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星稚的神体带来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 她就站在高台上,在楼中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她。

那股无形的压迫,让所有人同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力。

站在笼中的孩子似乎敏锐地嗅到了什么, 僵直的身体突然动了,往前走了两步,挂在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立即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眼睛被蒙上, 这孩子走了几步就撞上铁笼, 却也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张口咿咿呀呀地发出稚嫩的声音。

这场景发生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寻常人看了都会十分心痛。

宴星稚金眸一瞥, 神色淡漠没有丝毫的表情, 根本不像是在发善心,让人不禁揣度她是想将这个纯种魔族的孩童据为己有,并不是为了救人。

站在铁笼边的人进退两难, 心急如焚,频频朝金玉楼的大门处看, 期盼鬼市之主立即出现。

宴星稚却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 她掌中凝光,一拳就将售卖人砸得飞出高台, 砸翻了一众桌椅, 翻了几个滚才堪堪停下, 没力气爬起来。

她指尖上勾着链子串的钥匙,眼眸一扫,从台上零散的几个打下手的杂役中挑了一个少年, 将钥匙丢在他怀中, 冲铁笼扬了扬下巴, 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少年显然是个聪明的,立即就捏着钥匙走向铁笼。

摔到下面的售卖人粗声叫道:“竹不生!你胆敢触犯金玉楼的法则?!”

少年低着头不语,手腕轻转,就将锁打开。

里面满身血污的孩子莽撞地往外闯,脚上粗重的链子也没阻碍她的步伐,直冲冲地往宴星稚身上撞。

宴星稚不闪不躲,小孩撞上来的瞬间立即被弹得往后摔了个屁股墩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是个小姑娘,约莫六七岁。

宴星稚一挥手,就将她眼上覆着的黑布摘了下来,露出一双被捣烂的眼睛,血肉模糊。

小姑娘慢慢摸索着爬起来,不再往前跑,抬起带着铁链的双手往前摸索。

宴星稚平日里往仙盟里的治愈门跑得勤快,见得多了,也学会一些简单的医治仙法,抬掌覆在她的脸前,只见金芒闪烁,光芒涌入小姑娘糜烂的双眼中。

片刻之后,腐肉再生,皮肤孩子的光华白嫩,她缓缓睁开双眼,胆怯地露出一双紫色的双眸。

眼眸的颜色澄澈纯粹,如阳光下的紫色晶石,看见光明的瞬间,第一眼就将眼前金眸银发的人收入眼底。

晶莹的泪水从骤然从眼角滑落,滑到下巴时已被血污浸满,变成了血红的泪滴。

小姑娘张口,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

“你不会说话?”宴星稚嘀咕道:“怎么今晚尽碰上哑巴呢?”

黎策爬上高台来,走到她身边,小声道:“星崽,差不多得了,救了人就行,你还真想带个魔族会仙界?”

宴星稚没应声,朝面前的小姑娘吹了口气,她身上的血污就如轻烟一般散去,露出洁净稚嫩的一张脸,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后“卡”一声响,腕上和脚上的铁链同时碎裂,掉在地上,解放了她的四肢。

宴星稚做完这些后,转身要走,被打到台下的金玉楼管事便喊道:“且慢!我们市主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若是你敢作敢当的话,就别走!”

她停住身体,朝管事看了一眼,一挥手甩出一掌,将管事整个打得飞起撞到墙上,深深卡在上面,昏死过去。

她道:“既然你们市主上赶着找死,那我便成全你们。”

黎策劝道:“咱们还是走吧,若是天界知道了,只怕又会……”

宴星稚晃了晃脑袋,“你没听他说吗?我若是走了,就不是敢作敢当的人,这种劣迹名声可不能出现在我的身上。”

说着,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牧风眠才是那样的人。”

坐在观众席上的牧风眠莫名被骂,竟没觉得在意。

宴星稚的神体落在他的眼眸中,像是这肮脏楼里的亮色,她的头只要稍稍一动,那双柔软的虎耳就会跟着小弧度地晃,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她在台中也并不消停,抢了笔,将那横联上的“森罗鬼市”四个字抹去,而后亲笔往上写,一气呵成落下四字:谨防上当。

然后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手笔:“我这手字,写得越来越像那回事了。”

小姑娘也抬头朝那对联望去,横联上头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根本看不出来是字。

不过随后,她自己就说出了答案:“谨防上当,这才是最适合鬼市的四个字。”

黎策拉了她一把,“行了,咱们走吧。”

宴星稚扔了笔,跳下高台,负着手才上前往二楼的楼梯,说道:“我不走,我一定要等到那个什么鬼市之主。”

她往上走的时候,所过之处,都被让出一条宽阔的走道,让原本拥挤的二楼瞬间动起来,不少人从另一处楼梯给挤下来。

一楼终于又响起了议论声,那被刻意压低的惊讶声音形成一片,聪明人却开始悄悄离开,以免被波及。

宴星稚就在这条被让出的道路中行走,目光从一间挨着一间的贩摊上掠过,沿着方形的地形转了一半,而后目光停在一处地方,站住不动了,双眉一扬染上惊讶之色。

黎策见她面色反常,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那是一间窄小的店铺,闭着门,连小牌匾都没挂,门上只贴着一张画。

画上是一只小虎崽,画得栩栩如生,圆溜溜的眼睛有几分凶巴巴的意味。

黎策有一瞬的恍惚,若非是这只虎崽被涂得墨黑,他都要以为这画得是宴星稚了。

宴星稚盯着那画,歪头头想了想,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待她进去之后,门自动闭合,黎策赶忙上前推了两下,却推不开了。

他摸不着头脑,再去看时,门上的那张画竟然也跟着消失了。

黎策又推了推门,奇怪的是他在门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法诀咒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推不开。

正用力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也推了推。

像是一次简单的尝试,推完之后手臂就缩了回去,黎策回头,就看见先前在门口跟在宴星稚身边的戴面具的人。

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一边,仿佛刚才推门的人不是他一样。

黎策又往后看了看,就看见那紫眸的小姑娘站在十几步外朝这望。

他一头雾水,只觉得今晚的事充满诡异。

宴星稚莫名其妙招了俩哑巴不说,怎么还莫名其妙地走进门里面?

宴星稚进了门之后,房间相当狭窄,屋内只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一个老头就坐在桌子对面,面对着门,桌上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灯,他充满沟壑的脸晦暗不明。

“白虎神君,请坐。”他发出的声音喑哑低沉。

宴星稚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走进门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外面看见门上那张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门后的人就在等她。

当年她从苍山破封诞生的时候,一开始身上的皮毛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滚了炭一样的黑,那是残留在她身上的封印力量还没有完全褪去的痕迹。

宴星稚在桌前坐下来,说道:“找我何事?”

老头笑了一下,张口说话的时候,宴星稚看了个清楚,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

“却有一事,要与白虎神君商议。”

“直说,别绕圈子。”宴星稚道。

“神君可否将神农玉留下。”老头便直说了。

宴星稚诧异地挑眉,“什么?你说这话,不怕我一拳打死你?”

这老头还真敢说,一开口就要神农玉。

这块玉由于时珞一直强调极为珍贵,要求她必须随身携带,一来是以免被别人偷走,二来是神农玉具有百毒不侵之效,能够防御一切毒物,受了个什么伤也能及时为自己治疗。

宴星稚一次也没用过,但串了个绳在脖子上挂着。

老头道:“神君莫急,且先听老夫一言。”

他抬手,拿出一根烟点上,袅袅白烟飘出来,在宴星稚眼前晃了一下,瞬间迷了她的双眼,视线里全是白茫茫一片。

她没看见面前这老头抬掌幻出一个通体墨色的罗盘,手指点在上面,将上头的白字推动,他低声说:“神君可要看清楚了。”

紧接着,宴星稚挥了挥手,眼前的白雾散去,紧接着她面前就出现一个房间内的场景。

像是凡人的房间,倒还算宽敞,摆件并不奢华,一眼就看见床榻上坐着两人。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见其中一个脱了上衣露出洁白的皮肤,背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鞭伤,深可见骨,十分狰狞。

最让她惊诧的,还是因为那个背上全是伤的人有一头赤色的长发。

赤色的头发,宴星稚只想到了牧风眠一人。

那人的后面坐着个年轻姑娘,墨色的长发垂着,手掌里都是血,掌心里握着神农玉,似乎正对着赤发人的背施法疗伤。

宴星稚看得不是很清楚,两个人的身影都有点模糊,她想绕道前面去确认那人究竟是不是牧风眠,但念头才刚一出,整个场景就散了。

宴星稚又回到那个窄小的屋中,面前是燃尽的香和没牙的老头,他道:“神君方才看到的画面,是未来之景。”

“你是说,未来的牧风眠会身受重伤,需要用到神农玉疗伤?”她问。

老头点了点头。

“那个给他疗伤的人是谁?”她又问。

老头摇头,“不知。”

“我凭什么相信你?”宴星稚嗤笑一声,“再说了,就算是真的,我又凭什么会为了给他疗伤把神农玉留下?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老头笑了笑道:“这些老夫一概不知,老夫只知道,神君一定会将玉留下。”

若是搁在平时,宴星稚的反骨还真要动一动,偏要与人对着干。

但这次她并没有反驳。

说实话,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头,一个神神秘秘的画面,搁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同意留下神农玉,但宴星稚却只沉吟了片刻,就扯着脖子上的线将神农玉勾出来,拽断绳子后,把红丝线一圈一圈缠在玉上,而后摘下束神铃上铃铛挂在上面。金光在上面一闪,神农玉那绿莹莹的光泽瞬间黯淡,变得灰扑扑的。

宴星稚在上面下了封印。

她放在桌上,说道:“保管好这玉。”

老头道:“神君放心,这玉我会存放于此楼之中,神君若是想回来取,只管问这楼中的人要就是。”

宴星稚看了他一眼,对这无比珍贵的神农玉没有丝毫的留恋,起身就拉门而出。

不会有人知道宴星稚在这里留下了神农玉,也不会也知道她留下玉的理由是什么。

宴星稚出门的时候,黎策正焦急地站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便面色一喜,刚要开口,楼下就爆发巨大的声响。

所有人朝楼下看去,就见金玉楼的大门整个被踹飞,一人走进来,膀大腰粗身量极高,头上顶着一对牛角,粗声道:“是哪个不怕死地在我鬼市闹事?!”

此人便是鬼市之主,闫玉琨。

有人在金玉楼闹事时,他就接到了消息迅速赶来,并不知道闹事的人是宴星稚,是以一进来便气焰嚣张,要拿人问罪。

宴星稚却眼睛一亮,迳直从楼梯翻下去,自高空过下,站在闫玉琨的面前,“总算来了。”

闫玉琨乍然看到她跳下来,还被惊了一下,随后立即端起架子刚想问罪,却见宴星稚吹一声短促的口哨,问情便从她身后飞出,化作一柄长剑,嗡鸣作响。

她都不给人说话的机会,握着问情便飞身而上,拿闫玉琨作为练剑的靶子似的,将这些日子看着学着的牧氏剑法用在他身上。

闫玉琨被这强悍的剑意震得频频后退,压根没想到面对的对手竟如此凶猛,不得已被逼出了半兽之身,用硕大的牛角去撞她。

牧风眠站在二楼往下看,将宴星稚的一招一式都看在眼中。

心中也不免惊叹,她实在太有战斗的天赋,这些招式全部都是她在与自己交手中学的,没有任何人特意指点,学得并不完全像,甚至加入了一些自己的东西将其中的杀招改得更加凌厉,剑法霸道,神力强大,鬼市之主压根就不是对手。

她手上的铃铛只是轻响,说明她压根就没有释放多少神力。

若是她真的动手打起来,她不断提升的神力加上问情,整座鬼市都可能被夷为平地,宴星稚在刻意收敛自己的力量。

饶是如此,鬼市之主也逐渐招架不住,最后竟用牛角去接问情剑招,随着一声闷响,其中一个牛角被齐根削断,宴星稚一脚踹在他的心口,结束了战斗。

楼中的大堂一片狼藉,墙壁上全是剑招留下的大洞,整座楼都摇摇欲坠,很多人都趁机逃跑。

闫玉琨飞出去老远,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也不管会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了,就算是有力气也躺在地上装死。

且金玉楼经过她的一场大闹,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宴星稚对这个弱者对手极为失望,也倍感无趣,收了问情之后,她道:“我在此楼中存放了一个东西,待日后会回来取,若是那东西不在此处,我便铲平整个鬼市,记住了吗,牛角人?”

闫玉琨装死,不说话,没动静。

宴星稚知道他在听,又说:“我给你这鬼市几个建议,最好给整得漂亮点,这地方拥挤又吵闹,破旧脏乱,根本吸引不了人,最好整几朵花,几条鱼在天上飘着,好歹景色上看得过去,是不是?”

没人应声。

宴星稚冲黎策招了招手,黎策就飞下来,赶忙开了鬼门带她离开。

在鬼市这么大闹一场,仙盟肯定会得到消息,黎策丧着脸,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了,心说下次再也不带这个惹祸精出来了。

当然,这会儿谁也没想到,宴星稚的这一场大闹,会让鬼市彻底改头换面,势力也大换血,从一个夹在魔界荒蛮地带生存的小地方成为六界皆知的交易之地。

宴星稚离开之后,牧风眠在二楼的位置站了一会儿,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那个被她救下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还没有二楼的栏杆高,正从那一条条的缝里往下看,盯着宴星稚消失的位置。

牧风眠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有名字吗?”

小姑娘转过头,摇了摇。

牧风眠就摘下了面具,面具的侧面挂着流苏的地方,刻着两个字:桑卿。

他看了一眼,而后将面具递出,“从今往后你就叫桑卿,这个也送你。”

紫眸小姑娘愣愣地接下来。

他弯眸笑了一下,又道:“你记住,今夜救了你的人名叫宴星稚,来自天界,若以后你有能耐了,记得去天界找她,报答这份恩情。”

“或者你再争气些,将这鬼市夺下来,成为鬼市之主,按照她方才所说改造,说不定日后她再来时,瞧见了合她心意的鬼市,也能让她欢心。”

桑卿抱着手中的面具,看着面前的人,然后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