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策将东西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没等到宴星稚醒来。

两人在房中的谈话没人知道。

之前天界发现了宴星稚的踪迹,派出的几个战神与牧风眠三人大打一场,苍述战神魂飞魄散, 万木之神和剑神许千景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神界并没有放弃寻找宴星稚的行踪。

她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散魂魄,那被亲眼见证的死亡如今都能起死回生,不见到宴星稚的神魂消散, 天界无法放心。

但桑卿带领着魔族几乎倾巢而动, 处处阻碍天界行事。

虽然魔族只破封一千年, 时间尚短, 但魔族与神族一样天生强大, 其中不乏天赋卓绝之人, 再加上被封印九万年,魔界无人踏足,灵力充沛丰盈, 对于修炼极其有益,在魔尊的带领之下, 这一千年来魔族进步飞速, 对上天界尚有抗衡之力。

外面打得不可开交,牧风眠却十分沉寂, 几人就在凡人城镇之中的一个偏僻巷子里开了虚境。

牧风眠一日没有动静, 他们就一日不出虚境。

宴星稚这副用泥巴做的身体一直在持续崩坏, 在牧风眠进她梦境的这段时间里,这躯体一直是由师镜的神力维持着。

牧风眠出来之后自然全权接管,每日都泡在房中, 一整天都不见踪影。

但这地方到底是藏不住, 黎策能找来, 自然也有别人能够找来。

这日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尹祺坐在院中研究他的罗盘,忽而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走来,站在他跟前,疑问道:“步氏嫡脉当初不是全部处决了吗?竟还有漏网之鱼?”

尹祺被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飞起来,转头一看,见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她身着蓝色长衣,墨发高束,样貌并不算极为出众,但一眼瞧过去却很和善,约莫三十多岁。

“你是谁?”尹祺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给宋轻舟传音。

刚传过去,宋轻舟的身影就在身边出现,提着尹祺的后领子将他往后拽了两步,冷眼看着面前的女人,“来者何人?”

那女人笑了一下,“让牧风眠出来见我。”

“你找错地方了。”宋轻舟跃起,幻出一柄利刃直冲她而去,刀刃飞至眼前的瞬间,九曦从一旁刺来,挡住了他的利刃。

宋轻舟后翻落地,侧目看去,就见师镜站在不远处,正将九曦召回。

“别动她。”师镜说道。

尹祺悄悄探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虽不知道眼前来的人是谁,但也知道自己这个便宜表弟对上师镜没有胜算,便拉了拉宋轻舟的衣袖,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女人看向师镜,笑了一下,“师镜上神,许久不见,一如往昔。”

师镜却道:“她尚在昏睡之中。”

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女人却知道他说的是谁,便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带走她。”

师镜道:“牧十二不会同意的。”

“让他出来见我。”她道。

师镜转头,看向牧风眠整日闭门不出的房屋。

房中昏暗无灯,视线朦胧。

宴星稚的雪白手臂和脖颈现在每天都会出现新的淤泥,牧风眠不敢轻易用神力使清尘法术,怕将宴星稚的身体清理得缺胳膊少腿,他就打了洁净清水,用布巾打湿,一点一点将她身上的淤泥擦去。

他坐在床榻边,背靠着床柱,将宴星稚抱在怀中,打湿的布巾从她的脸上脖子上细细擦过,又轻柔地擦着手掌,连指缝都擦得小心翼翼,还要自言自语,“你是不是也埋怨我为何找了一副这样没用的躯体?但是没有办法,能够承载你神魂的容器本就没有多少,泥土的可塑性强,不会那么轻易崩坏。”

“等你醒来,我们就去找你的神体,好不好?”

“找到之后,你就能自由自在地用神力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被如此束缚。”

宴星稚靠在他的怀中,温热的呼吸打在颈窝,安安静静的,不论牧风眠怎么摆弄,她都没有反应。

牧风眠擦了许久,才将她身上的淤泥全部擦去,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他揉了揉宴星稚的头,赞许道:“我们星崽可真乖啊。”

说完还要在她额头处落下一个轻吻。

他将宴星稚放回床榻上,躺得板板正正,锦被盖在她身上压好,轻声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牧风眠轻手轻脚出了房,明知道宴星稚如今是昏睡状态什么都听不见,他还是忍不住对她说话,忍不住放轻行动,怕将她吵到,让她睡得不安宁。

合上门的那一瞬,宴星稚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眸从浑浊的状态中间凝聚,最后变得澄澈,视线中所有东西变得清晰,所有神识归位。

她从被苍述以神魂化作的牢笼之中醒了过来。

空中传来各种气味,宴星稚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同,露出疑惑的神色。

“师父?”

院中站着宋轻舟与尹祺,另一头是师镜,骆亭语则倚在檐廊下的柱子边,围着中间那个女子。

牧风眠抬步走去,柔和的神色极快褪去,再抬眼,蓝眸中已是冰霜遍布,“我这里不欢迎不请自来之人。”

“我来将星崽带回去。”她道。

“从宴星稚被你放弃的那一瞬起,她便与你再无什么关系。”牧风眠道:“时珞,看在你曾经陪伴保护宴星稚十多年的时间,我这次不动你,请回吧。”

时珞哼笑一声,“别着急下定论啊风眠上神,跟不跟我走,要问问星崽自己的意愿,你说了也不算。”

牧风眠皱了皱眉,很不喜欢上神这个称呼。

“我方才说的就是她的意愿。”

“你没资格替她做决定。”

“那谁有资格?你?只会利用她的人还敢在这里说资格二字?”

“至少,她还唤我一声师父,你又是她什么呢?”时珞道:“若不是因为牧氏,因为牧潭,她能捅破万魔窟,背上这滔天大罪?”

“牧风眠,你才没资格留下她,她所经历这些全都是由你造成的,若是她当初听我的劝不去神族区,哪会有这后来这么多事?捅破魔族封印的人本该是你,不是她。”

牧风眠心中隐隐作痛,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深知时珞说的这些都是对的。

当初拿着清屿剑破魔族封印的人,不该是宴星稚,是他才对。

是他要背负六界骂名,成为放出魔族扰乱和平的罪人,是他该被打得魂飞魄散,这些都由无辜的宴星稚承担下来。

她当初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着这些后果。

这些盘踞在心头久久不散的痛苦情绪,经过一千年来的累积,几乎要成为牧风眠的心魔。

他握紧拳头,强压着心中翻滚的阴郁,说道:“那也该等她醒了之后,自己做决定。”

时珞抬了抬下巴,往他身后一指,“她不是已经醒了吗?”

众人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宴星稚果真醒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推开了门,站在门边上。

许是泥土躯体在崩坏,她看起来有气无力,像大病久久缠身之人。

牧风眠当即大喜,紧紧盯着宴星稚,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这是一场虚幻梦境,一开口宴星稚就消散不见。

他曾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从满心欢喜,到跌落失望深渊。

众人一时都盯着她不言,在这气氛紧张的时刻,宴星稚第一句开口的话,将成为她的表态。

“师父。”宴星稚的目光却率先放在了时珞身上。

时珞露出满意而得逞的笑容。

牧风眠面色一白,心中充满慌乱,“宴星稚……”

“星崽,跟我走吧。”时珞笑容亲和,亦如当年第一次见宴星稚那般,用温柔的话语将她带回天界,“千年前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我赶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次我绝对不会将你丢下了,神界那边有我挡着,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宴星稚抬脚出了门,往前走了几步,“你这些年,在天界还好吗?”

时珞听她关心自己,笑容更甚,无奈道:“倒没什么大事,你出了事之后,我便让出了大部分的权利,若非如此,恐怕也自身难保,好在我在仙盟多年,有自己的势力,他们倒不敢真的动我,只不过日子也不大好过,一直等着你回来。”

“你知道我会回来?”宴星稚疑惑问。

时珞一顿,瞥了脸色难看的牧风眠一眼,“牧风眠当年斩杀仙盟四百仙君,收集仙魂,为的就是做起死回生阵法之祭,此事,六界都知道。”

宴星稚这才看了牧风眠一眼。

牧风眠眸色沉甸甸的,盯着她一动不动,唇线微抿。

“星崽,随我回去吧,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时珞冲她张开手臂,用怀抱迎接她。

宴星稚看着面前这个曾经教她如何幻成人形,教她如何提高神力,为她闯下的大小祸善后,为保护她与仙盟那些人据理力争的时珞,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与牧风眠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腕一紧,被牧风眠死死攥住。

宴星稚转头,对上牧风眠的眼睛,他眼眶赤红,蓝眸晶莹剔透。

“你不能走。”牧风眠像是说得很用力,语气中竟有一丝哽咽,“是我背负着神罚收集仙魂,是我劈开万器城那座高山,穿越时光回溯阵法找到魇猫,是我用赤炼神火温养你的神魂,费尽心思在天昙神山取得泥土为你捏造躯体,一千年,我等了一千年,每日每夜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神魂从无到有,慢慢温养炼化成形,最后用起死回生阵凝聚出你的生魂,这些年我梦到过无数次我的失败,却还是炼化出无数个假的你来锻炼我自己,好确保我能在人海之中第一眼看到你,认出你。”

他一字一句,语气缓慢,将这漫长的一千年,将他当初无比辛苦才完成的事缩短成几句话。

“我费劲心血,煎熬千年才等到你,你不能走。”他咬着牙道。

宴星稚有些怔然,记忆中的牧风眠恣意而张扬,他总是一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样子。

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那些日夜等待的人来说,是一段无法想像的漫长岁月。

“对不起,还有,”虽然设想过很多遍,但牧风眠还是第一次这样庄重地,完整地将自己这些年盘踞在心头无法消散的,沉甸甸的情愫化成三个字,“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师镜(冷笑):不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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