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雄踞长安百年之久,说是累世公爵之家,其实到了灵字辈子嗣并不丰。

论起女娃,长公主膝下有谢蕙儿,桂姨娘有谢兰儿。

男丁便只有谢灵玄、谢灵玉,以及旁支的谢灵骐这三位哥儿。

好在上天垂怜,子嗣虽不多,胜在出了谢灵玄这么一个百年不遇的文曲星,令谢家大大扬眉吐气,稳居天下第一名族。

说来谢灵玄为人谦冲,守诚识礼,又郎艳独绝,得一副世无其二的好姿容,年纪轻轻便是帝之太师,朝之右相,不知被多少有女儿的人家惦记。

他的两个通房黛青和云渺心里都明白,他已二十有三,婚事绝拖不过今年年关,便早早地为自己谋划起来。

说来这两人都得过谢灵玄的宠爱,在谢府的奴婢中也有地位,原待新夫人一进门就扶为妾室的。

偏偏一场落水风寒,谢灵玄记忆全无,性情大变,忘记了从前的主仆之谊。原来最受宠爱的云渺,在他失忆之后一次宠幸都没得到过。

如今新夫人马上就要进门了,云渺如何能不急。

她本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奴婢,长得虽小有姿色却并非倾国倾情,离了夜里的那点好处,还指望男人能记她到几时。

那日午后,阳光甚晒。

谢灵玄在书斋里小憩,云渺打扮妥当,轻轻过去,将他手中的卷书抽走。

只这么一细微的动作,男子缓缓睁开眼皮来,疏离地望向她。

云渺怵了怵,“公子休息一会儿吧,仔细读久了书伤眼睛。”

谢灵玄顺她的意思点了下头,被她扶到了罗汉榻边。他半倚在玉枕上,倦意散漫,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迷离。

云渺将香炉搬近了些,抱扇为他扇风。香雾细细,炉中碧篆被她加了极其微量的欢合散,男人很少能拒绝。

云渺刚要试探着解开谢灵玄的衣带,谢灵玄眼皮微阖,轻淡问了她一句,“记得你家在城南的青玉巷附近。”

这一句来得甚是突然,云渺愣了一愣,“原来公子还记得。”

谢灵玄道,“怎会忘记。 ”

他短思片刻,“你家中有一花甲之年的父亲,还有一垂髫的小妹。”

云渺点头,“当年奴婢一家快饿死了,是公子给了奴婢一口肉汤喝。从那一刻起奴婢便是公子的人,永不改变。”

谢灵玄不在意地一笑。

云渺嗅着欢合香,只觉得谢灵玄不醉,她已有几分醉了。望向他那萧萧肃肃的面容,爱慕之情抑制不住,低声说,“公子,今日让奴婢服侍您一次,好不好?”

谢灵玄却依旧沉静。

“你这副好容色,留在谢府,还真是屈才了。”

云渺一僵。

他平平淡淡地说,“我已命人和青玉巷的鸨-母打过招呼,待你去了之后,格外照料于你,月钱也为你开双份。你我主仆一场,就此散了吧。”

云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颤颤问,“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公子要赶我走吗?”

谢灵玄瞧她涕泗横流,神色冷淡。

待云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手唤了人。

仆役将云渺拖起来,顺便将香炉里正在燃的脏东西处理掉。

云渺以为欢合香露馅,自己才被发落,拼命地道,“公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如此无情吗?就算您要娶新夫人,难道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吗?”

谢灵玄挥挥手,人被仆役们拖走。

云渺哭嚎了一路。

黛青正在后堂浣衣,闻此暗自后怕。

幸而她耐得住,没像云渺那般明晃晃地勾引公子,不然今日被发落的定然也有她一个。

庆幸过后,黛青又有点落寞。

公子此番,是真够无情的。

云渺虽爱逢迎,到底也侍奉了他多年。如今说打发就打发了,还是发卖到青玉巷那种地方,叫人心凉。

公子失忆了一遭,手段仿佛比从前狠了许多。

黛青不禁念起那位即将过门的温小姐。

公子清理通房,自然是为了她。

只是如此明晃晃的宠爱,待那位小姐踏入这深不见底的谢府门第后,是福又是祸。

·

别了张夕后,温初弦知自己的婚事被那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想要便要他想丢便丢,皆不是她能做主的……也便心灰意懒,再无以前打点香染街那般精气神。

温芷沁气势汹汹地来找了她两次,斥责她夺抢温芷沅的婚事。

温初弦疲于应对。

曾几何时的她,确实想和温芷沅争夺谢灵玄,也确实做梦都想嫁给谢灵玄。此刻想来,根本就是眼瞎,痴傻的错付。

若非她一开始执迷不悟,招惹于他,哪有现如今的无穷烦恼。

虽然何氏和长公主还坚决不答应,温老爷却已默许把温初弦给了谢灵玄。

谢灵玄偶尔会来探望她,并不勤,每每也只是品茶赏花,待不多时就走,也没什么逾礼的举动。且每一次都是正大光明地报知温老爷与何氏知晓的。

他真是装得好生光风霁月。

他瞧着是不会放过她的了,偏偏又如此不疾不徐,按部就班。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鹿斋是温府私邸中的一处藏书阁,温初弦几日来除了在阁楼上抚琴,也常往那里去散心。

有时她正埋头读着话本,谢灵玄就会不声不息地进来,两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擒住她手中的书卷。

温初弦抬头乜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他,“这是我温府。”

他静宁地道,“自然知晓。”

温初弦问,“谢相最注重名声,这般三番两次地出入温府,就不怕声名狼藉么?”

他暗嗤了声,淡淡解释说,“距我上次见你已过去了五六日,如何算频繁出入,况且未婚夫妇相见并不违礼。”

温初弦黯然坐在一旁,也不说话。谢灵玄的长身微微倚在书架旁,伸手欲碰一碰她,却被她有意无意地躲过了。

他亦不着恼,感慨说,“从前你影子似地跟我身后,一声声地唤玄哥哥,甩也甩不脱。如今却这般冷淡模样,妹妹的心意真是好生令人难以索解。”

实话说他碰触她的感觉并不难受,微凉的温度,像雪片融化在肌肤上的感觉,宁谧而安详。

可温初弦怎么能轻易忘却他对她做过的事,是他害得张夕家破人亡,也是他在谈笑风生间,将她呕心沥血的事业毁得干干净净。那看似藏着许许多多温柔的手,残忍无两,快把她的皮骨剥净了。

温初弦就他方才的话头,讽刺说,“玄哥哥错了。当初是玄哥哥先断爱,到我母亲面前告我不知廉耻,害我挨了十多下的戒尺,手到现在还疼得很。如今却又巴巴来找我,你的心思才真是难以索解呢。”

谢灵玄一声痴笑,划着她掌心的纹路。

“是我错了。”

他道,“弦妹妹若气不过,便也拿戒尺打回来罢,我绝不还手。”

温初弦暗呵,互相虚与委蛇罢了。

谢灵玄得了她的手还不够,轻缠她臂,那缱绻的力道,竟游走在她肩腹之间。她真是浑身发寒,不情不愿地闪到一边去。

他浮上些许不快,“还为张夕守着呢?”

温初弦最忌张夕二字,水葱似的长指甲要扣入肉中,却被他不轻不重地一抬,握住了。他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嗓音,好奇问,“三十年,弦妹妹等得了吗?”

温初弦闭目,故意气他,“等得了。若不是玄哥哥从中作梗,我和张夕早就成婚了。”

他果然有一丝生气。

可那怒意转瞬即逝,并没过分显露。

温初弦倚在他怀里,仰着下巴眺他脸上那不悦的神色。他那丰神俊朗的好仪态,原来也会生气啊。她笑了声,涌上几分报复的快意,随即又栗六发抖,怕他一怒之下会直接扼断她的脖颈。

没想疼痛并未到来,谢灵玄也没杀她。他眸中的温度冰冷,单手掐在她的腰上,那样狠地叫她骨肉分离,另一手却捂住她的嘴,不让发出半点声音来。

温初弦被疼得泪花直流,谢灵玄却清然笑了,哄小猫似地揉她的头发,轻浪地晕开她唇间的一点点胭脂,品尝了一番。

他悄声说,“原来这般简单就能让弦妹妹莞尔,我之前倒是绕弯路了。若是取笑我能让妹妹开怀,成婚后妹妹日日取笑都行。”

温初弦从他怀中挣开,对着他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力道比他刚才掐她的力道还大。他墨眉蹙了蹙,忍着疼让她咬了。

又蹉跎了好一会儿,温初弦才终于熬到了谢灵玄离去。她身上已浸染满了他的气息,明明是平心静气的冷檀味,却不知怎地令人这般心烦意乱。

她叫人备了热水沐浴。

要好好洗一洗这恼厌的气息。

伺候她的小丫鬟见谢灵玄出入温府,只为见她,艳羡不已。

趁着温初弦沐浴周遭没人,小丫鬟偷偷跟她说谢灵玄为了大婚,发落了屋里的通房。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虽未成婚,谢灵玄爱妻敬妻之名早已在长安城传开,广受美名。

谁也不愿把自家女儿嫁去宠妾灭妻的人家,谢相这般做,真是很拎得清了。

丫鬟敬慕谢灵玄,添油加醋地说了他许多好话。

温初弦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却不理会。

从前她知道他有通房,还会吃醋。

如今却觉得,他好端端地把人赶走,实在是凉薄无情,心下倒怜悯起云渺那女孩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