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沉入海的落日瑰丽如画,夕霞像是铺开的胭脂,从海上装点到殷凝脚下的长街。

还好,在最后一线霞光沉下去之前,她踏进了海祈客栈的门槛。

海港向来是万商来往之地,所以客栈里都是客居的旅人,店小二在殷凝进来之后就关上了门窗,点头哈腰道:“枫狩祭妖鬼夜行,诸位客官请静待屋中,如果听到敲门和敲窗的声音,切勿回应。”

大堂里有些初来乍到的商客,笑道:“真的假的,怎么说得比我老家的中元节还邪乎?”“我特地挑着枫狩祭来的,还想看看瑶山阁的殿下是什么样呢。”

店小二道:“客官们行行好,这真不是说笑的。”

殷凝正想找个边角地儿坐着,一名风姿楚楚的女子从梨木扶梯上下来,店小二恭敬地唤了一声老板娘。

而这老板娘走到殷凝面前低声道:“秀秀姑娘,如若不弃,不妨移步至楼上雅间。”

——之前云昙说过,海祈客栈有他的人。

殷凝摇了摇头,轻声道:“不麻烦你了。”她并不是完全信任云昙,按照目前情况看来,只要跟其他商客一样老老实实待着就不会有事。

老板娘点点头,又婀娜地走上楼,她走的梨木扶梯和客人走的不是同一条,她走后两扇珊瑚围屏缓缓合起遮盖扶梯,谢绝闲杂人等跟上。

殷凝点了一份烤饭和椰奶当做晚饭,烤饭是当地特色,鱼肉磨碎了融进饭里细腻鲜香,椰奶里放了烤椰片,脆脆的。

她边吃边抬头透过窗纸往外看,夜色越发暗沉,慢慢地她还听到了潮声,穿过大堂里众人的嘈杂声音。

有人疑惑道:“今夜十四,这月亮应该又圆又亮才是,怎么外面黑不溜秋的?”

有经验的商客答道:“老弟是头次来,这枫狩祭啊,妖鬼之气盛行,可以遮云蔽月。”

潮声渐快,像行军前紧凑的鼓点,大堂里的客人也安静了下来,像是被潮起潮落的声音震慑。

殷凝狐耳微动,听到了店小二小声嘀咕:“奇怪,我记得前几年没有这阵潮声…”

这时,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匆忙下楼,直奔被锁起的大堂门,店小二赶忙将她拦下,道:“姑奶奶,这可使不得啊。”

“我闺女还没回来,她下午还在街口玩竹蜻蜓,快让我去寻她。”妇人快要急哭了,“她才四岁,让我出去!”

“唉,这…”店小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语速飞快,“虽说这妖鬼还没到镇上,但万一你回来时就碰上了呢?”

殷凝扫了一下,梨木扶梯前的两扇珊瑚屏风纹丝不动,显然老板娘不打算出手,而大堂里居多是重利的商人,对这个小插曲袖手旁观,对比起来下午遇到的阿婆和蔼可亲多了。

罢了,毕竟受人恩惠,就当以善报善吧。而且她还有一锦囊的灵符,姑且算个半桶水修士。

打定主意后殷凝起身离座,对那名连发髻都来不及梳的可怜妇人道:“让我去,我是修士,是在街口对吧?”

妇人怔了片刻,又很快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多谢仙长。”

店小二见此也不再阻拦,于是殷凝开门踏出客栈,一脚踩下去是没及脚踝的海水。

她吃了一惊,刚才听到的潮声…原来是涨潮吗,可是居然能涨到镇上来。

不过殷凝没时间多想,她捏碎一张疾行符,很快就到街口。

四下寂静无声,周围的人家都闭门不出,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起来不停发抖。

“小妹妹。”殷凝蹲下,轻声开口。

尽管她将声音放得轻柔,但小女孩还是吓了一跳,她哭叫道:“妖怪别来吃我!娘亲,我要娘亲!”

“是你娘让我来找你。”殷凝没时间博取她的信任,因为刚才到脚踝的冰凉海水已经快要到她膝盖了。

她一把抱起小女孩往海祈客栈的方向疾行,一边制住女孩的挣动一边甩下几道止水符。

真是见鬼,这海水看着寻常,但灵符的灵力运行却凝滞了起来,像是被黏住。

而且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正在穿过海潮向她游过来。

赶到客栈门口时,海水已经涨到她腰间,殷凝急促敲门,喊到:“是我,开门!”她抱着的孩子还在哭着喊娘亲。

半扇大门开了一小道缝隙,殷凝先把孩子推了进去,下一刻异变陡生——水中有什么抓住了她的衣角往下一拉!

殷凝快速伸手拉上门,高喊了一声“都上楼!”,下一句“注意海水”还没来得及说,她的袖角被拖拽下去,不由得跌入水中。

她跌进一片湿冷海潮,黑暗中只看得见幽微鳞光。好歹以前是打怪升级的龙傲天,殷凝不至于自乱阵脚,掏出几张爆破符在手心里捏碎,爆开的灵光震开扒拉她衣角的东西,同时她整个人借着这股冲力反向滑开数十米,在海水中倒是避免了擦伤。

站直后殷凝往高处跑,抓了一大把灵符甩向身后,各色灵光爆开像绚烂烟花。海潮中的不明生物被伤及,发出刺耳尖利的嘶吼。

海潮逐渐上涨,咸腥气越发浓郁,虽然借着疾行符和止水符她把那一大群鬼东西甩在身后,但她的身体毕竟是久病之躯,跑了不到一刻钟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胸腔一阵闷痛,额前冷汗浸湿鬓发,殷凝觉得再跑下去她人就要没了,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一边拿出卷晴霓抽烟续命一边平复气息。

前方不远处传来点点明光,殷凝眨了眨眼睛,看清那是几盏提灯,十二名绯衣少年手提青灯,抬着一具青铜棺椁,缓缓行来。他们所行之处,街巷两旁檐角垂挂的青铜铃发出飘渺声响,青光浮涌将一座座民屋包裹,免受海潮浸蚀。

所以,青铜棺里的是枫狩祭那位殿下么?殷凝暗自猜想。

很快,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想,沉重棺盖轰然滑开,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清臞指节搭在棺盖边缘,筋骨匀亭舒张,只一霎那,青铜棺四壁塌开,如青莲绽瓣。

那是一名少年,长发如墨,面容素白,眉眼安静而幽艳。他跪坐着,白衣红袖摊开如扇,衣领紧锁,脊背却露出,肌骨如玉。

今夜妖鬼乱行、潮涌侵吞,他端坐于一片暗色里,眼底毫无情绪,却横生出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美。

殷凝没来由地放轻了呼吸,少年却偏转过头来和她对视,瞳孔深红,像带着血气的瑰丽宝石。

只是一瞬间,殷凝自己也不确定,那双眼里闪过一丝情绪波动,太快太短暂。

海潮渐涌,殷凝站直了,水面也直逼她的咽喉,少年抬手振袖,一片镂刻金纹的枫叶被袖风带落,漂到她身前已经放大数倍。

殷凝试探着放上双手往下压,这片枫叶浮力巨大,丝毫不见下沉,她不再多疑,连忙上去坐着,用灵符烘干衣裙上的水迹。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回头,一片阴郁夜色中只见幽蓝鳞光,海雾四起,影影绰绰。

这时少年拂袖站起,同时殷凝坐着的那片枫叶漂到他身后,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庇护。

他随意地拍了拍手,上方笼罩月轮的厚重妖鬼之气就塌陷下来,清凌凌的月光照了下来,水面像熔开的千万吨流银。

殷凝这才看清了潮水中的那些东西,人身鱼尾,却并不是容貌美丽的鲛人,它们幽蓝骨骼外突,鳞角怒张,皮肤凹凸流毒。

她知道这是异变的鲛人,残暴嗜杀。

异鲛群停止了向他们靠近,围聚着窃窃私语,声音也不像鲛人那样空灵如吟唱,而是破碎嘶哑,凭借野兽的直觉,它们知道前方的少年绝非等闲之物。

而少年如视无物,抬着他的那些侍从也继续向前。

殷凝微抬起头,看他在夜风中飘舞的发稍,丝丝缕缕掠过宽大衣袖,手指自然垂下,但十指缠连红线,像十枚红色的戒指。

片刻后,他们已经逼近那些停下踟蹰的异鲛群,鲛群发出警戒性的嘶吼,然而没有丝毫的震慑作用,少年根本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于是鲛群暴动着进攻,海潮翻涌,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狂澜中罗衣镇的房屋如同海怪的玩具,还好有青铜铃护着,不然就要被潮水冲垮。

风浪怒涌,水落狂流,少年衣袖翻飞,他只抬手往下稍微一压,高达百丈的水浪顿时像是被蒸发一样凭空消失,水面奇迹般平静下来。

这等可怕的修为…

殷凝看出这些鲛群似乎想逃,但它们动不了,不知何时水中蔓延着丝丝缕缕的红线,将它们缠绕锁死。

细看之下,殷凝发现那些细密的红线是以少年为中心蔓延开来的,像是有生命一般像四面八方生长。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少年右手食指上的红绳骤然碎裂,发出一声清响,他伸出这一指横向一划。

这个动作像是孩童的比划,却有刀剑般的红光从他指尖发出,迅疾而暴烈。

这片红光并没有落在什么地方,只是在天地间**开,却蕴含了无上的斩切意志——那些异鲛突然爆开,身躯像是被无数刀剑切割成碎渣,鲜红血花溅开,一团又一团,密集而诡艳,像是海水中怒放的万顷蔷薇。

血色将海潮染得猩红,少年静立在其中,背影无端桀骜如君王。

借着水面的倒影,殷凝发现手指上的红绳碎裂后,少年眼中的红色深沉了一些,身上的气息也没有之前的平和。

那些红绳似乎是起到某种封印和压制的作用。

那些提灯的侍从仍然抬着他向前,原本围笼在小镇周围的妖鬼纷纷逃窜而去,毕竟这名在风暴中静立的少年,比它们更加如妖似鬼。

月色寂凉,海潮在他脚下节节败退,退潮时远处的海洋中像是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潮水拖曳着可以被带走的一切返回海渊。

殷凝坐着的那片枫叶也被潮汐牵动着漂向大海,她刚想扒拉什么稳住枫叶,就听到了一声刀剑出鞘的清啸。

殷凝警觉地回头,只见少年竟然伸手往后,从自己的脊骨中抽出了一把长刀,银白而锋利,像是最料峭的雪峰。

以脊骨为刀鞘…殷凝总算知道为什么他这身衣服看上去庄重典雅,却偏偏露出一大片背脊。

然后他挥刀横斩,站在他身边的那些侍从皆被斩开,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纷纷洒洒的纸片。

——抬棺的都是纸人。

殷凝不由得联想起秋拒霜,只有她喜欢折纸赋灵。

纸片飘散如月下初雪,那名少年收起手中长刀,毫无征兆地朝着殷凝的方向跳下来,扑进她怀中。

他控制好力道,所以殷凝只觉得像是被一捧冰雪扑了满怀,少年的体温是不正常的低。

两片冰凉薄软轻擦她的颈侧,少年的声音清澈好听:“带我一起逃吧。”

为什么要逃?逃到什么地方去?

殷凝心中存疑,但他们身下的枫叶已经随着退潮的吸力急速俯冲入海。

同时,系统的声音在她识海里响起:[第七日签到奖励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原来已经过了午夜,第七日的签到奖励啊…那不是她道侣吗?

殷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看着将自己抱了个满怀的少年,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是她道侣?!

纸人抬棺抬过来的道侣…这太棺配了。

作者有话说: