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黛青来到绿萼梅林里,将谢灵玄的话带给温初弦。

“公子亲口说了,没生姑娘的气,姑娘且放心吧。”

春寒料峭,温初弦在此等了一早晨,身上的间裙被露水打湿了。

她抿抿唇,“那狼毫玄哥哥收了么?”

黛青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嗯,收了。”

温初弦如释重负,内敛地笑一下,笑得沾几分甜。

“多谢姐姐。”

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或许觉得她傻得可怜。

黛青回到水云居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想接下来的几天,水云居总能收到弦姑娘送来的一些小物件。

一捧绿萼梅、一匣挂着露水的鲜果,一小斛香料……都不是随身私密之物,却是精心准备的,日日在天未亮时就送来,无不含着丝丝缕缕的少女心意。

特别是香料,焚之气息如行春郊,恍若雪中春信,也不知温初弦是用何种秘法调成的,竟在外面买也买不到。

云渺看不惯,“她真是出身微贱的庶女,连送礼都这么偷偷摸摸小家子气。”

黛青道,“她是真心喜欢咱们公子,才会日日不辞辛劳地送东西来。”

“公子是堂堂中书府的主君,岂会将这些物什儿放在眼中。”

黛青惋惜,这些东西无论包含了弦姑娘多少心意,公子都不会瞧上一眼,悉数丢出去。到头来,都被府上的那些杂役和小厮糟践了。

唯有那小斛香料,很是静气凝神。

黛青实在不忍香料也落于腌臜奴才之手,便擅作主张,在谢灵玄平时焚的檀香里掺上一些。

谢灵玄自打落水后,就落了下了头疾的毛病。焚温初弦送来的那香,倒比寻常檀香更易入睡些。

谢灵玄察觉,“什么香?”

黛青不敢隐瞒,只说是弦姑娘送来的。

黛青心想,公子那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若是厌恶,早就让她们换了去。既然什么都没说,那或许就是还行的意思。

温初弦知道谢灵玄还喜欢她的香,似忧又似喜,心脏一抽一抽的,蒙蒙地春动,眼睛里也闪烁着甜浓的光。

黛青问,“香方是什么?我们也好今后为公子采办。”

温初弦答,“名为半江红,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香方。”

黛青一皱眉,这香方竟然是她那瘦马亲娘调弄的风尘之香。公子光风霁月,怎能用这种沾了红尘的卑贱之物。

黛青刚要推辞,温初弦却受了极大的鼓舞,要赶回去焚膏继晷地调香。

“姐姐放心,玄哥哥既然喜欢,我今后日日都送来。”

黛青哑然。

后来的几日,果见温初弦送来的香料日趋上品,做成了各种的香珠、香丸,香粉,珠丸上皆精心雕刻花纹,不可谓不用心。

只有一天稍微晚了些,说温初弦熬夜做了一宿,眼坏了。

不过她这么拼命,谢灵玄除了那日问一句,其余的话再没说过。

焚或不焚,皆是可有可无,无所谓之事。

单相思罢了。

·

宅邸正厅内,温芷沅低眉顺目地将一杯热茶递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镶玉的绿镯,套在了温芷沅的手腕上。

这是以婆母的身份,给新妇的礼。

长公主蔼然握住温芷沅的手,“好沅儿,望你以后给玄儿当个贤内助。”

谢家是长安城里最繁盛的人家,良田、铺子数不清,未来的当年主母须得知书达理,担起执掌中馈的大任来。

温芷沅礼数周全地答道,“长公主放心,沅儿早已跟娘亲学着如何管家。”

何氏赞道,“这孩子是个早慧的。”

长公主想让温芷沅多和谢灵玄接触接触,温芷沅却委婉推掉了。

“沅儿嫁过来之后,第一要侍奉的是公公婆母,然后才是夫君。如今婚事未成,男女相见不宜,沅儿只愿陪着长公主您。”

长公主一时怜爱极了,“这孩子,也太懂事了。”

又恨然,“若是我的玉儿能有沅儿一半懂事,该有多好。”

说的自是那浪**不羁的谢二公子谢灵玉。

何氏问,“玉哥儿人呢?自打来,还没见这孩子。”

长公主说,“指不定跟哪个狐朋狗友胡闹,死外面算了。”

何氏尴尬,没法接这话。

长公主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谢灵玄年少有成,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郎,饱有美名的翰林大学士,帝之太师。

次子谢灵玉却自幼顽劣异常,整日在花巷子里寻花问柳,二十岁了连个院试也考不过。

长公主早已对谢灵玉失去信心,一腔希冀与关爱全部放在谢灵玄身上,对这个小儿子着实又恨又无奈。

长公主独自神伤了一会儿,倒也不提此节。

她提醒何氏,“既然玄儿说定了和沅儿的婚事,弦姐儿那边……”

何氏明白,“长公主放心,我去和弦姐儿说,把从前那桩糊里糊涂的婚约退了就是了。”

长公主担忧,“我看弦姐儿对玄儿也颇有情意,怕是不肯退婚。”

“那还由得她?”

何氏这几日早已暗自思忖好了,用把她亲娘迁入祖坟为条件,叫弦姐儿退了这门亲。

若是弦姐儿实在想入谢家门,倒也行,那就嫁给那不学无术的浪**子谢灵玉,总之不能抢了自己嫡女的大好婚事。

谢灵玄和她本就是云泥之别,还意图妄想不成?

正在说话间,一嬷嬷上前来,在长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拍案,顿时勃然大怒。

“二哥儿在青玉巷梳笼了一个妓子,说是要带回府当妾呢。”

虽附在耳边说的,声音极小极小,何氏却还是听见了。

谢氏自视清高之家,竟也出了这等与妓为伍的败类。

·

长安城东门十二里处的青玉巷,有一处勾栏馆。形形色-色的姑娘们倚楼招手,脂粉飘香,令人恍若到了人间天堂。

今日是妈妈最疼爱的女儿花奴出阁的日子,赎银五百两,妈妈要了十中之九,封了剩余的五十两给花奴,就当是出阁的奁产。

花奴亦手捧红花,婀婀娜娜地莲步而出 。

俊俏的公子正在台下翘腿而坐,一身修长的蓝绸衫,手执折扇,大大咧咧地喝着茶。

见佳人出来,他微笑一下,以折扇挑开红盖头。

众人齐声道,“好!”

花奴粉面含娇,连连躲避。谢灵玉牵了花奴的手,越过层层喜帷,直往洞房走去。

“想了你这么久,今晚上我要留下。”

花奴今日头次出阁,还是个清倌,羞得说不出话来。

“奴家,任凭郎君处置。”

谢灵玉眸光闪烁,想将花奴吻住。

可两人刚要亲近,就听青玉巷的妈妈来敲门。

谢灵玉烦躁地道,“滚,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你?”

妈妈恐惧,“二公子,您家里人来了。”

谢灵玉顿时清醒。

他懒洋洋地走出去,打了个酒嗝儿。

几个家丁已团团将他围住,不由分说就将他架走。

家丁指着妈妈-的鼻子,“我家主母有令,日后若再敢收这位哥儿,管把你们这里夷为平地。”

妈妈扯着手绢,尖叫一声,直接瘫软了下去。

花奴追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谢灵玉被拖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地流。

长公主年少时颇受先帝疼爱,嫁了人也顺风顺水。上了年纪后,外表虽慈祥,手段却还是凌厉狠辣的。

闻谢灵玉在外面流连风月之地,败坏家风,把他直接打死的心都有。

长公主睨向跪在地上昏昏沉沉的谢灵玉,直接叫人一瓢冷水泼在了他脸上。

“逆子。知错了吗?”

谢灵玉向后颤了一下,“娘亲。是您前几日恼恨儿子读书不如大哥,将儿子赶了出去。”

“儿子如您所愿,夜夜宿在外面,怎么反倒惹娘不高兴了呢?”

长公主面色冷极,“畜生,你兄长在朝中素有清誉,前程正好,若你夜宿勾栏的事传出去,知道会引起多少流言吗?”

谢灵玉擦干脸上的水花,莞尔一笑,“反正他才德高得很,三下两下就把陛下哄过去了。我宿不宿勾栏,想来也无所谓。”

长公主抬起手边的戒尺,就要落下。

谢灵玉受了一下,“娘,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我那宝贝兄长,你半夜把我捉回来,可曾问过我被你赶出去的这些天吃得饱、穿得暖?”

长公主啐了一声,叫人将谢灵玉锁进了祠堂,三天三夜不准给饭吃。

谢灵玉冷嗤,这般待遇他时常能遇到。

长公主极重视家风,家中子弟寻常连妾室也不能纳,更别说夜宿烟花之地了。说饿上三天三夜,就是三天三夜。

谢灵玉早已麻木,裹紧衣衫,自顾自地找个地方躺着。

挨了约莫几个时辰,果然无人给他送饭。别说送饭,就连过往的人影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饿得前心贴后背,听得“嘎噔”一食匣落地的声音。

谢灵玉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却见一婢女跑走的身影。

仿佛是水云居的黛青。

谢灵玉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烦恶,推了推食匣。他才不要谢灵玄的施舍,假惺惺地充好人。

兄弟二人自小就有隔阂,他厌恶谢灵玄的虚伪恭顺,谢灵玄厌恶他的浮滑放浪。

想不到他沦落到此处时,唯一给他送饭的竟是谢灵玄。

谢灵玉呆怔地望着饭匣,深深地觉得他这哥哥反常。

从前那木讷的,任人欺负的书呆子,好像忽然开了窍。从前谢灵玄必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给他送饭,如今他却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谢灵玉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存在。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两章,往下翻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