼只如落叶之轻。

两人擦肩而过。

温芷沅怔然。虽说她嫁给了谢灵玉,早已绝了对谢灵玄的念头,但谢灵玄毕竟是她年少时的意中人、毕生都不可及的一个幻梦,此时蓦然单独相遇,虽男已婚女已嫁,还是免不得心中微澜。

她站在原地慨然片刻。

总觉得,玄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就比如上次,她被商氏那登徒子欺辱,玄哥哥提出那狠辣的主意来,就不像他以往的作风……但也知玄哥哥是为了她们夫妻俩好,提出这主意乃是一片善意。

人都是会变的吧。

温芷沅安慰自己,玄哥哥如今已是朝中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不可能像年少时那么温吞天真了。

片刻温芷沅来到谢灵玉的书房,见谢灵玉竟没偷懒,奋笔疾书地写着文章,温芷沅很是欣慰,在旁边给他研了一会儿磨。

谢灵玉注意到她的脸色,“怎么你今日很惆怅似的。”

温芷沅也没什么好瞒谢灵玉的,实话实说,“遇见了玄哥哥。”

谢灵玉哼了声,她和谢灵玄在婚前的那点子事他知道。

“怎么,还对我那兄长念念不忘?”

温芷沅不理他的讽刺之语,自言自语说,“有时候还真想回到年少时去,那时候我,玄哥哥,初弦,沁儿在一块上学堂,大家其乐融融的,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夫子留的抄书功课,谁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眼,多好。”

谢灵玉道,“那时我也在学堂,你怎么不提我?”

温芷沅轻呸了声,“你那时老欺负玄哥哥,常常殴打玄哥哥,连他的功课也被你撕了丢去溷轩。我和初弦都讨厌死你了,提你做什么。”

谢灵玉无奈,谁让他这个大哥的光芒太盛了,把母亲的疼爱和旁人的敬仰都抢走了,他这才愤愤不平,想靠欺负谢灵玄来引起母亲的注意。

可是现在再无那样的光景了,现在的谢灵玄,不整死他就谢天谢地了。

谢灵玉试探性问道,“如果我问你,以前的谢灵玄,和现在的……你更喜欢哪一个?”

温芷沅道,“你不要误会,我既嫁了你,就对玄哥哥没那种心思了。”

谢灵玄打断,“不是,我是很正经地问你,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更讨人喜欢?”

温芷沅思忖了片刻,“我不知道。”

若非要说的话,她可能更喜欢从前的玄哥哥。她和初弦选男人的口味都一样,都喜欢那种不欺暗室的端凝君子,玄哥哥就是。

现在的玄哥哥,虽然也甚端凝,但总让人觉得温和中藏有棱角,礼貌中透着疏离,不似从前那般纯善。

不过都是一个人,纠结这些有什么用呢。就连她都变了,又怎能希求玄哥哥不变——她以前可是觉得嫁谢灵玉就跟死了一样,现在还不是习惯了,活得好好的。

“你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做什么?”

谢灵玉模模糊糊嗯了声,心内五味交杂。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和他妻子的不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灵玄近日来帮过他好几次的缘故,他对现在这个谢灵玄并不厌恶,甚至觉得,现在的大哥比以前更好。

细想来,那人来到这个家,除了冒名顶替了真的谢灵玄外,并未真的对他、对母亲做什么恶事,还帮了他好几次,他真大哥都没像那人一样帮过他。

那人娶了温初弦,也是好好对待温初弦的,锦衣玉食。

所以,他是不是没必要那么抵触那人,若是长久和那人做兄弟,似乎好处也不少……

思及此处,谢灵玉锤锤脑袋,猛然惊觉。

他真是不配为人弟,非但不思报杀兄之仇不说,还反过来感激仇人。

·

深夜,子时。

谢灵玄提着烛台,缓缓叩了下墙壁的机关,一条幽深的密道便展现在眼前,曲曲折折地通往地下的某个角落。

地牢深处有一个铁笼,笼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笼中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三分像是人,七分更像鬼。

见谢灵玄来了,笼中人扒着铁栏,喉咙里发出些嘶哑不清的呃呃声,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极度渴望。

烛台微微驱散了黑暗。

可以看见,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干净矜贵立于云巅之上,一个肮脏落魄陷于地狱之中。

他们分别站在光的阳面,和阴面。

身后能读懂唇语的下属对谢灵玄道,“他是说,求您放他一条生路,上次他帮您做了那事,您答应了他的。”

谢灵玄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晦暗冷涩的双目中,如覆了一层雪。

“放你生路,当然可以。”

他命下属把笼子打开。

笼中人惊慌失措刚要逃出,一柄长剑却横在面前。

谢灵玄道,“不过,你人走可以,这张脸得留下。只有将它彻底毁了,我才能高枕无忧,我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谢灵玄。”

说着手起剑落,往笼中人脸上划了十六七剑,笼中人捂着脸痛苦地蜷曲在地上,喷溅的血水成河。

哀嚎声欲钻透耳膜,撕心裂肺。

……

深呼吸。

右眼皮跳得剧烈。

有种尖锐的痛感袭来,扼住温初弦的咽喉。

温初弦一下子惊醒。

原来是场梦。

这几日来像这种光怪陆离的噩梦她已做了不下十次,每每梦中情景,玄哥哥、谢灵玄都在,玄哥哥每次都在哀求哭嚎,谢灵玄在当刽子手……她有时也在场景中,却只能旁观,像个软弱无力的透明人,既没法和梦中人说话,也没法阻止梦中人的所作所为。

她有时真要怀疑,玄哥哥在给她托梦。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玄哥哥没死呢?他这般日日给她托梦,一定是为了让她去救他。可是她被谢灵玄如此困着,又该如何救得玄哥哥?

眼前一片黑,她额头上全是濡湿的冷汗,眼珠迟钝地转着,梦中情形历历在目。

月明如皎。

原来才一更天啊。

枕畔的谢灵玄亦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伸手燃了盏如豆的小灯,柔声问,“娘子,又做噩梦了?”

温初弦余悸在心,有些木然,没有回应他。

谢灵玄揽住她的头,手心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烛光惨淡,温初弦侧目瞥去,谢灵玄那清脱的下颌线上流动着一层暗蓝的冷色,一如梦里血腥的刽子手,和刽子手手中长剑的冷锋。

温初弦颤了颤,顿时恶寒,憎嫌地推开他。

他一愣,略带无辜地说,“怎么啦?”

温初弦心乱如麻,敷衍道,“我……有些热,你别碰我。”

谢灵玄沾了下她额头的细汗,失笑说,“确实有些热,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三月里卧房就要用冰。”

说着寻了个团扇来,握在手上。

“娘子先睡,我为娘子扇扇吧,便不会热了。”

夜还很长,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

温初弦重新躺下,凉风徐徐吹来。

他一边给她扇风,手指一边若有若无地滑动在她裹得严实的寝衣上,跳跃来跳跃去。

沉闷的黑夜中,空气略有些停滞。

“要不你把寝衣脱了吧。”

厚厚的一层,凉风也吹不进去,能不暑热才怪。

温初弦不愿,脱了寝衣里面就只剩下一件肚兜亵衣了,虽然她在他面前早已没什么尊严了,但如此坦诚相见还是让她下意识难受。

犹豫的工夫,谢灵玄已下手解了她寝衣的衣带,剥了开来,含有情旖之意。

他俯身,在她干净的蝴蝶骨上吻了下,唇间温温凉凉,令人发痒。

温初弦随之一颤,深深闭目,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吻。

“谢灵玄。”

她打了个突,炸了毛似地抵触,

“你走开。”

谢灵玄笑靥生春,嘴角的暖意愈加深浓。

“能不能告诉我,刚才梦见什么了,吓成那样?嘴里还喊玄哥哥,是喊我,还是喊谁呢?”

她被他翻过身来按在床榻上,四肢麻木如失。

“喊你。”

她生硬地、如他所愿说。

“我不信。”

他每次轻描淡写地说不信,后面都意味着更严厉更恶意的惩戒。

温初弦顿了片刻,微微仰起脖子,在他凸喉结上印下一吻。

他将她圈在身下,她能活动的范围不多,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向他表达衷心的方式了。

她还够不到他的唇。

谢灵玄不在意地一笑,将这节揭过去。

“好好睡吧,”摇起扇子来,“我在旁边守着,不会再做噩梦的。”

温初弦连嗯一声也懒得。

谢灵玄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人的。

自全哥儿死后两个月了,他对她仍然不冷不热。像她这般夜夜用色相来奉承他,根本就得不到他长足的情。

或许她该对自己狠一些,才能在绝路中把生还的希望辟出来。

……

清晨时分汐月照例给温初弦送一碗避子汤来,那味道还是甜丝丝的,一点不苦。

谢灵玄正在旁边,闲情逸致地拨弄一株兰花,见她喝避子汤,乜眼瞥了下也不理睬,平淡得紧,就跟看她梳妆拢发一样寻常。

左右避子汤都是她自己选择喝的,谁也没逼谁。

喝罢了药两人共用早膳,谢灵玄道,“今日休沐,随你去香铺瞧瞧?听汐月说,那日我没陪你,你还抱怨我来着。”

温初弦喝着粥,全没眼色。

谢灵玄盘诘,“嗯?与你说话呢。”

温初弦说,“食不言,寝不语。”

谢灵玄哑然。

是了,她是大家闺秀,自然什么古礼都遵守。

他挪了挪身子,故到她面前去,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受你那玄哥哥的熏陶,还真不浅呢。”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那书呆子,谁会遵从。

温初弦定定看了他一眼。

她嘴里迸出的话是,别提玄哥哥,你不配。

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和缓的一句,“别提玄哥哥,咱们之间不提别人。”

谢灵玄笑笑,心怀不善地掐了下她柔嫩的腮。

“惹人喜欢。”

饭毕温初弦上了个明丽的妆容,又在眉心点了花钿。细细的流苏从她耳边垂下来,齿如瓠犀,檀口抿着,她站在谢灵玄面前,问他好看不好看。

谢灵玄道,“好看。温初弦是最好看的。”

他是凝视了良久才说的,说得又缓又慢,仿佛含着至诚。

温初弦道,“女为悦己者容,我是为夫君才刻意打扮的。”

谢灵玄琢磨着这句话,那种将一朵花藏于闺阁,她盛开的样子只被他一个人欣赏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两人往香染居去。

温初弦才是香染居的掌柜,谢灵玄虽来也只是旁观。况且他对香料一门一知半解,根本帮不上忙,做起事来还不如打杂的小伙计利索。

他闲闲道,“要不然下次我还是不来了,看你们柜上挺忙的,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都快容不下我了。”

嗅了嗅几味香料,更感力不从心。

“若是我帮了倒忙,就不好了。”

温初弦垂眸说,“叫夫君来不是为了别的,有你伴着我,我心里才踏实。”

谢灵玄哦了声。

默然无语。

她垂眸仿佛是羞怯了,她今日嘴巴也异常的甜。

外人见他们妻贤夫淑,都忍不住羡叹,天底下焉能有这般如鱼得水的夫妻。

谢灵玄表面上微笑受着这些赞扬,内心却无有波澜。

他将她拉到暗处,密朝她耳边说,“又是演戏么?其实当着这群市井小民,你没必要总这般。”

他从前倒是愿意她恭顺一些的,可现在他更渴望触及到她的真情实感,无论恨,怒,怀疑,总是有血有肉的,比这些虚伪的恩爱更令他珍惜。

温初弦笑一笑,“夫君说什么,我答应过,我以后会真心与夫君过日子。”

她揪住他雪白的衣襟,将他带向她,踮起脚尖来蜻蜓点水地吻一下,眸中蕴含着甜浓的光,每一丝都是挚爱。

谢灵玄任她亲了,色授魂与。

他双唇也被这一吻染上了些胭脂红。

姑娘吻罢便走,继续调她的香料去了。

谢灵玄摸摸唇角,不由自主地舔了下,没情没绪。

难道,竟是他想错了么。

她没想象中那般倔强,也没因为她弟弟的死特别贞烈地恨他,不需要他用那种卑鄙又肮脏的手段曲折地攫取她的心。

她就这么轻轻易易地,屈服了?

谢灵玄慢慢回到前堂,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她给客人们讲解香料的各种配方和用法。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乃至每一个细致入微的神色都落在他眼中,毫无异样。

他心下忽起怜悯,或许他从前对她太严苛不近人情了些。

她爱他这个事实,就那么难以置信吗,他为什么就不能相信?

这一忙就忙了四五个时辰。

谢灵玄倒也有耐心,一直安静等待她,没催促或捣乱。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才相携走出香染居。

谢灵玄问她,“唤马车么?”

温初弦摇摇头。

她痴痴指向远方高吻苍穹的群山,和山顶羊毛云朵样儿的火红夕阳。

“不了,能和夫君在晚霞中走走,很舒服。”

谢灵玄霁颜,也由她。

她忙了一天了,脚步还是那样轻快。他被她牵着,都有点跟不上。

“若是将来有机会,我想去蜀都看看,听说那里有雪山。”

长安是见不到雪山的。

或许是因为天边碎云的模样形如雪山上皑皑的白雪,才令她有感而发。

“夫君带我去吗?”

谢灵玄显露些柔意来,“你要我随着的话,我就一定去。”

她忖度了片刻,遗憾叹了声,“恐怕是不成的。你是当朝右相,日理万机,一日都走不开身。”

谢灵玄澹然说,“若你有命,我亦可以为你辞去这些俗务。”

他那朗眉疏目滞了滞,如深谷中清冽的溪流和风。他似有顾虑在,双唇几度开合,才犹犹豫豫问她,

“我和你归隐,好不好?”

温初弦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弱忧郁的模样。

归隐还不简单,他直接掳了她去远无人烟的地方,不就归隐了么,还用问她。

可他眼下确实在认认真真地问她的意思,他想和她好好谈情,或许他有那么一点点想和她做真正的夫妻了。

温初弦没直接拒绝,“可右相的担子,谁来挑?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害朝廷失去一肱骨。”

谢灵玄迂回委婉,“你傻了,当朝右相本来也不是我啊。整日批阅公文,编纂那些八股文实非我擅长的,心力交瘁。若真有一天他回来了,我还是会把这官职还给他的。”

他。

谢灵玄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玄哥哥。

温初弦的心骤然一沉。

谢灵玄这么说,是暗示玄哥哥并没死吗?

难道她这几日做的噩梦,竟都是真的,就是玄哥哥在向她求救?

仇意流淌在血液中,温初弦后槽牙咬着,尖锐的指甲想扑上前去,把眼前这张冒代玄哥哥的脸撕烂。

可她也深知,面前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男人,她的一丁点细微表情的流露,都有可能让她这两个月以来的谄媚讨好前功尽弃。他对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信任,也会随之崩塌。

温初弦抱住他的腰,将面孔埋在他衣衫中,以此遮挡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那太好了。”

怨毒的冰泪,硬是被她装成喜极而泣的热泪。

或许是没看见她脸的缘故,谢灵玄并未发觉她情绪的异样。

他顺势揩干她的眼泪,差点想说,要不避子汤你就别喝了——这话几度盘旋在口中,还是咽下了。

他终究是不能全然信任她的。

“好端端的,哭什么。”

温初弦扬起湿漉漉的一双眼,仰望他。

两人谈到了此处,情真意切,一切都水到渠成。她那只如玉般滑腻的柔荑,扪在他的心口上,深怜密爱。

她呢喃,“夫君。既然你不是玄哥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神那样赤忱,没有任何私藏的心眼。既然要决定归隐,两人便该以诚相待,她这么问,只是要了解真实的那个他罢了。

谢灵玄知道这个问题对他不利,不告诉她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告诉她,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但他总不能骗她一辈子。

情到浓处,他暂时忘记了那些机关和算计,贴在她耳边,悄声说,“初弦,我,其实是……”

温初弦聚精会神地听着,很快就能从他口中套得真实名姓了,却在此时,她余光蓦然瞥见一支白羽利剑射来。

……是朝着谢灵玄后心去的,那支冷箭完全处于在谢灵玄视线的盲区中。

顷刻之间,温初弦闪过许多念头。

她下意识狠狠抱紧了谢灵玄的身子,让他在那一顷刻动不了,好被利剑穿胸而过。

可随即,那日在水云居看见的黑衣下属又让她心头一凉。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有暗卫呢。

这支不知从哪来的箭,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

她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她蓄意谋杀他成功还行,一旦败露,定会遭到他十倍百倍的羞辱和报复。

情势如电光火石,只在眨眼的工夫。

谢灵玄也很快察觉,刚要回头,却被温初弦拽着转了个身,那利箭便没能刺中他,而是刺进了温初弦的肩头。

呃。

温初弦顿时吐了一大口血。

与此同时,暗卫也蹦了出来,将随即而来另一支箭挑断。

原来如温初弦所料,暗卫就在附近,即便温初弦将谢灵玄抱住,冷箭也根本无法伤到他。

场面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

谢灵玄没顾得抓刺客,见温初弦吐血,情切关心地将她搀起,“初弦?你怎么样?”

疼是真够疼的。

温初弦昏昏沉沉,自己好像低估了那一箭的威力,离一命呜呼不远了。

谢灵玄将她打横抱起,护上了马车,咔嚓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她暂时包扎止血。

温初弦临晕前,还听到他失态的嘶吼,“人呢?谁做的?把她给我救回来……”

血水染红了温初弦的半副衣衫,这一箭,是她替他受的。

周围实在太嘈杂了,所有混乱的因素都淆混在了一处。

温初弦失了神志,也不知道刺客有没有被抓到,只觉得自己被谢灵玄抱在怀里,周身冷得很,像被冻住。肩胛骨如同破开了一个洞,吹着凉风,留着血。

她渐渐失温,疲累闭上眼睛。谢灵玄不停地在叫她,他沾满血迹的手黏糊糊的,平日清健的筋脉,此刻却像垂暮老人一样苍白无力,一直在颤抖。

“初弦,初弦……?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睡……”

一滴冰冷的**砸在温初弦手背上,捻了一捻,竟是他的泪。

他流泪了,原来他也会流泪。

暗卫将刺客擒了来,原来刺客并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物,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汉子。

那人口中不住咒骂,“凶手!你把我家公子像狗一样关在地牢中,自己却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要你死!也要温初弦这认贼作夫的贱-妇死!”

暗卫将那人堵了嘴擒开去。

周遭百姓见了,纷纷恶寒,如惊鸟一般。

暗卫欲问一问谢灵玄该如何处置此人,却见谢灵玄下了马车后,紧紧抱着昏迷的温初弦,直直往最近的一处医馆奔去。

他神色那样脆弱又失魂,仿佛心都在泣血。

“公子……”

暗卫畏惧,不敢近前。

谢灵玄见温初弦伤成这般模样,心一抽一抽地疼,真如肝肠寸断。他怕了,这一次他真的怕了。

明明有暗卫在,她为什么还那么傻,替他挡箭?温初弦的身体很冷,冷得人心慌,他不住求祷漫天诸佛,不要让她再冷了,不要了,他不要她死,不要,不要,如果阎王爷非要索一人的命去……那就他吧,左右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早就该死了。

可她不是啊,她就一懵懂的小姑娘,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反而被他害过几次……她不该死啊,她不该。

冰冷漆黑的雾气氤氲在谢灵玄的眸中,凝结成冰。

他实万念俱灰,什么城府,什么尔虞我诈的算计,在她的命面前什么都不值。

曾经的他能毫不手软地要她的命,如今她真遇上死难了,他却一心一意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回她的命。

那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什么谎言都掩盖不了。

好在温初弦的伤势只是看着吓人,箭避开了要害,伤得并没想象中那样重。

黄昏已过,日薄西山,医馆的大夫本打算打烊歇业了,猛然见这么一浑身是血的公子抱着一浑身是血的娘子过来,吓得一跳。

谢灵玄眼尾眼眸皆是猩红一片,脸色却白得像纸,开口就要大夫救人。

大夫岂敢怠慢,立时取来了金疮药。

谢灵玄不肯离去,只半跪在温初弦床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仿佛变成了一尊行尸走肉。

大夫料想他应是受伤姑娘的情人或夫君,也不敢出言轰他,只战战兢兢地为温初弦清理伤口。

直到温初弦的血止住了,谢灵玄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一松。

仿佛从死亡和地狱的深渊里回来的不是温初弦,而是他。

谢府得知消息,长公主、谢灵玉、温芷沅等人亲自到了。

谢灵玄迟滞地走出来,长公主见他一身是血,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玄儿!你可受伤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灵玄瞥了眼长公主,只字未言。

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疼的,仿佛被人用钝刀子一刀刀地割。他撇开长公主等人,独自从人群里走开。

余人欲追上来,却被二喜拦住了。

二喜最懂他家主子。

谢灵玄刚才还在想,她到底是在虚与委蛇地骗他,还是真的愿意爱他了?

随后她就为他挡了箭。

他冷冷给了自己一耳光,为他之前的怀疑而愧疚。

好在,漫天诸佛听到了他的祷求,没要了她的命。

若是她死了,他就把自己的命也赔给她吧。

他欠她太多,根本还不清了。

谢灵玄深深地阖上了眼睛。

接下来他想恳求神佛的事,就是她能痊可过来,别留下什么病根。

只要她能明眸皓齿地对他再展露一次笑颜,便是叫他死、常伴青灯古佛,下辈子沦落为畜生,他都心甘情愿。

温初弦。

他输了。

他承认他爱上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补了一些些昨天的

晚些时候会再小修一下错别字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