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水雾的冷空气中,少年的体温滚烫得惊人,像冬天壁炉里一团燃烧的火。

柯简伸手虚抱着宁寒柯的脖子,另一支手紧紧捏着雨伞的伞柄。她浑身不自在,仿佛四肢百骸里爬着蚂蚁。

明明知道是徒劳,柯简还是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动作放轻,想让宁寒柯没那么吃力。

宁寒柯紧紧咬着牙,额头青筋微突。倒不是背了个人走路的劳累,而是…脖颈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像根羽毛似的轻刮着他的皮肤。

两人约好了般,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话。

直到拦到车,坐到干燥宽阔的后座上,他们离得远远地,都还在奇怪的沉默着。

“…咳,”宁寒柯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寝室休息吧,我回教室跟老师说一声。”雨已经停了,柯简和宁寒柯站在校门口,说话间没有对上彼此的眼睛。

“好。”柯简点头应道。

她杵着拐杖仍然有一丝费力,蹦跳地到了校门口,给值班门卫看了她的请假条,还没来得及转个方向,就听见宁寒柯在她身后道:“算了。”

语气竟有一点奇怪的自暴自弃。

宁寒柯把手里的校服外套递给柯简,眼睛移开放到别处,声音硬邦邦的:“套上。”

柯简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被雨打湿的前襟,脸色微红。之前脱了校服外套,后来虽然穿上了,但没来得及拉拉链,现在里外都变得湿润,轻微显出里衣的颜色。

她没有接,只是把外套拉链拉起,一直别到下巴处。

宁寒柯不太自然地把衣服收回,重新扶着柯简,把她送到女生寝室门口。

“就到这吧。”柯简道。

宁寒柯蹙眉:“你住几楼?自己蹦的上去吗?要不还是我扶你上去吧。”

这人仿佛想把她送到寝室,甚至送到**坐好才能安心似的,柯简无奈地指了指女寝门口的标识——

“女生寝室,男士止步。”

宁寒柯看了眼,然后扔下柯简,径直地进了女寝。

“???”

柯简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操作,就见之前那个阻止老柯进寝的宿管阿姨,并肩和宁寒柯走了出来。

“阿姨,就是她,不小心脚骨裂了,不太方便。”

涂着红唇的阿姨带着一丝好闻的香水味儿,打量着她的右脚,声音轻快:“行,走吧,我扶你上去。”

和宁寒柯简单道了别,柯简被阿姨扶着上楼梯。

“咋摔的,这么严重?”阿姨问。

“上体育课,打篮球,没注意。”柯简蹦的脑门冒汗。

走平地还算容易,可这会儿爬楼梯对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来说,是真的吃力。要是没人扶,估计柯简能蹦大半个小时。

要是蹦的时候还没踩稳,那后果可能更严重。

“不小心哇,现在多麻烦。”阿姨嘟囔了几句,用力地把柯简扶着,语气很随意:“刚那男生是你男朋友啊?”

柯简刚落地,差点儿把另一只脚也崴瘸了。

“不、不是啊,”她道,“班上同学而已。”

“嘁,又没说你们什么。”阿姨像是全明白了似的过来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男朋友都交过两个了。”

“…啊?”

“刚那男生非说要他自己扶你上去,还挺着急的样子。”阿姨回忆起男生进值班室时的神情,头颅轻垂,眉头拧的紧紧的。

柯简默了半晌,道:“嗯,他人很好。”

-

柯简第二天还是回了家,跟老师请了两个星期的病假,直接请到国庆节结束。

老柯自己还生着病呢,父女俩坐在沙发上看着彼此脚上的纱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

“也是种缘分。”老柯喝了口毛峰,笑道。

“要吃饭了还喝什么茶,快点儿,吃完饭还要送小简去医院换药呢。”袁阿姨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莲藕炖排骨,招呼着两人吃饭。

从柯简回家后,袁阿姨总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她,满满的好意让柯简一时间很难表达,心里像塞了一团软棉花。

只能不断道谢。

“都是一家人,说谢多生分。”袁阿姨总是这样说。柯简对着亲属间的恶意尚能自如,只要降低自身存在感,不用去在意就行了。而直面别人的好意,她反而有种手脚不知如何搁放的局促。

换了药,柯简重新坐回书桌前,翻开物理书,而宁寒柯却在给她发消息。

August:【脚好没】

江上清风游:【嗯,下个星期就可以回学校了。】

August:【恭喜恭喜】

江上清风游:【谢谢】

August:【没恭喜你这个,是恭喜你一回来就喜提月考大礼包,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江上清风游:【……】

柯简本来是想在学校里休养的,虽然麻烦了点,但起码能听课,而全不像现在这般,稀里糊涂地自学。

只是当老柯一听周老师打电话说她脚骨裂了,二话不说地穿着一只拖鞋一只皮鞋就风风火火地来学校接人了。

盛意难却,柯简收拾好书就回了家。

-

国庆假期,文渠放学当天就来她家探望病人了。

“给,你要我带的卷子。”文渠从书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试卷,全是她这缺课两周老师发的。

“哦,对了,这个是你同桌,还有个你们班帅哥给的。”文渠又从书包里掏出了几本笔记,“让我带给你。”

柯简接过,看着字迹娟秀的笔记,有些怔愣。冷玉,把自己的数学、物理、化学笔记都给她了。

不是回去就要月考了吗?

想跟人道谢,却发现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柯简把冷玉的笔记放到一边,看向另一本纯黑硬面笔记本。一翻开,三个“宁寒柯”大字龙飞凤舞地写在扉页,笔迹十分顺畅,行云流水般。

字还挺好看。

柯简不昧良心的想着。

只是当她再翻几页,那一排排跟喝醉酒了似的歪歪扭扭的字让她一时无言……这人,似乎只能把自己的名字写的好看。

尤其是在左手边冷玉干净漂亮的字迹对比下,更显得缺胳膊断腿儿了。

宁寒柯的物理笔记很有个人特色。他全不同冷玉般详细地记录了所有的知识点,而只是记了些基础概念,有些定义懒得抄,直接在后面备注了个书的页码。

但是重要的地方他也写的很细,不是抄书的细致,细的是一种思路的推导过程。

他格外喜欢自己推导公式,似乎是一种强迫症患者的游戏,大大小小的公式,他都要自己亲自推导一遍。

“怎么样,你的腿。”文渠拿过纸杯,玩着她桌上的钙片瓶子。

“恢复的挺好,过完国庆就可以去学校了,到时候一起回?”柯简问。

“好。”

文渠又跟她闲扯了几句,突然语气含糊地问:“有个事想问问你……就,就我有个刚认识的哥们儿吧,他跟我说,他认识个女生,也没多漂亮吧,感觉也没什么过人的优点,但是就是…”

柯简眼里含笑地看他,“就是?”

文渠嘶了一下,“怎么形容,就是那种,看她哭就会很烦,看她笑也挺开心的,很奇怪,明明也不是多熟的关系。”

“你说,这是什么情况?”他挠头。

柯简拿过一张空白的数学试题卷,写上自己的名字,挑了挑眉:“哦,大概是春天到了吧——”

文渠一下子红了脸,“是、是吗。”

柯简随意写了个选项,点了点头,“所以你喜欢谁?是我认识的吗?”

文渠脸色温度骤升,秒的从凳子上弹起来,整个人慌慌张张:“关我什么事啊?都说了是我哥们儿。”

柯简嗯了声,“那你这‘刚认识’的哥们儿跟你关系真好,这种事都告诉你。”

文渠结巴了下:“本、本来就是。”

柯简也懒得揭穿他,只是突然想到,寝室里没了自己,也不知道李萍跟林紫涵和张艳会怎么相处。

“对了,让你帮我网购的东西到了吗?”她问。

说到这,文渠才想起来,他拍了拍额头:“糟,忘了,给放家里了。”没等到柯简骂他,自己又嘿了一声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他把包裹递给柯简,“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啊?”

柯简拿起笔筒里的剪刀,划开纸壳,“走之前给她吧。”

·

石膏拆了后,柯简每天傍晚都会在小区里慢慢地走路复健。

她把文渠带回来的试题卷和资料都做完了,参照宁寒柯传给她的照片,她对了答案。只是改了对错,有些问题还是不得其解。

江上清风游:【谢谢你的物理笔记】

August:【随便写写】

江上清风游:【……好,你有冷玉的联系方式吗?】

August:【班群里不是有?】

August:【哦,你没加】

宁寒柯把柯简拉入了一个叫“溪中2013级12班”的群里,还没找到冷玉的ID,就被一堆消息狂轰滥炸了。

群里的人大多都在骂作业之多,老师之变态,回去月考要完蛋…所有人都很谦虚的样子,打趣着大家高抬贵手,别让自己考得太难看。

甚至开始争起来谁是垫底预备役了。

柯简没在群里说话,只是单独加了几个比较熟悉的同学,然后跟冷玉道了声谢。

国庆第六天的晚上,柯简给简珍打了个电话,她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有个深黄纸壳包着的包裹,包裹上绑着一朵干枯的小花。

深秋露重,叶尖已经开始转黄,刚回光返照般在国庆伊始升起的温度,此刻滑坡似的降了一大截。柯简站在一颗老槐树下,搓了搓她只穿了一件长袖的肘臂。

“小简。”简珍叫她。

柯简嗯了声,慢慢挪步,把手里的包裹递给她。简珍接过,略微好奇地掂量了手里的重量,问道:“给她买了什么?其实不用这么破费的。”

“没事,不贵。”

两人对站了会儿,默然片刻,柯简道:“那你注意身体,我先回去了。”她朝简珍点头致意了下,就要转身离开。

“小简。”简珍叫住她,昏黄路灯下眼底有点红,“腿怎么了?”

“没事,坐久了腿麻。”柯简找了个说辞。

简珍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像吹着叶片的轻风一样,“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