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关后天气渐渐转暖, 水云居的几株珊珊修竹冒出嫩枝芽来,给萧瑟的土地平添一层活气。

初春的第一抹艳阳将冬日里的愁云惨雾**涤干净,雪融冰消, 春回大地。

去年三月里温初弦还是一懵懂无知的待嫁女,今年却已久经人事,为谢府的长房主母了。

许是因为全哥儿之死, 谢灵玄抱了几分愧疚,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格外宽纵,陆陆续续放了一些管家权给她, 账房账本的事也叫她学着做。

温初弦说想看书,谢灵玄便给了她藏书阁的钥匙。主书房是和藏书阁连通的, 这下子他的书房温初弦也可以随意出入了。

旧的一年已经翻篇,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得暂时撂下。

逝者已矣, 无论怎么样,生者还得继续活下去, 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

汐月仍在温初弦身边服侍,本以为温初弦失了弟弟,会寻死觅活自伤自残,没想到她只是颓靡了一段时间, 就又恢复正常了。

她和公子和好如初,晨起帮公子束发穿衣, 晚上服侍公子宽衣入睡,恪尽为人-妻子之责。

闲暇时候,夫妻俩还会小小地踏青一番, 如胶似漆, 岁月静好, 一切只当没发生过一样。

从前夫人和公子还总是口角, 近些日子以来,夫人性情越发得温和,两人罕有吵架的时候了。

出门巡查佣户和收租子时,温初弦常常有机会独身,若她还像以前一样不安分地想要逃跑,随时都有机会跑。

然她却再没跑过。

有时候公子接她接得晚了,她还要不依不饶地责怪抱怨,浑然就是一个依赖丈夫的小妇人。

汐月想,这回夫人是真的死心塌地了。

本来她一个已嫁的女子,弟弟没了,又不得娘家喜欢,形单影只,就算是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天底下焉能找到第二个如公子这般珍惜她的人。

谢灵玄允温初弦自由出入藏书阁,温初弦近日便常常往藏书阁跑。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看话本,可藏书阁中正经经书多,哪有那么多话本给她消遣。

温初弦便慢慢转变了阅书的口味,看得久了,连枯燥奥涩的《诗》都能读得津津有味了。

有时在藏书阁中能遇见二公子谢灵玉,斯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院试,可没温初弦这样闲情逸致,整日温书,忙得连话都顾不得说。

春景里柳丝舒展,书房附近一色青葱,清幽雅致。

这才三月里,就有蛱蝶飞来飞去了。

谢府地气暖,垂丝海棠,总比别处开得要早许多。

这日汐月和温初弦刚借书回来,途经书房前那处柳荫,温初弦忽然停下脚步,脸色怔怔,像白日里见鬼了一样。

她忧心如捣,缓缓开口,“汐月,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哀嚎?”

汐月一凛,但见周遭花木扶疏,清风洗面,一派静好,却哪里有什么哀嚎声。

“夫人,您别吓奴婢。”

温初弦独自神伤,抿抿唇,又徘徊了一会儿,才说,“许是我听错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精神被谢灵玄折磨得出问题了,近来常常能莫名其妙地听见玄哥哥的声音。

有时她在书房打盹儿,玄哥哥的幻影就来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哀求着什么。睁开眼一看,却又空空如也。

……许是这处书房是从前玄哥哥最喜欢的,所有他的魂影才留恋于此,不愿离去吧。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又听见玄哥哥在哀嚎,声音缥缈得很,似从地底下传来,一闪而过。

可能她因为全哥儿的死伤心过度,真魔怔了。

汐月扶她回房,一边劝慰道,“夫人最近常常熬夜看书,身体疲累,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

温初弦自顾自揉着太阳穴,半晌,又冷不防地问,“咱们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地牢私狱之类的?”

汐月吓了一跳,不知她此问何意,“没有。私牢那都是凶恶人家才设的,长公主殿下一向宽仁待下,又怎么会设那种东西?”

温初弦哦了声,面色仍不好看。

汐月亦有几分生疑,小心翼翼说,“夫人,您最近太累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温初弦颓然摆摆手,“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汐月见今日温初弦反常,便琢磨着要不要去禀告公子?

上次温初弦和那戏子私逃,汐月作为贴身女侍竟没察觉出来,已挨了公子的责骂,现在汐月俨然杯弓蛇影,温初弦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不敢隐瞒不报。

来见谢灵玄,将今日温初弦疑神疑鬼之事如实说了,谢灵玄沉吟片刻,“许是藏书阁那一带风水不好吧,以后你陪夫人去时,绕条路走就是了。”

“是。”

长公主正好也在,她对这些邪门怪诞的事一向敬而远之,便插口道,“玄儿,若是风水不好,改日为娘就找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动几方花木,倒不是什么大事。”

谢灵玉马上就要考院试了,长公主还默念天神保佑呢,可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差错,让小儿子再次落榜。

谢灵玄平静说,“母亲想找人看就看吧,不过儿子想,看了也无甚用处。文章写得好不好,都靠平日苦功,和风水却没太大关系。”

长公主一想也是,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灵玄缄默片刻,啜了口茶,念起刚才汐月禀告的话,不禁觉得好笑。

地牢,亏她想得出来。

当下辞别了长公主,回水云居去看看温初弦。

夫妻石边上扎了个小秋千,之前因为天气冷一直搁置着,今日倒见温初弦**在上面瞧着本书,很轻很薄。

她静处时若一幅淡雅的古画,花钿与斜红,不失明丽。

可她脸上的神情有那样死,像一滩无澜的古井死水,快要油尽灯枯一般。

谢灵玄悄然凝视了一会儿,朝她走过去。

温初弦正在心不在焉地翻书,余光隐约注意到有人靠近,以为是汐月,直到谢灵玄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背后,她才惊觉。

两个月以来,她已学会藏匿自己的爱恨,委曲求全,在不适当的时候就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对谢灵玄,也维持着面子,不总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谢灵玄从后面轻推她的背,小秋千便**起来。他一边**她一边娓娓说,“听闻你今日心绪不宁,便来瞧一瞧你,不想你如此自得其乐。”

温初弦无甚感情地道,“区区小事,不劳烦夫君过问。”

谢灵玄松松拢住她的肩膀,小秋千便止住。

“我是关怀你,不要这么不识好歹。”

他轻如蝶翼的吻落在她脸颊上,激得她一阵麻痒,“……今天抹了什么东西,如此香?”

温初弦任他亲吻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却哪里有什么香,顶多是花香,他嘴里的鬼话都是为他的轻薄行为找个借口罢了。

恶心。

谢灵玄遂陪她在小秋千上坐下,夫妻二人一起轻**起来。

扑面而来的垂丝海棠幽香熏得人有些醉,宁谧的氛围中,什么忧心烦事都被**涤一空。

他蓄意带她**出背阴处,春光照耀下,温初弦苍白的脸蛋也多了一丝丝活气,自打全哥儿死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此刻被阳光一照,方恢复了点柔滑红润之感。

她倚在谢灵玄的臂弯上,没有愤愤不平,没有不情不愿,仿佛这些日来的朝夕相处,已将她那些恨意都抚平。

两人既拜过天地行过大礼,那么无论多龃龉,都是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

谢灵玄希望她能放下,却又知道她不可能放下。

“玄哥哥啊。”

她忽然唤了声。

语声痴痴怔怔,缥缈虚浮,也不知是在唤他,还是在唤那个谢灵玄。

谢灵玄涌出一股微淡的酸涩,隔了半晌,还是嗯了一声。

她不说话了,一只羊角鞭髻在他心口前蹭了蹭,可怜又可爱,弱不禁风,好似极是依赖他。

谢灵玄以心问心,她爱的人本来就叫“谢灵玄”,如今他既叫这个名字,又有着一张相差无几的面容,她就应该如此爱他啊。

有什么奇怪。

之前她死活不肯爱他,反倒奇怪。

他眷恋地深吻在她发髻中,连她的头发都染了洋洋阳光的味道,软语密声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想你。”

她秀眸如小扇子般合拢,惆怅地叹了声。

“我……想你。”

他伟岸的肩膀,清削的身姿,恰到好处的五官,笑,都是她喜欢的。

她此刻好思念谢灵玄,也好喜欢谢灵玄。

却不是“夫君”。

一声想你叫得人消魂醉魄,谢灵玄浅浅回味了一会儿,才柔声说,“我们早上才刚见过啊。”

他这么说有些恬不知耻,他明明知道,她此刻的和颜悦色都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是在冒领。

不过顺水推舟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他就自欺欺人好了。

温初弦低低嘤咛一声,“我忘了。”

“……那你能成为我的玄哥哥吗?”

她似蓦然清醒般扬起脑袋,改变了话锋,咄咄问向他。

谢灵玄有些迟疑。

能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生令人难以回答。

她是在故意下套诱他吗?他能不能成为她的玄哥哥,明明主动权都在她,都看她接不接受他。

他点了下她的鼻子,轻快说,“能成更好,不能成我也不奢求。”

温初弦面色一青,她似忍住某种剧烈的情绪,仍文文静静垂下头,“你知不知道,两个没有爱的人之间,是不能做夫妻的。你还这样逼我。”

“有的,”谢灵玄冲口而出,似欲说些什么隐情,隔了一会儿,却只是简单地重申道,“有……的。”

如今他对她,已说不是没爱。

其实他对温初弦从来都不是没有感觉的,烦厌,耍弄,在意,爱……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不同的感情。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趣。”

温初弦回忆片刻,他第一次见到她,应该是探病那次在谢府的厅堂。那时他真是以假乱真,她还真把他当成了玄哥哥。

谢灵玄浅笑了下,却微微摇头否认。

“傻瓜。早在你知道我的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了。”

只是那时她只是他眼中草芥般的一条命,哪有如今的食髓知味。

其实,她若真把他当成谢灵玄的替身,踏踏实实地和他这么过下去,他是愿意的。只怕她因为之前他犯下的那些错事,非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表面上还这般装可怜博同情地勾引他。

他也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前也的确没碰过女人。当初娶温初弦,不过是看她长得漂亮,想拿来当那个工具,没什么太多的想法。

谁知道他现在已不满足,萌生出的念头,竟全是——有没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能叫她心甘情愿地喜欢上他呢?

不是谢灵玄或是别的谁,就是让她喜欢上他,真正的他。

他心中隐隐浮出一个想法来。

但是那样做实在对她不公平,她若有一天发觉过来,一定、一定会恨他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因为要分卷,今日更新才分成两次~以后应该还是晚上九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