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是会跟随记忆存档的,平时隐而不动,可一旦被什么奇妙的记忆点触发,就会瞬间拉回到某个时刻。

那只手就是孟一的记忆点。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被那只宽厚、粗糙、野蛮又强横的大手打在屁股上是怎么一种羞耻的体验。

脑袋里铺天盖地奔涌出来的羞赧和恼怒,甚至把他深陷险境的恐惧都冲散得一干二净。

小小的记忆碎片里关于疼痛的存档并不多,反而孟一鼻尖翕动时,恍惚间又嗅到了那股雪松混合着柳橙的味道。

是楼上那个男人冷着脸压下来时溢散出的木香。

那大概是三个月前,他生日当天。

孟一再一次因为拨通电话后没有使用敬语,被他养父剥夺了半年一次探望母亲的权利。

从七岁开始,被领养的第二年,他就再也不被允许踏进家里一步,只能住在隔壁的小阁楼里,见到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近些年更是少得可怜。

一年就两次,那人也不愿意让他进去。

他听着手机里“嘟嘟嘟”的忙音,心里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风筝,引线被人剪断了,他就顺着风飘起来。

飘着飘着就飘到了酒吧,可能是望江,也可能不是,他的记忆全都模糊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喝酒,突然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给他扔了两张纸币,让他进去喝,说街口风大。

他情不自禁追着那个女人走了两步,走出一条街了才发现女人留的短发,不是他妈。

另一件事就是被楼上那个男人堵在后街,说自己吐脏了他的车。

孟一当时虽然已经喝懵了,但他知道那辆车不是他吐的,本来解释清楚就过的事,可他当时没道歉,也没辩解,张嘴就开始撒泼。

是的,撒泼,和一个陌生人。

现在想来都觉得荒诞到不可理喻,可他确实是做了,一句人话没讲,神经病似的把男人从头到脚喷了一通,利索得连个嘣儿都没打。

孟一是什么人?

as.mr直播频道著名的哑巴喷子,入行三年,曾以一己之力把几十个找事儿的水友喷到封号退网,骂人不带吐脏字,大火力全方位宛如加速版的豌豆射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发疯的了,只知道骂了没两句自己下半张脸就被男人死死捂住,他说——

“吐了还是没吐,我要你一句话,不是让你跟我顶嘴。”

酒壮怂人胆,孟一根本不屑,挣开他的手继续骂。

后来男人大抵是气疯了,手臂肌肉喷张,青筋自脖颈暴起,孟一恍了下眼的功夫就被他面朝下按到了那辆古斯特的引擎盖上。

男人强压在他身上,单手钳住他两只手腕拉高,按上挡风玻璃,另一只手扬而又落,在他屁股上狠狠抽了十七下。

不多不少,整整十七下。

至于孟一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男人一边打一边命令他自己报数,报错了就重数。

“一下!王八蛋......”

“两下!你给我等着!”

“三下!你他妈有本事就打死我!”

“四下!唔......疼......”

...... ......

那天晚上孟一到最后也没服软,男人越打他越骂,二十几个阿拉伯数字颠来倒去就是数不对,可后来还是男人先停了手,因为孟一哭了。

趴在引擎盖上,张着嘴哭得昏天黑地,浓密的眼睫毛黏成湿答答一团,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喷眼泪。

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动物,抛弃了很多很多年,可他却等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才哭这一场。

男人当时被他哭愣了,手足无措地把孟一从引擎盖上拉下来,看他把自己出溜成一个球。

孟一记得他坐在男人的皮鞋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好像连从背后吹过来的冷风都在笑话他。

后来那冷风被一双腿挡住了,有人握着他的脑袋轻轻摇晃,说他是泡了水的小傻豆儿。

“我从头到尾连句重话都没跟你说过,你他妈和我耍什么耍。”

孟一也不知道,为什么耍?为什么哭?他都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他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纵容,所以脑子短路了,就想无所顾忌地作一把。

或许是因为男人沉默着站在他身后遮挡冷风,雪松混着柳橙的木香吹过脸颊,那只粗糙但温柔的手始终按在肩膀上。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断线的风筝,不管飞得再高再漂亮,也没有人肯拽一拽他。

但那一刻突然不一样了,他像是真变成了一颗泡水的豆子,被人按进土里扎根发芽。

他觉得豆子挺好,他想有人按住他。

没有吐车的解释最后都没说出口,孟一的眼泪却流了很久,握着水管给男人洗车的时候肩膀还一缩一抖的,上面下面一起流水。

然后水管被抢走了,有一双手覆上来帮他抹眼泪,掌心的茧子一寸寸擦过眼尾,生疼。

“你是想拿你的小猫泪儿给我洗车吗,”男人问他:“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孟一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接话,只记得男人俯身压耳,开口话音低低绕绕——

像被亲狠了要高.潮。

*

记忆碎片被陈凛的叫声撞散,孟一恍然回神,正瞥见楼上的男人把视线从他头顶移开。

“没完了?”

傅决寒盯着大高个儿,声音很低,很沉,却不怒而威,让人通体生寒。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作声,周遭安静得出奇,孟一眼看着倒地的大高个儿脸涨得通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

有人突然出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你他妈谁啊?”

依旧是那个二愣子打手,朝头顶的男人举起撬棍,大声叫嚣,“不该你管的事别管!小心老子让你——唔!”

未竟的话音被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取代,混乱间孟一只看到什么东西从窗户里飞了出来,直直砸在打手眼睛上,玻璃碎开,溅出几道血线。

那是一只细长的高脚杯!

一时间有人惊诧,有人后退,打手们慌乱成一团,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砸的就是自己。

只有孟一脸上看不出几分惧色。

“闭嘴吧哥几个。”

一个身形修长的保镖走到二楼窗户前,站在男人左后方半步的位置。

他撑在窗沿上,伸出来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三只高脚杯,吊儿郎当一咧嘴,“再有那不长眼的,我就用这杯子把他的肋巴骨砸断。”

显然刚才拦住那一撬棍的酒瓶也是他的手笔。

这下再也没有打手敢轻举妄动。

孟一脑袋里悄悄下了一个迟到三月的论断——那晚的打屁股狂魔就是望江的老板,傅决寒。

可这不是长得挺年轻吗?

大高个儿被搀扶着站起来,朝二楼的方向弯下腰,双腿吓得打颤,却还是毕恭毕敬:“傅先生,刚才那人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

傅决寒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夹着烟的手指送到唇边,微眯着长眸吸了一口。

“他不懂规矩,你懂。”

大高个儿夹着肩膀一哆嗦,汗如雨下,仓皇间抬起眼,不当不正地和傅决寒对上。

他说话时烟雾吐出:“那你告诉我,在我窗户底下茬架遵的是哪条道上的规矩。”

双腿一软,大高个儿差点躺下。

“傅先生!您别误会!我们都指着望江养家糊口,当然遵的是您这条道上的规矩,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思啊!”

他抬起头,指着孟一和陈凛,急声说:“除了今晚实在气不过想教训教训这俩小子,我们可一点出格的事儿都没做过啊!”

傅决寒没说话,微微侧了侧头。

拿着高脚杯的保镖立刻会意,站直身让大高个儿走,“滚回去让你们家能做主的过来!”

*

持续近一个小时的闹剧以打手们落荒而逃收尾,孟一和陈凛死里逃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陈凛是个实心眼,又愣又怂,朝傅决寒一连鞠了好几个躬,边鞠边谢,还压着孟一的后背一起。

孟一穿的实在太圆,陈凛按着他鞠躬就像在拍一只大号皮球,结果一个起猛皮球就漏了,外套的扣子“啪”得崩开,露出他睡衣上挂着的一串皮卡丘。

孟一:“......”

孟一:靠。

二楼窗户里隐约传来两声压低的“嗤”声,好像憋笑失败的动静。

他立刻抬头瞪上去,眼睛很亮,像在炸毛,又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但傅决寒依旧面无表情。

行吧,看来还真把我忘了......

他抿了抿唇,耷眉臊眼的模样没来由的失落,心想今晚是不是任何一个人被打老王八蛋都会救?

可下一秒他却看到楼上的男人抬起手,烟草火星随之旋转,他在浓白的烟雾里慢慢垂眸,薄唇翕动,做了个口型——

“小傻豆儿。”

“!!!”

孟一耳尖顿红,实在没忍住跺了跺脚,激动完又要发火,笑笑笑!你笑个屁!

他跳起来就要和傅决寒理论两句,陈凛吓疯了,赶紧拉住他,“天爷啊!你疯什么!”

结果一个猛冲一个猛拉,只见一只橘色毛毛熊刚跳起来就一头栽进了绿化带里。

“噗——”

这次楼上又传来两道笑声,比刚才还大。

孟一简直气死了,可他屁话都没讲出来,因为陈凛把他拔出来就甩在背上扛走了,怕他出言不逊还死命捂住他的嘴。

陈凛:“祖宗!知道你感激人家,留在肚子里说吧!”

孟一:“我X——@#¥&!!!”

作者有话说:

傅决寒:老婆偷偷跺脚被我看到,好可爱,他一定在腼腆地夸我。

他老婆:我X——&@#%!

作者:你老婆脏话说的挺六

傅决寒:希望他在某些特定时刻也能说这么六。

——

下滑有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