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褪, 天边几抹散乱无章的云朵,染着茜红的光,闪烁不定。

初阳斜洒在屋檐积雪之上, 滴滴答答淌着雪水。

算来,冬日已过了一大半,再过几天就是岁首了。

除旧迎新, 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昨日鸳鸯被里成双成对,温初弦累得精疲力尽,清晨蜷缩在被窝里, 朦朦胧胧地阖着眼睛,不愿动弹。

枕畔的男子跃跃欲试将她拥住, 扣紧她的十指。

一阵甜浓且濡湿的暖意传来,温初弦禁不住钻出被子呼了一大口气, 仿佛再一刻就要被他微烫的胸膛融化掉。

饶过她吧……

她无声地求他,张口欲语, 嗓子却干哑得几近失声。

谢灵玄榨取她身上残余的那点姿色,唇埋了下她散乱的青丝,随即与她额头对贴,长而柔软的漆睫沾在她的脸颊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都含着绵绵情愫。

“娘子。”

片刻,又改口叫, “……初弦。”

温初弦还被睡意所笼罩,眼皮抵触地闭紧了些。

他又不厌其烦地唤她,一边用春心**漾的小动作撩引她, 终于温初弦忍不住嗯了声, 不耐烦说, “你有什么事?”

谢灵玄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 他才缥缈开口,“以后你死心塌地和我过日子吧,我也死心塌地。咱们做一对真正同心的夫妻,好不好。”

温初弦讥然笑了下,翻翻身,“你在说什么蠢话。”

他闻此,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体温瞬间冰冷了几分。

复又浑浑噩噩了许久,日上三竿之时,温初弦才完全醒过来,身畔的男子却早已不在了。

她揉揉眼睛,唤了汐月过来为她梳洗,问谢灵玄什么时候走的。

汐月答道,“公子五更时分就入朝去了,见您睡着,便一直没叫醒您。”

温初弦哦了声,也不甚在意。

拂了拂耳朵,耳朵有些疼,许是谢灵玄昨夜老在她耳边说话的缘故。

照铜镜,脖颈间有数枚深色的吻痕,她不得不涂好几层粉,才能勉强将它们遮住。

今日依旧在清凉阁看戏,那一位话本先生来得早,戏班子很早就搭台子开唱了。

温初弦想一个人静静听戏,不欲让周围拥着那么多婢女,便叫她们都退下。

可下了半天令,婢女们纹丝不动,没一个人听她的。

乐桃赔罪道,“夫人别为难她们了,是公子叫她们好好服侍您的。谁若是敢偷懒耍滑,公子非把她们逐出府去不可。”

温初弦明白了,这六七个婢女都是谢灵玄派来监视她的。她不晓得她人都被困在谢府了,他为何还如此念念不忘,这般看着她,难道怕她和男戏子有了苟且不成?真是可笑。

昨日萧游去认亲被商府无情赶出来,今日多少有些落寞。但一见温初弦,犹如金乌扫阴霾,这份落寞一扫而空。

他扮上了樊盈盈之后,下意识朝温初弦睨去,见珠帘之后的她竟也在注视着他,婉婉有仪,落落大方……萧游不禁心神一**,红着脸背过头去。

他在做什么。

他脸红个鬼,他在觊觎什么?

萧游到台下去取了些凉水,拼命打在自己脸上,也不管妆容花不花,恨不得掌掴自己两个耳光。他疯了吗,竟爱上有夫之妇?

他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的蛛丝上,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摔得粉身碎骨。

温小姐再好,也不属于他,更不是他该肖想的。

丝竹之声锵锵而起,萧游扮作女儿身上了台,唱腔却不如前几日那样滑润,中音低哑,多少沾了些生硬。

有好几处戏文,他居然还忘了词,明明这场《惜花记》是他唱了好几遍的。

视线之内,别无他物,仿佛就只有明丽尊贵的温小姐一人。她远远坐着,朝他笑。

第一场的最后一幕是樊盈盈和心爱的张生私奔,有一句唱词是“我啊愿与你花前月下,度似水流年,愿为你马前卒,座下鞍,愿为你生,愿为你死”——萧游拉长了尾音,唱出这一句,曲为心声,他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点热泪。

那一刻,他如进入了幻境,仿佛他就是张生,温小姐就是樊盈盈。

她正如戏文里的樊盈盈一样被逼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备受凌虐,终于在星月夜,他们鼓起勇气,暗通曲款,私奔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中……

萧游越唱越昏,眼前如覆了一层模糊的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乍然清醒时,惊觉锣鼓丝竹声已然停了。

萧游随众伶一道站在台上,空惘惘地,再一向台下望去,温小姐身边已赫然多了个男人。

谢灵玄不知何时来了,他竟没察觉。

萧游想起昨日与谢灵玄的偶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退到众伶身后,他不是很想被谢灵玄认出来。

他瞥见温小姐亲切温柔地坐在那人的膝上,如一只降落的蝴蝶,乖乖巧巧,娇盼动人。

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拿了颗荔枝,谄媚地喂给谢灵玄。

她对那男人甜甜笑着,献上香吻,那男人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萧游怅然垂下双手。

说嫉妒,却又不是,更多的是遗憾和辛酸。那人本就是她的丈夫,她和那人无论多亲密都是应该的。

盖长安城最有名的一对佳儿佳妇,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之前温初弦苦追了谢灵玄许久,又是送情诗又是送香料的,豁出去连名节都不要了,才终于把这位青梅竹马的探花郎追到手的。

她如今既已得偿所愿,一定要和谢灵玄互敬互爱,恩爱美满到白头吧。

萧游一开始心思很单纯,确实只想记述谢公子和温小姐之间的爱情故事,写成话本大赚一笔,不知怎地就渐渐变了味。

他心中浮上一个令他自己都不耻的念头……如果,如果现在温小姐还未嫁,如果她对自己能有爱谢公子的千中之一,就足够了,他就算为温小姐死也无怨无悔。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她注定满心满眼,只有她丈夫一人。

……

片刻之后众伶拿赏钱各自退散,谢灵玄饮了口酽茶,神神秘秘地凑在温初弦身边,“娘子可知,唱你最喜欢的樊盈盈的角儿是谁吗?”

温初弦内敛摇头,“谁?”

“那位话本先生。”

他道,“娘子不知道吧?咱们在群玉阁见过他一面的,没想到此人对话本和戏文尽皆精通,也真是个人才。”

温初弦哦了声。

谢灵玄笑语了句,“怎么,娘子不惊讶?”

温初弦眨了几下眼睛,不知他刻意提起这一节是什么意思,心中栗六不宁。

谢灵玄是怎么知道的?想来萧游卸妆后无意间被他看见了,这才引起他的注意。

当下装模作样说,“惊讶,当然惊讶,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

谢灵玄道,“是呢,无巧不成书。”

温初弦暗暗留意他的神情,见他容色淡淡毫无异样,应该就只是随口一说。

夫妻俩一边漫步在石子路上一边闲谈,长公主身边的下人忽然匆匆追过来,叫谢灵玄和温初弦过去一趟。

谢灵玄疑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下人道,“回大公子,二房出了事,二夫人好像要小产了,长公主生了好大的气。”

小产?

温初弦暗自一惊。

下人引路到了谢府家祠,祠堂前或站或跪了许多人,芳姨娘,谢灵骐,谢蕙儿,崔妈妈……甚至连一向不理俗务的谢公爷都在。

长公主搬了把太师椅坐在祠堂门前正中央,一脸怒容。只见花奴姑娘被两个嬷嬷压着跪在地上,发丝凌乱,说不出的狼狈可怜。

谢灵玄来到长公主面前,矮身行了个礼,温初弦亦随之。

长公主肃然道,“玄儿,你来得正好。今日要用家法处死这贱婢,你来做个见证。”

谢灵玄哑然失笑,“处死?”

原是谢灵玉昨日喝多了酒,与旧日白月光故情重燃,半推半就地,就宿在了花奴房里。

翌日花奴去给温芷沅请茶,脖子上的印记都没遮好。温芷沅见此,有种被妓子羞辱的感觉,罚花奴挨板子。

谢灵玉夹在中间,替花奴说了两句好话,便引得温芷沅伤心落泪,她忽然间腹痛起来……却似是小产了。

事情的缘由就是如此。

当下长公主深以为花奴这妓子是谢家祸害,要当着祖宗的面,将其乱棍打死。谢灵玉隐忍地拦在花奴面前,死命求情。

长公主性如烈火,重重一拍桌子,“逆子!你正室的贤妻都被害得小产了,流掉的可是你自己的子嗣,你竟还相护这妓子,你还是人吗?”

谢灵玉肝肠寸断,他自然知道自己万分对不起妻子,但花奴亦无大错,就这般将她活活打死,于心何忍?

一双眼睛,期盼地看向谢灵玄,只盼谢灵玄能帮他说一句话。

其实温芷沅小产,倒也确实不能全怪花奴。

当日温芷沅曾受商子祯的欺辱,跌下冰湖,彼时已然身怀有孕,落下的病根一直没好利索。经花奴这件事一刺激,孩子保不住是正常的。

谢灵玄委婉替谢灵玉求了情,道,“母亲,我谢氏门庭醇雅,好善重义,如此将这一位姑娘打死,传出去确实不妥。”

长公主哼了声,“玄儿你心肠太软,不要插手此事。”

谢灵玄无能为力,遂不再言语。

最终长公主还是没有动手杀花奴,只重打了花奴二十板子,主要是若处死了花奴,谢灵玉必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温初弦去屋里探望温芷沅,见她脸面苍白,气色很差,出了不少的血,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温初弦恻动,安慰了她两句。

转念一想,自己的境况也没比温芷沅好多少,同样的悲哀,都是被丈夫所累。她的亲弟弟全哥儿,不就是被谢灵玄害得痴傻,还与她断绝了关系吗?

温初弦一走动,还伴随着那刺耳的铃铛响。

温芷沅泪水簌簌,甚是厌恶那声音,有气无力地说,“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我知道你嫁给了玄哥哥得意。若非当日阴差阳错,我和,和谢灵玉那样了……我必定不会输给你。”

温初弦被她说得眼圈也红了,得意?她被那人圈禁,时时活在痛苦之中,又哪里有过一刻的得意?

不过这般苦楚也没法对温芷沅说,只道,“我没有半分向你炫耀的意思,你觉得光鲜亮丽的外表,内里却未必光鲜亮丽。”

温芷沅将她这话当成了矫情,伤怀之下,敌意更增。

温初弦见劝不住她,只得作罢。

谢府良久没有喜事,好不容易温芷沅得了个孩子,还没保住。

半晌和谢灵玄一同回水云居,见他神色静宁,悲喜不沾衣袖。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他既不是谢灵玉的亲哥哥,流掉的孩子自也与他无干系,他今日来瞧瞧热闹,还算是大发慈悲的。

温初弦不禁也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几日他应该是没饮那种药的,她亦没喝避子汤,若有朝一日,不,不是有朝一日,应该是很快,她这里也会鼓起来……如果她的孩子也像温芷沅这般意外小产掉了,谢灵玄是否也还是这副冰冰冷冷的态度?

亦或许,想要孩子只是他前几日的一时兴起,现在他已经不想要了,即便她有了孩子,他也会叫人给她灌药拿掉。

当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孩子之事,上次因为孩子,他关了她十多天的禁足,还把全哥儿害得差点殒命,温初弦早已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和他硬碰硬了。

她虽有满腹的怨气,却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忍再忍。

温初弦依依拉了拉谢灵玄的袖口,弱气地恳求他,“夫君不如把我脚镯的钥匙给我吧?我摘下来保证不丢掉,装在锦盒里好好收藏着。毕竟弟妹才刚没了孩子,我戴着这个爱响的东西不合适。”

谢灵玄扬起一个凉凉的弧度,搂着她嘬了一口,“那钥匙我也找不见了,你就戴着吧。管别人作甚,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温初弦承受着他的非礼,一路叮叮当当,被他又揽回了水云居。

一招不行,温初弦便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她不喜欢听戏时那么多婢女跟着,便要求撤了那些人。

“派那么多人跟看囚犯似地看着我,夫君是连我听戏都不放心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给我找什么戏班子。”

她嗔怪半晌,又赌起气来,眼泡包着泪水,便要落下。

谢灵玄见此,软语说,“什么囚犯,我怎么不放心你了。别人家的大娘子都喜欢摆谱儿叫一堆人伺候着,偏你不。好了,你既然不喜欢人跟着,我将她们撤了便是,只留汐月和乐桃伺候你,你可满意了?”

温初弦道,“她们二人也总是惹我厌烦,你叫她们也走吧。只有你从前那个通房云渺,最是乖顺听话,合我心意,我只要她陪伴就行。”

谢灵玄沉吟片刻,却不似方才那般立时就答应。

他捏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亦庄亦谐道,“我的通房?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通房。娘子把周围所有人都支开,是想做什么?”

他目光凉了一分,如天上的疏星淡月。温初弦仰着脑袋,怔怔凝视他清俊的五官,一瞬间有种心事被当场看穿的感觉。

她知道眼前人是个玩心计的祖宗,自己绝玩不过他,口中讷讷,竭力想编出些可信的谎言来。

可半晌谢灵玄却似释然,主动道,“罢了,些许小事,我相信娘子,不问了。”

温初弦直擂鼓,模糊嗯了声,“确实没有其他理由,我,我真的只是不喜欢热闹。”

他答应了,仿佛是宠极了她,对她有求必应。又仿佛是绝对信任她,夫妻嘛,枕边之人,本就该互相深信不疑的。

……

温芷沅的孩儿没了,家中出了丧事,所以温初弦也不能再在家中作乐,戏班子收拾收拾,提早被请出府去了。

温初弦原以为还有数天的时间慢慢了解那话本先生,不料转眼就要分别。

有了谢灵玄金口诺言,那些个缠人的婢女终于不再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了,连汐月和乐桃两个大丫鬟也受到了冷落。

谁都知道,如今公子最宠的是夫人,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午膳用了几杯冽酒,温初弦以轻纱遮面,在清凉阁的小亭台边打盹儿。云渺蹲在她旁边,一瓣一瓣地为她剥着橘子。

主仆二人,一静一动,在这安详的午后甚是和谐。

萧游前来辞别之时,正好看见美人慵然冬困的这一幕。

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脚步缓了。

隔着栏杆望过去,姑娘娟秀贞静,乌云般的发髻蓬松地散在两侧,作浅浅酒晕妆,端是绝色动人。她柔滑红润的肌肤如白玉,一时间把他的魂儿都慑去了。

萧游怔怔拿出随身小本,开始记叙她的睡姿。

他的脑海中有数不清的溢美之词来形容她有多好,自己心中也有数不清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要滋生而出。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不顾一切地向她效忠,即便她登时要他挖出心脏来,他也给了。

云渺瞥见了他,小声嘘,做了个手势。

萧游回过神来,立即惭愧无比。

他真是无耻,他还懂一点礼节不懂,竟对着一位熟睡的夫人臆想。

他不是人。

萧游蹙起墨眉,克制地摇摇头,转身奔开。

强大的沮丧和落寞感萦绕着他,他忘不了她是个有夫之妇,亦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她的所有爱意都在她丈夫那里,是不可能分一丝一毫给别人的。

他刚才那么盯着她看,真是亵渎了她,该死。

萧游觉得自己神志可能有些失控,决定不告而别。

温小姐的话本他也不再继续写了,只要今后再不入谢府门,他自然会慢慢淡忘温小姐,变回从前那个冷静又守礼的他。

只愿她和她丈夫在一起,一生都像现在这样意与情融,美美满满。

萧游刚一走,温初弦就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在这个家中,谢灵玄想与她亲近自然会横刀直入,能这般偷偷摸摸的,只有那个外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那一位话本先生,确实对她有情意。

温初弦起身,略略伸了个懒腰。

云渺将新剥好的橘子奉上,“夫人怎么睡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起来了?可是奴婢吵醒了您?”

温初弦没头没脑地问,“你兄长就是写话本的萧游吧?”

云渺点了下头,不知她此问何意。

温初弦摇摇头,把橘子瓣推到一旁。独自来到栏杆边,眺望着谢府远处的风景。

她现在神不守舍,没有任何心情吃东西,一个内心深处的念头升腾上来,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她曾深深后悔,上次在静济寺没有抓紧时机私逃。

而眼下,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如果她能豁出去逃走,被谢灵玄抓回来必然难逃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她将重获新生和自由,不用再在仇人的脚下苟延残喘,也不用再与狼共枕,如现在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

温初弦叫云渺找来了一把更锋利的钳子,依旧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朝那铃铛薄弱处钳去,虽然还没有拧断,好歹在铃铛的开口处剪出了一个缺口……很细小,勉强能将铃腔里的小银丸倒出来,叫铃铛再发不出响声。

弄完了一只脚上的,她如法炮制,又剪了另一只脚的。

云渺在一旁看着,她就算再傻,也隐约猜出夫人和公子之间似乎关系不睦。

夫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喜欢公子,公子亦不如表面上那样宠溺夫人。

而她自己的兄长,刚才那样痴痴地远眺夫人,似已不仅仅是搜寻灵感那么简单。那种眼神,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云渺后心一阵发凉。

暗流汹涌的危险就弥漫在空气中,没有硝烟的战火已悄然打响。

剪完了铃铛,温初弦从水云居的小库房里拿了些贵重金银,往芳姨娘处走一遭。

自从温初弦给谢兰儿寻了清河王家的婚事后,芳姨娘便与温初弦格外亲厚,事事处处都巴结她。

见温初弦主动前来,芳姨娘受宠若惊。

温初弦将首饰钗环都送了给芳姨娘,又将整整一盒十二颗南珠送给谢兰儿,权当是她这嫂嫂添的嫁妆。

芳姨娘欢喜得几乎合不拢嘴,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温初弦才好。

温初弦道,“兰儿可爱,我心里喜欢,就送了。”

芳姨娘落泪喜道,“夫人给兰儿说了这门婚事,老身已不知该如何感谢夫人。如今夫人又添了许多贵重之物,老身和兰儿着实受之有愧。”

温初弦道,“姨娘不必推辞,我也确实有件事相求。”

芳姨娘一脸逢迎,连问都没问就立即答应,温初弦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娘家兄长来了,我想借姨娘的这块宝地,单独见见兄长,和他说上几句话。”

芳姨娘疑惑,“既是温公子来了,夫人何不在水云居见,干嘛偷偷摸摸?”

温初弦黯然道,“之前因为二公子的事,夫君和我兄长生了隔阂,想必姨娘有所耳闻。初弦既想见兄长,又不想叫夫君不悦,所以才出此下策,借用姨娘的宝地与兄长一叙。”

温伯卿被谢家人害得坐大牢、上吐下泻的事,芳姨娘确实听说过,当下她信以为真,“夫人放心,就老身这点鄙陋的地方,夫人随便用,想和兄长谈多久都行。”

温初弦淡淡一笑,“多谢姨娘。”

后芳姨娘又问起温老爷近来可好一类话,温初弦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

她在想着脱离谢府的事,温家人好不好自然也与她无关了。

·

戏班子既不用唱戏,便不能在主人家的府邸久留。

温初弦给足了戏班老板赏钱,又叫人置了一场小宴,款待一众伶人,叫他们吃好了明日再走。人人都夸温初弦菩萨心肠,有大家主母的风范。

见到了萧游,萧游对她拱拱手,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等多受夫人照顾,不胜感激。日后萧某即便不能再服侍在夫人左右,也会朝夕念佛,祈愿夫人事事顺利,夫妻美满。”

他犹豫一下,长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话本,赠与温初弦,“……这一本是我专门为您夫妻二人写的话本。日后您若闲来无事,就翻两眼,算是萧某聊表心意。”

温初弦收下了。

她随手翻了两页,问,“先生今后如何打算,还在群玉阁过活吗?”

萧游惭愧地笑道,“萧某淹留在长安城中,主要是想与失散多年的父亲相认的……如今,亲没认成,以后怕是不能再在长安城待下去,便还做起老本行,云游各地,说书写话本去了。”

温初弦不语,只似怀着心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游亦怅然,他其实本想不告而别的,但终究没舍得,想见她最后一面。

长痛不如短痛,他虽爱慕温小姐,但温小姐恰如镜中月水中花,是没有一丁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的。既然如此,他还不如离去。

只庆幸谢公子是纯善有德之君子,非是什么薄幸无良之徒,会一辈子疼惜温小姐。

这样他即便放手离去,也可以安心宽怀。

温初弦垂下头来,手里握着他送的话本,一动不动。

萧游猜不透她心思,只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絮叨了惹她烦厌,便欲告辞,却听她忽然细如蚊呐地传来一声,“你随我来。”

这话说得突然,萧游有点愣。

瞧向云渺,云渺死死跟在温初弦身后,亦不说话。

温初弦朗声,似是故意让谁听见,“我忽然想起还有些闲置的笔墨,不如送了给先生你。”

萧游已得了足够的赏赐,不好意思再受她的东西。云渺却提醒道,“兄长,夫人既要赏赐,你领受便是。”

萧游只好答应,跟在温初弦身后。

温初弦离了清凉阁,却并没往水云居去,而是曲曲折折,把他暗中带到了垂花门内——一处年老姨娘的住处,牌匾上写着芳斋二字。

芳姨娘等候良久。她一个年老的姨娘,孤陋寡闻,见温初弦带了个年轻男子前来,便以为是娘家哥哥,热络地上前寒暄。

温初弦却面色铁青,一字不发,径直进了芳斋,寻个偏僻的厢房。

房门一关,狭小的室内,就只剩下温初弦和萧游两人。

萧游怎料到她要这般和他单独相处,大愕之下,顿时感到一丝不寻常。

她身上的幽香弥漫在幽闭的小空间内,香得人心慌。萧游的脸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顿时升到了极度紧张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令他浑身犹如芒刺附体,脑袋嗡嗡作响,热血直往上涌。

萧游怦然,怔怔道,“温、温小姐……你?”

温初弦一双瞳仁含秋水,眼尾泛红。她隐忍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她狼狈跌在椅凳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仿佛把他带到这里,委实提心吊胆,冒了极大的风险,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自打萧游认识温初弦以来,她或高高在上端庄沉静,或沉浸在爱河中甜美幸福,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萧游见她这般慌怯,也跟着谨慎起来,压低了嗓子,“夫人,您身体是不舒服吗?”

温初弦打了个手势,萧游回头望去,见芳姨娘的影子在窗外若隐若现,探头探脑地张望,对此甚是好奇。

萧游顿时明白了,她是有些难言之隐要说,不欲叫任何人知道。

可是……他只是一个跟她萍水相逢的外人罢了,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和她丈夫说,而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他带到这里,秘密和他说呢?

可无论如何萧游也拒绝不了她,他冲她点了点头,代表明白了她的意思。

温初弦这才叹了口气。

卸掉伪装的她,瞬息之间似变了一个人般,幽怨,委屈,浑身上下每一寸皆充斥着恐惧,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光鲜亮丽。

萧游看得直发愣。

究竟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能将她逼成这样?

萧游心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温初弦面前。这样臣服的姿势,他曾在话本中写过,此时不由自主地做出来,想让她安心。

他口唇几乎不张开,用极低极低的嗓音问,“温小姐,到底怎么了?”

温初弦沉默半晌,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口咬破了手指肚,用带血的指甲在桌上断断续续地写下几个血字来。

萧游歪头去看,隐约辨认出,她写的竟是触目惊心的三字。

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