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镜站在十步开外, 静静看着他,似乎真的在等他的解释。

显然他并不相信牧风眠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牧风眠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觉得手中一动, 宴星稚松了牵着他的手,对黎策打了个手势,而后锣鼓都被收起来,这支要出发去人界诛妖的队伍才看起来正常一些。

牧风眠偏头看了眼宴星稚, 心一横, 对师镜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师镜微微歪头, 露出一个极其不理解的迷惑表情, 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何时是喜欢这般大张旗鼓行事的人?”

牧风眠僵硬道:“……很威风。”

“丢人现眼罢了。”他说。

牧风眠无法反驳, 因为他在心底也是这样认同的。

为了不让这尴尬的场面僵持,他主动转移话题,“你为何在仙族区?”

“来寻人。”师镜道。

牧风眠向来对师镜做什么事不大关心, 知道他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在神界, 更何况这还是梦境中的师镜, 他就更不关心了,一心只想把他拉来当苦力, “事情办完了?”

师镜颔首。

“正好我们要去人界诛妖, 上神可愿与我们同行?”牧风眠一边说着, 一边走上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旁边的带了几步, 小声道:“反正你也无事, 就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师镜反问, “我在你眼里,是这般清闲?”

“会起死回生之术的堕仙,你不想去看看?”牧风眠道:“据说这禁法早已在六界消失,只封存在神界极密之地,你就不对这三大禁法之一好奇?”

两句反问,就把师镜问住了。

天下所有人,不论是神仙妖魔,还是修习仙法的凡人,在被传授的第一课,便是关于这六界三大禁法。

即便是师镜,也未曾接触过,如此一提,又怎么可能不动心思。

他道:“我不会帮你们做任何事。”

牧风眠就弯着唇笑,也不说话。

有了师镜的加入,整个队伍变得沉寂多了,众人都不敢在第一战神面前放肆,更何况还有个刚刚背上嚣张跋扈名声的牧风眠与他勾肩搭背。

宴星稚不待见师镜,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若非是牧风眠还在这里,她早就捏个云先跑了。

她虽然讨厌师家姐弟俩,但也知道牧风眠与他交好,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情绪去影响牧风眠的行为。

众人出行前往人界,按照前三批人传回的消息,很快就找到了堕仙所盘踞的地方。

是一座偏僻荒凉的小镇,镇上已经没有人烟,自从堕仙在镇中作法开始,所有凡人皆死在城中无人幸存,所以这小镇如今是一座废城。

人间正值冬季,白雪覆盖天地,没有人烟的废城,积雪堆得极高,一脚从踩下去能埋没膝盖。

这一行神仙站在云层之上,从上往下俯瞰,将整个小镇收入眼中,只见下面一片茫白,压根看不出什么诡异之处。

宴星稚对这场景熟悉,知道阵法就埋在大雪之下,便拦截了想要先下去探查情况的两人,而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催动梦境。

下一刻,铺满大地的银雪纷纷扬扬,以极快的速度融化消失,露出荒凉的城镇,和地上血染一样的奇怪纹理。

堕仙的起死回生阵法,是画在整个小镇下面的,待宴星稚将所有厚雪扫去之后,阵法隐隐露出全貌。

三由于阵中房屋错落,各种东西堆叠,所以也遮住了不少部分,并不能看完全。

但牧风眠自上而下将整个阵法看在眼中时,那些镇中房屋或其他杂乱东西遮掩的地方,却因为之前时珞展示的卷轴上的突然,而在他的脑中将缺失的地方补全,在他眼中,这起死回生阵法是一个完整,且清晰无比的。

他只看一眼,就能记个完全。

这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阵法,其中蕴含着无比强大的能量,以及牧风眠从未接触过的法诀,他在心底隐隐感觉震撼。

为了复活一个人,竟要用这么多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难怪会列为禁法。

师镜站在他身旁,看着阵法缄默良久,才对牧风眠道:“忘掉。”

“什么?”牧风眠疑惑地转头。

“忘掉这个阵法,我知道你记住了。”师镜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中却隐隐藏着其他情绪。

起死回生。

这四个字的**力太大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人,牧风眠心心念念惦记了那么多年的父母,他自出生起从未见过,难保会禁不住**在这阵法上动心思。

牧风眠觉得好笑,看出师镜的想法,便用胳膊肘搭在他的肩上,站得没个正形道:“放心,生死乃是宿命天定,我就算是再胡闹,也不可能逆天而为,死者已逝,没有复生的可能。”

“况且这还是个梦境,醒来之后我能记住多少,还不一定呢。”牧风眠将头扭过去,蓝色的眼眸显出几分柔和,看向前方的宴星稚,喃喃道:“我更想把记忆用在有用的地方。”

师镜眉眼动容,盯着他,没再说话。

宴星稚上次来的时候,找这阵法用了很长时间,直到出了烈阳之后融了大雪,她才看见埋藏在下面的阵法。

她二话不说就要用剑破这阵法,才逼得堕仙现身。

这次她故技重施。

大喝一声,“问情!”

神器应声而动,裹着金芒疾速地翻转,出现在宴星稚的面前,她抬手握住剑柄飞身而下。

随着金光流泄,挥出一道神力强悍的剑招,直直地朝下方的小镇而去。

这段时间有牧风眠的陪练,她的神力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没有束神铃的限制,这一剑的力量没有轻重,足以将小半城镇斩为齑粉。

堕仙果然被迫出手,编织出一张网,从下方极快地展开,朝上猛地包裹来,闪着红色的光。

场景与之前那回是一样的。

宴星稚不知道这张网是什么用途,但上次这张网扑上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受这张网的半点影响,是以这次也没放在心上,提着剑与红网迎面相撞。

变故在这一瞬发生了。

只见宴星稚被红网包在其中,好像在触碰到的一刹那就昏过去,神力骤收,问情也脱手,迳直往下坠落。

牧风眠见状,心头一慌,整个人如离弦之弓一般飞出去,去追下落的宴星稚,从红网中直直穿过去。

在宴星稚将要砸在地上的时候,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而后平稳落地。

怀中的她闭着眼睛,神色宁静平和,呼吸尚在,只像是睡着了。

还不等他细细查看,在云层上站着的一众仙君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陷入了与宴星稚一样的状态。

就连师镜也不例外。

牧风眠抬头看见他往下坠,催动神力接了一下,没让他砸在坚硬的石地上。

场面一下子变得极为诡异。

在这无声无息的瞬间,所有人陷入昏睡,只剩下牧风眠一人还站着。

——

宴星稚在触碰到网的那一刹那,眼前猛地一黑,耳边所有声音消失殆尽,变得黑暗又寂静。

宴星稚懵了。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也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如同化作一缕魂魄似的。

怎么会如此?

上次那张网对她分明没有任何作用啊!

宴星稚有一瞬的心慌,赶忙催动梦境的力量,却好似与外界失去了所有关联,一点神力都没有了。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始料未及。

明明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宴星稚面对无知的情况,从未有惧怕的情绪,她尝试突破那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壁,想要与自己的身体感应,就在她聚精会神地催动神力时,耳朵的感知猛地恢复了。

先是听到房中蜡烛燃烧的辟啪声,再然后就是从远处传来的喧哗嬉闹之声,许是隔得远,听得不清楚。

紧接着她的眼睛也恢复,面前不再是一片漆黑,但仍然被东西当着,只能看见一片赤红。

再然后就是身体的各个感知,她感觉到自己穿着厚重的衣裳,头上戴着的东西几乎压弯她的脖颈,她好像是坐在一处柔软的地方。

还没等她动作,忽而响起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那些吵杂又遥远的声音一下涌进来,丝竹管乐和笑闹声交织。

不过很快,门又被关上,那些声音又被隔在门外。

宴星稚起初没动,脚步声慢慢靠近,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织金锦靴。

随后遮盖视线的红布就被一杆黑色鎏金杆挑起来,慢慢往上掀。

宴星稚就看见面前人身着赤红色的衣袍,上面用金丝绣满了如意纹,黑色的腰带束着精瘦的腰身,再往上就是雪白领口,白净的脖子。

目光攀着下巴,唇,鼻子往上,就看见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眸。

是牧风眠。

是穿着一身赤红喜袍,长发束起戴着新郎官帽,满眼柔柔笑意的牧风眠。

对上视线的瞬间,宴星稚的心口好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狠狠打中,不知名的情绪蓬勃而发,在心腔汹涌膨胀。

她的记忆猛地退化,忘记了她的身份,忘记了时珞的嘱托,也忘记了她来到这个地方的目的是什么,只记得眼前这人的名字。

“牧风眠。”她轻动朱红的唇,唤出他的名字。

“嗯?”牧风眠低低应了一声,将红盖头挑到一旁放着,站在她面前一时没动。

宴星稚却主动伸出了手,将他的手握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们的喜房。”他笑吟吟地回答。

“喜房?那是做什么用的?”宴星稚歪着头问,头上的华冠便叮当作响,“你为何会穿成这样?方才你从我头上挑走的是什么东西?我头上怎么戴着个这么重的玩意儿,脖子好累。”

她一口气问出几个问题,说话跳脱,但牧风眠却始终笑着,眸光沉着浓浓的宠溺,眉眼的喜悦之情明眼可见。

他道:“喜房,是给新成亲的夫妻准备的,成亲之后,相爱的两个人会永结连理,共度一生。”

“永结连理,共度一生?为什么是我和你?”宴星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嫁衣,与牧风眠身上的衣袍颜色如出一辙,显然两人就是刚成亲的夫妻。

宴星稚自然是知道夫妻这一说法的,她先前还受时珞之托前往妖界给妖王的嫡子送新婚贺礼。

但她从未料想过有一日,这样衣裳会穿在自己身上。

还是和牧风眠一起。

房间昏暗,喜烛散发的红色微光覆在牧风眠俊美的脸上,将他的眉眼和笔挺的鼻梁勾勒出来,显得极为好看。

他盯着宴星稚,像是永远不会移开目光,说道:“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穿心而过,异样的情感铺天盖地,宴星稚的呼吸霎时间重了许多。

她想起在神族区的授课大殿上,踏入大殿的一瞬间,第一眼就在坐着的人群之中找到了牧风眠。

之后与他对上目光,与他开□□谈。

在拥挤吵闹的朗月街上紧紧握着手,并肩而行。

牧风眠会在亲吻她时,把酸酸甜甜的果子喂给她吃。

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搁置在肩上,轻声细语附在她耳边说话。

会在炼场之中,一遍又一遍,极有耐心地矫正她的错误,引导她如何正确将剑法运用到极致,如何一步步提升神力。

宴星稚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场她用神力和问情所造的梦境,却依然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她贪玩好奇,也不是因为她找不到破解之法。

她分明,就是太贪恋这样的牧风眠,舍不得与他亲昵的朝夕,所以才沉溺其中,不愿出去。

想与他一直在一起。

是因为爱。

“你说的没错。”宴星稚抬眸,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牧风眠,也跟着笑了,只不过一双精致的眼睛里全然是冷意,“不过,你跟他还是差得太远了,一点都不像呢。”

——

“到底是什么情况!”牧风眠着急地抓着师镜的袖子,急道:“你快给看看啊!”

师镜一把拂开,“冷静点,还没死呢。”

牧风眠的神力探不进去,他感觉宴星稚好似被什么力量整个封闭起来,尽管呼吸尚平稳,看上去没受什么伤,但无论怎么呼唤都不醒。

他当然着急。

师镜是第一个在昏迷之中醒过来的人。

方才刚被牧风眠的神力接到地上之后,没过多久就睁眼醒来,只有他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镜垂眸扫了被牧风眠抱在怀中的宴星稚一眼,语气平淡道:“动情了,被情网困住,所以出不来。”

牧风眠皱着眉,脱口道:“那为何我没有被困住?”

师镜闻言,撩起眼皮看他。

牧风眠丝毫没觉得自己失言,追问:“有没有办法救她?”

师镜道:“这堕仙是与情妖炼化为一体,情网天下无解,只有她自己亲手斩杀心爱之人,才能脱离。情丝会将她心中的爱意提升千万倍,一般堕入情网之人,是无法逃离的。”

牧风眠气道:“没别的办法了?”

师镜冷笑,“你对我生气有何用?堕仙和害她动情之人才是罪魁祸首。”

牧风眠一下子卡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老实说,宴星稚的动情,他占有绝大部分的责任,若不是上次秘境里的那个半哄半诱的吻,她或许根本不会中情网。

“那我怎么没有被困在情网之中?是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不能救她?”牧风眠又急急地问。

师镜嗤笑一声,“特别?”

他猛地抬手,指尖凝着绯色的光,卷着细碎花瓣朝牧风眠的心口击去。

神力撞至心口时,一抹青色的暗芒乍现,将师镜的力量尽数抵挡,随后晕开一层小巧精致鳞片光影,转瞬即逝。

“青龙神族的护心龙鳞,是这个玩意儿才护着你没中情网。”师镜像是在嘲笑他,“若是没有这东西,怕是把那堕仙杀了,你也困在情网之中出不来。”

牧风眠咂咂嘴,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把这个给忘记了。

他用神力将宴星稚托举在空中,然后解开衣扣,将衣襟扯开,露出白净结实的胸膛。

手指按在心口上时,才隐隐显出一片片龙鳞来。

他想摘下来给宴星稚戴上。

“牧十二。”师镜冷眼看着他发浑,声音漠然道:“你也该醒了吧?”

牧风眠的动作猛地一顿,愕然抬头看他。

师镜又道:“我来这里寻的人是谁,你当真不知?”

牧风眠立即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师镜,并非是梦境里造的,而是真真实实的师镜。

问情所造的梦境压根困不住师镜,所以他很快就破了梦境,来到这里,寻找牧风眠,想将他带出去。

但他来了之后才发现,牧风眠根本就不是困不得出,而是自愿沉沦。

所以他才没有挑明。

只是这会儿牧风眠要摘护心龙鳞,师镜才没忍住开口。

“你怎么会来这里?”牧风眠的脸有点红。

好兄弟跑到他的美梦里来了,还眼睁睁看着他丢面子,着实是让人尴尬。

“这场大梦终会散去,你沉溺其中根本没有意义,何不早些醒来,面对真正的宴星稚。”师镜道。

牧风眠低着脑袋站着,像个怅然失意的孩子,久久不言。

师镜见状,又道:“护心龙鳞与你共体而存,挖它等同在心口上剜个洞,倒也不必在梦中这样折腾自己,我现在就去斩杀那堕仙,你好好想想吧。”

他说完便召出九曦转身离开,只余下牧风眠一人。

牧风眠又何尝不想。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曾亲口说“兽族本性难驯,只能奴役,不能同类”的牧风眠,改如何面对出身兽族的宴星稚,又如何与满心满眼憎恶厌烦他的宴星稚相处。

他自然想过要破梦出去,只是每次看见宴星稚满眼笑意地看着他,高兴时喜欢捏他的手指的那些小动作,喜欢化作虎形窝在他怀中睡觉的那些时候。

他都想着,再晚几日吧,不急的。

但是师镜说的没错,梦总会醒,虚幻之物,拥有得再多,到头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

或许,确实该出梦境了。

正想着,怀中的宴星稚忽然有了动静。

牧风眠低头看去,就见她动了动鸦羽般的长睫毛,忽而张开了双眼醒来。

他面色一喜,正要说话,却见宴星稚一下子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顺着往上攀,像是有一些急切地,将唇覆上来,在他完全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吻住了他的唇。

牧风眠并非急色的人,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先问宴星稚方才昏倒的时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但当她尖利的小虎牙软软地咬住他的唇,生疏而亲昵地吸吮时,牧风眠顿时什么话都不想问了。

他反手拥住宴星稚,掌心托住她的后脑勺,掌握了主动,朝她的唇齿探去,与她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一步一步深入。

这梦境谁爱出谁出,他现在肯定是出不了。

谁还不能做个美梦了?!

作者有话说:

师镜: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牧风眠:滚蛋,别耽误哥们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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