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神殿。

牧潭高坐于主位, 清俊的面上沉着郁色,散出一股十足的压迫感。

大殿中两边站着时珞师镜等人,由于没人说话, 大殿中寂静无比,都在看着当中站着的牧风眠。

他身上的伤简单的处理过,换上了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衣袍,俊俏不凡。

片刻后, 牧潭启声, “眠儿, 你再将你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牧风眠眉毛微动, 显出几分不耐烦的意味来, 却还是说道:“是宴星稚说想看我的清屿剑, 所以我们才小小地切磋了一下,都并未下重手,伤她耳朵一事和毁了神猎会都是意外, 是我没控制好神力,我愿承担责任, 与她无关。”

这一番话说出来, 殿内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牧风眠竟然将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

所有人心知肚明,牧风眠与宴星稚的关系相当恶劣, 这正是将宴星稚赶出神族区的最好时机。

甚至连时珞都极为头疼如何力争才能将宴星稚留在这里, 然而牧风眠竟然会主动揽下责任, 将大事化小。

明眼人都看到了当时两人打得有多么凶恶,简直称得上你死我活的程度,但到了牧风眠的嘴里却成了小小切磋。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 神色如此理所当然, 语气带着被问多了的不耐烦, 所有人都无法反驳。

当事人都这么说,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能说什么?

牧潭这才露出个笑,他亲自从高座上走下路,来到牧风眠的身边,抬手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嘉奖道:“眠儿,好样的。”

显然这个答案让牧潭极为满意。

也不知道是捏到了牧风眠的哪一处伤口,他拧了拧眉,表情有一瞬的裂痕。

牧潭也不为难他,便道:“你先去疗伤,剩下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

牧风眠巴不得快点走,连忙向牧潭行了礼,从十方殿离开。

随后师镜等人也陆续从殿内离开,只余下时珞与牧潭商量着后面的事如何处理。

打从神殿出来之后,师怜雪一直跟在牧风眠的身后,等走到了无人处,牧风眠就先忍不住了,停步转身,隔着一段距离眸光平静地望着她,“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师怜雪一向性子温婉,面上总挂着柔和的笑,现如今却蕴着郁气。

她实在是不理解牧风眠为何要说那些话,为何要替宴星稚担责任,这分明就是绝佳的机会,她策划的这些,也因为牧风眠的一个态度,全都白费。

“阿眠,你为何……”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牧风眠打断,“你若是来追问神猎会的事,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牧风眠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师怜雪扬高了声音叫住,“牧风眠!”

他眸光落在檐下的石柱上,眉眼间如霜打,鲜少有这般拒人千里的冷漠姿态。

师怜雪急急道:“你不是厌恶宴星稚吗?为何要放弃这个机会?”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为他铺垫好了,他只需要说一句话,说宴星稚发狂伤人,这就足够了!

牧风眠的蓝眸轻撩,落在师怜雪的脸上,将她有些急切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一牵扬起个轻笑,“我凭什么顺从你的计划?”

师怜雪神情一怔,有些慌了神,将事情从前到后捋了一遍,没发现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便装傻,“你说什么?”

“你想借我的手赶走宴星稚,”牧风眠却不在意她承不承认,说道:“那我就偏不让你如意。”

“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啊。”师怜雪看着他,有一瞬的气急,但目光触及到牧风眠略带桀骜的蓝眸,又情不自禁地软下声音,“你是牧氏嫡脉,天资卓绝,只有我这等身份才配得上你,我们天生相配,你现在年纪轻,不理解也罢,你迟早有一日会明白,我才是最适合你的。”

牧风眠听到这些话就极为厌烦,语气也变得很不客气,“醒醒吧怜雪神女,若非是看在你家族的颜面,你以为我会站在这里听你说这些胡话?”

蓝眸轻动,将师怜雪上下扫了一遍,他讽笑道:“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尽管周围没有人,师怜雪也这句话脸面尽失,向来高傲的脊骨似乎被牧风眠踩在了脚下,她不发一言,看着牧风眠转身离开。

牧风眠伤得不轻,刚回到住所,牧潭派来的医神关栎早已等候多时,将他带进内殿给他疗伤。

关栎一边为他疗伤一边啧啧称奇,“你俩竟然能打到这种程度,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是她下手没轻没重。”牧风眠道。

“你下手也不轻,我是从她那里过来的,那耳朵上的伤口无法愈合,是清屿剑留下的吧?”

“她自己撞上来的。”牧风眠似有点心虚了,声音小了不少,而后顿了顿,问道:“她没死吧?”

“没,尚在昏睡。”关栎道:“她的自愈能力很强,应当是没什么事了。”

实际上牧风眠下手是很有分寸的,没分寸的是当时正处于狂躁状态的宴星稚,所以牧风眠的伤要严重一些,但经过治疗也好得快。

神猎会的这次突发事件,在三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从牧风眠宴星稚二人打起来严重破坏神猎会法规,到当日目睹二人神力强大到恐怖这一系列的话题一直没有停息过,不论走到何处总能听见有人就此事争论得热火朝天。

由于神猎会的中断,千年一度的试炼就这样草草落下帷幕,也没选出最后的获胜之族,不免有人觉得可惜。

宴星稚在五日后醒来,身上的伤基本痊愈,唯有右耳朵尖还有些痛。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右耳,上面被清屿剑留了个几寸的小伤口,还泛着灼热的烧感,但经过治疗之后疼痛已经减轻很多。

清屿剑留下的伤口,怕是不能治愈了。

她气得将镜子往桌面上一扣,正打算出门找人算账的时候,却忽而有人把门敲响。

时珞亲自上门,将她严厉地教训了一番,宴星稚拉着脸听得很不开心,但也知道这件事她也有错,并没有顶嘴反驳。

随后又得知了牧风眠在十方殿说的话,知道神族区并没有将她驱逐的打算,当即就愣住了。

她原以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应付要被赶走一事,看时珞生那么大的气,她还以为牧风眠到底是目的达成了。

却没想到牧风眠不仅没有借这次机会赶她走,还主动将责任揽下。

怎么会有这种事?

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宴星稚的心头,抹不开的感觉,让她心中酸酸胀胀的,不知如何化解。

这失神的模样,让时珞误以为她是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语气又缓和了不少,说了些宽慰她的话,“你只管放心在神族区待着,只要不惹事,谁都没权利将你赶出去,有我在后面撑着呢,谁敢动你,我自饶不了他,但你也要认真修炼,提高神力,早日晋神,知道吗?”

这番话宴星稚也没怎么听进去,只恍惚地点点头。

时珞又拿出一个锦盒,说道:“这是牧氏给你的赔礼,世间罕见的神农玉,这东西可了不得,你治疗一下清屿剑留下的伤口,好好珍藏。”

宴星稚伸手打开,就见里面飘着一块泛着温润绿光的环玉,她看了看,而后又将盒子盖上,并没有拿出来用。

“另外,”时珞又拿出一个黑锦缎包着的短刀,放到她面前,“这是牧风眠给你的赔礼。”

这个东西显然要比神农玉更吸引宴星稚,她将上面裹缠的一圈圈黑布解下来,就看到是一柄刀刃灰扑扑的短刀,刀柄像饱经风霜,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乍眼一瞧非常不起眼。

“这神物有自己的脾气,你把神物注入其中,看它认不认你,若是不认,便将这神物还回去。”时珞道。

宴星稚听闻,便尝试了一下,神力徐徐往刀中运输,金色的微芒化成千丝万缕,将短刀从上到下包围,继而慢慢将刀刃上灰暗的外层洗去,露出白色的本体,片刻的工夫,这柄短刀就露出了真面目。

刀刃极为锋利,色泽如白玉般温和,像是在雀跃地回应着宴星稚,释放剑意与她的力量缠绕在一起。

时珞一见,露出惊喜的表情,“这神物封印多年不曾认主,没想到竟会认了你。”

宴星稚心生欢喜,她看到这白色刀刃的一刹那,就极为喜欢这个东西,手指在刀上来回摩挲着,爱不释手,“这是什么兵器?”

“这个神物来头可就大了,是上古时期用一种名为太极石的黑白两色神石所锻造,黑石锻造了清屿剑,”时珞指了指她手上的小短刀,“白石便打造了它,既然它认你为主,那你给它取个名字,日后便是你的了。”

“名字?”宴星稚看着手里的东西,脑子一转,顺口而出:“小白吧。”

“……”时珞沉吟片刻,“也罢,取名的事先不着急,过个几日我再来给你出出主意。”

时珞离开之后,宴星稚迫不及待要用新得来的兵器试手。

她实在太喜欢这个兵器了,再加上先前与牧风眠打架的时候,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剑法,一时间有些兴奋过头,又触发了还未愈合的旧伤,于是又在殿中休养了几日。

几日之后,时珞托人带了消息过来,说她手里那柄神器由司命神女命名,为问情。

宴星稚喜欢这个名字,欣然采用。

从那以后,问情这柄神器在宴星稚的手中逐渐闻名天下。

把身上的伤休养得痊愈之后,宴星稚再不能旷学了,她被时珞狠狠训斥了一顿,只得老老实实地去神界学府报到。

神猎会的事一连好几日不曾平息,宴星稚也终于在学府现身。

她身着一身杏色仙裙,踩着银杏色的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授课殿中寂静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交谈盯着她看。

宴星稚的墨色长发绾成两个丸子,垂下长长的细辫,再配上耳边的坠饰,乌黑的大眼睛转动时,看起来是很好亲近的人,但众人都没忘记,当时的神猎会她爆发出的神力,险些将不寒山的花林夷为平地。

这可不是个好招惹的人物。

牧风眠也在授课殿中坐着,乍然见到外表看上去有几分乖巧的宴星稚,他还有些怔愣。

宴星稚显然是在找人,她的眸光在殿内转了一圈,对牧风眠的蓝眸对上时稍稍停顿片刻,似乎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然后离开了视线,转身离开了授课殿。

神界学府非常大,根据每个人的神力和能力进行划分,宴星稚要找的就是负责接待她的师长。

宴星稚和牧风眠的神力都极具杀伤力,又以战为主,按理说是要分到一个授课大殿的,但因为两人关系不好,又在神猎会上大闹一通,所以师长便将两人分开,宴星稚分到了另一头的授课大殿中,连放课时间也往后拖延了一刻,就是为了两人能错开碰面。

不过这事也没有那么容易揭过去,宴星稚和牧风眠在神猎会上闹出这么大的事,为了给三界一个交代,两人就在神界学府的柱门边上罚站,一人举着一面和解旗。

两人也算是心甘情愿接受惩罚,顶着大太阳和来来往往的目光,愣是举旗站了一整天。

不过终究是年轻气盛,先前的事未能了解,心里头都憋着气,对视两眼就忍不住相互阴阳怪气,为了防止他们再吵着吵着打起来,师长过去将两人分在两个柱门旁站着,隔得远远的,总不至于再扯着嗓子吵。

事情渐渐平息,但两人的关系好像没有任何改变,平日里碰面也像是水火相撞,总之没一个好脸。

时珞和牧潭也为此做过努力,甚至还在妖王儿子大婚之时,设计让两人代替仙神两族去送贺礼。

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好在他俩倒是不会轻易再动手,也算是一点小宽慰了。

在神界学府学了一段时间过后,黎策便抽空来了神族区,找到了宴星稚。

“森罗鬼市,要不要去玩玩?”他对宴星稚提议道。

“那是什么地方?”宴星稚倒是有点感兴趣。

“很热闹,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妖魔鬼怪人仙神都混在里面,总之会很有趣。”黎策说道。

宴星稚正好也在神界学府待得有些无趣,听他这么一说,就动了玩心,但没有立即应答,而是问道:“上回神猎会你给我的那块玉,是从哪来的?”

黎策这回来找她,就是担心她在神族区待得不开心。

毕竟这里怎么说也是神族的地盘,牧氏掌权,牧风眠又是众星捧月的人物,宴星稚与牧风眠如此相看两厌,只怕在神族区也会或多或少受到些冷眼,虽然她向来不与人为伍,但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若是被孤立了,黎策也是很心疼的。

所以也尽量避着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尽管对上次神猎会极其好奇,他也忍着开口没问。

没想到倒是宴星稚先提出来。

这么一提,黎策就仔细回想了下,说道:“是怜雪神女命人送来的,她说当日惹了你不开心,为了赔礼道歉,才将那块仙玉托给我转交与你,我原想着是怜雪神女给的东西,便没有怀疑……”

宴星稚沉默不语。

当日她去了神猎会之后,除了打翻牧风眠身旁那女人递来的一盒糕点之外,就没有再接触别的东西,唯有黎策送给她的那块玉。

她本来也怀疑不到黎策的头上,一猜就知道是那块玉的问题。

“怜雪神女是谁?”她问。

“就是整日追在风眠神君身后,一心要与他结为神侣的那个神女,出身师氏嫡系……”黎策对上她墨黑的眼眸,知道她对上三界的这些种族和势力并不了解,于是简化了一下语言,说道:“就是神帝的亲侄女。”

宴星稚的眼睛转了转,问了一句:“很了不起吗?”

“与神帝沾亲带故的,地位当然不一样,且如今第一战神师镜,在师氏家族中只与她关系较为熟络。”黎策摆了摆手,“说这些你也不懂,不过你问那块玉做什么?”

这事宴星稚自己留个心眼就算,并没有打算说出来,于是摇摇头,道了声无事,而后说:“什么时候去鬼市?”

黎策想了想,“你今晚若是无事,咱们今晚就去吧,正好赶上百鬼盛宴。”

“百鬼盛宴是什么?”

“本质上来说,也是一场交易宴会,但会比平日里更为神秘,且千年难得一遇的好东西也会出手拍卖,总之很热闹。”

宴星稚与黎策约好,又晃悠回了寝殿,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会去睡觉,哪里都不会去。

只是与黎策的这一番交谈,被路过的虞思蘅给听了过去,他跑着找到了牧风眠,提起森罗鬼市的事,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话,最后仰着头问道:“阿眠哥,你去吗?”

牧风眠正斜躺在树上睡觉,长发从高高的树枝上坠下来,随风轻飘,身上的骨头跟软了似的,浑身透着股懒劲儿,他都没仔细听虞思蘅咕噜咕噜说了什么,只道:“懒得去。”

虞思蘅有些失落,“可是百鬼盛宴真的很难得,据说会售卖一些千年难得一遇的东西。”

牧风眠微微睁开眼眸,往下看,“这千年难得一遇的东西还少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虞思蘅略一思索,想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但还是不想放弃,“阿眠,整日这样不无趣吗?难得有好玩的为何不去,还是说你不敢?”

“激将法?”牧风眠啧了一声,“小兔崽子,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敢对我用激将法。”

虞思蘅道:“不是啊,那宴星稚都敢去鬼市玩,阿眠不会不敢去吧?”

牧风眠甫一听到这名字,还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从那边路过的时候,正听见她跟仙族那边来的人说话,就说今晚要去森罗鬼市玩呢。”虞思蘅撇嘴道。

“她去那地方能干什么?又去找茬吧。”牧风眠低低道。

虞思蘅又央求了一会儿,牧风眠还是没有松口,最后他只得撇着嘴离开。

牧风眠一个人躺在树干上,枕着双臂透过稀疏的绿叶看向湛蓝的天穹,想起那日神猎会,他找上了在秘境里被宴星稚打的那一伙妖族,问起当时的情况。

一行人之中,几乎所有人的说辞都差不多,说是宴星稚在他们快要破解高等秘境时,突然闯进来抢夺秘境出口的计分珠,他们不肯想让,宴星稚便出手伤人。

但只有一个年龄较小的姑娘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将他拉到一旁偷偷说,他们刚进秘境就被里面的妖藤困住,倒挂了很长时间,是宴星稚出现之后才解救了他们,斩杀妖藤破了秘境,但那些人认为是他们开启秘境有功,理应他们所得,宴星稚自然不让,还捏碎了珠子,最后惹得他们其中一人率先动剑。

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而宴星稚之前的所作所为,她的无理取闹,暴躁易怒,喜好动手,每一条都与前一个说法吻合。

分明是多数人说的那个版本才最为贴切,但牧风眠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相信第二个说法。

没人知道牧风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当日宴星稚昏迷之前让牧风眠凭本事将她赶出神族区时,那充满戾气的金眸之中,好像藏着一抹受伤之色,像是一只被欺负得可怜的小兽。

尽管那情绪一晃而过,牧风眠却也看了个清楚。

自那一刻起,牧风眠便打消了将她赶出神族区的念头。

他在树上晃着脚躺了老半天,眼看着日头往西边落去,半个苍穹染上红霞,他从树上跳下来,在一群吹牛的人里找到了虞思蘅,他听别人吹牛正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牧风眠走到他身后,抬手拎着虞思蘅的后领子将他提出来,“走。”

“去哪啊?”虞思蘅茫然地问。

牧风眠就小声道:“去鬼市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